作者:时久
还有我祖母、大周娘子、仲舒哥哥、蓁娘和宁宁,以及未来会出生的我的妹妹和侄女们。我家里还是有好人的,所以我更不能让它继续这样下去。
“我现在想,”他说每一个字都很慢,仿佛要反复忖度、深思熟虑,“上次是不是不应该让你回去。”
“不回去就不会听说蓁娘的事,她在我一墙之隔的地方被人折磨死了我可能都不知道。”我转过去看向澜园方向,“我只后悔没有早点回家,我就不该从家里跑出来。”
如果我没有从澜园跑出来,我就可以守着蓁娘和宁宁,二叔公家的人就没那么容易对她们下手;如果我没有从澜园跑出来,我也不会遇到虞重锐,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我对他只有初见几面朦朦胧胧一点不自觉的喜欢,他不喜欢我,我也只会略感遗憾,不必这样伤心。
我又想起他是如何绝情地拒绝我、拒绝仲舒哥哥,赌气低下头,把荷包里的金叶子都翻出来:“上回在你家花了你不少诊金,这些金子应该够了,现在还给你。”
他看了看我手里的金叶子,没有伸手:“你不用还我。”
“我不喜欢欠别人的。”他不接,我就反身拍在桌子上,“今日只带了这么多,蓁娘……本只打算从你家借道过一过,没想到会遇见你。既然你认识她哥哥,这份人情就算在她哥哥头上吧!”
唉,说完这些气话我好像并不高兴,反而更难过了。
我应该跟晏少卿一起走的,现在的我根本无法和虞重锐独处,我连转过去多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我背对着他,觉得再这样下去我的眼泪就要出来了,转身拔脚往前院大门方向走去:“我走了。”
他跟在我后头:“你现在回去,家里人可会为难你?”
“不会,祖父最疼我,二叔公也要听他的。”
其实我心里也说不准。害宁宁虽然是稳婆和堂婶下的手,说到底还是祖父鼓励纵容的;四堂兄尚主,更是为了阖家荣耀,小周娘子和二奶奶有点龃龉,还被祖父骂了。
救蓁娘我绝不后悔,就算回去被祖父骂一顿我也认了。
虞重锐说:“要不……你在我家暂且避一避。”
“我在你家算什么呀!再说祖父已经上过一次门了,他要是再来要人,你能扣着不给吗?”我赌着气越走越快,“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能处理,不需要别人插手。”
他不说话了,跟着我一直走出瑞园大门。我抬头看到门上匾额那个不知所谓的“桃园”,心里就更气更难过了。
常三驾着马车候在门口,看到我一愣:“齐瑶姑娘?”
虞重锐说:“那我送你回去。”
“我不要你送,”马车这么小,两个人一路相对,我肯定会忍不住的,“让常三哥送我就行。”
常三漆黑的浓眉打成一个结:「你们两个闹别扭,关我鸟事?」
虞重锐把我送到车上,又叮嘱我:“如果贺少保当真追究,你就全推到我身上。他知道聂娘子在我手里,或许会有所忌惮。还有,若再发生自己应付不来的事,到集贤坊或者桃园来找我。”
“我不会再去找你了。”上回去找他受的委屈我还记得,我把车门“砰”地一声关上,将那张招来无数烦恼的脸隔绝在外,一边眼泪就没用地流了下来。
我都已经死心了,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又说这些让我割舍不下的话。他再对我好一点,我恐怕又要动摇,陷得更深,那我就一辈子也好不了了。
虞重锐在车外嘱咐常三:“平稳慢行。”
我坐在车上默默流着泪,不知不觉便到了洛阳城下,城门人声鼎沸。我把脸擦干净,叫常三哥进了安喜门就让我下车,自行走回上林坊去。
我没走国公府大门,从西边侧门悄悄回去。一进门,就看到墙角有个小丫鬟鬼鬼祟祟地探出头来,一见我立刻一溜烟地跑了。
算了,管她是哪房的人吧。我带着赵二嫂她们去澜园大闹,把蓁娘劫走了,家里迟早都会知道,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但是没想到消息传这么快。我刚走到自己院子门口,想回去换身衣服,络香就来了:“大小姐终于回来啦,国公和娘子正找你呢。”
祖父如今解了实权,每日只需上朝点个卯即可,陛下还准他随时告假。
我对络香说:“稍等片刻,我换身衣裳就去见祖父。”
络香道:“奴婢等得,国公爷未必等得。赵二嫂正在娘子院里吃板子,多等一会儿,恐怕又要多打死一个人了。”
我停住脚步,转身对她说:“那走吧。”
络香跟在我身侧,心里惴惴:「原只想让她到二老爷家闹一闹,居然直接就去了澜园,她怎么知道疯妇藏在那儿的?还把人弄丢了!这要是捅出来,国公和娘子肯定以为是我告诉她的,这可如何是好?怎么才能让她不咬出我呢?」
就是你告诉我的,你消息灵通,以后我有的是需要你的地方。
我对她说:“络香,你放心,今日你仗义告诉我蓁娘之事,我绝不会供出你来的。以后大家都要在这宅子里讨生活,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你照应我,我也会照应你。”
络香干笑道:“小姐说的哪里话,只有主子照应奴婢,哪有奴婢照应主子的。”她压低声音,“国公这回是真动怒了,小姐千万不要再忤逆他,更不要仗着自己是国公的掌上明珠心头肉,觉得撒撒娇就没事了。”
我知道,我不是什么掌上明珠,我只是一条漏网之鱼。
我跟着络香去到小周娘子院里,远远就听见赵二嫂她们哀哀叫唤求饶。小周娘子陪着祖父坐在堂中,我先命打板子的家丁住手,然后进屋对祖父跪下道:“都是我的主意,下人不过听命行事,打死了也问不出来什么,白白多摊几条人命,国公请收手吧。”
祖父在上座抽着水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脸。
“出去几天,就跟外人学得牙尖嘴利,会夹枪带棒一语双关讽刺你爷爷了?”祖父眯眼吐出烟圈,“那你自己交代,聂氏那疯妇去哪儿了?”
“蓁娘不是疯妇,”我跪着回道,“她被聂家的亲戚救走了。”
“胡说,聂家远在苏州,在洛阳哪来的亲戚?”祖父睁开眼斥道,我瞧见他在心里补了一句:「若非如此,怎会让她进我贺家的门?」
是了,我们贺家娶的媳妇,要么性情软弱、任人摆布,要么重男轻女、与我家一丘之貉,要么娘家路途遥远、鞭长莫及,否则这么多年,家里死了那么多女儿,又怎能安然掩盖到今天?
我说:“我不知道哪来的亲戚,反正他们打着聂蒀的名号。”
这名字让祖父皱起眉头。他又抽了一口水烟,说:“这么短的时间,你一个人成不了事,是不是那个虞剡在背后搞鬼?”
虞重锐让我把责任都推在他身上,但我不想这么做。我一口咬定:“就是被聂家人救走的,祖父还是好好想想,如何向亲家交代吧。”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虞剡家十几天,跟他眉来眼去、私相授受干了什么丑事?你是不是又去找他了?”祖父把水烟壶重重顿在案几上,走到我面前提起我的衣襟抖搂,“你身上这衣裳哪来的?跟那天在他家穿的一模一样,下贱人的衣服!好好的名门小姐不当,倒贴男人去做人家的奴婢!真是……”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贱婢生的女儿,也脱不了这一身贱骨头!沁儿怎么就被低贱的婢女迷昏了头脑,遗腹子也没能留个儿子!」
娘亲与爹爹相濡以沫、超越生死的感情,在他眼里居然如此不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