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申丑
沈娘子看后半叹口气,道:“太过了些。”
沈越翎趴在窗口:“果然付家没生得明白人,付阿公也是老糊涂了。”
阿萁实是忍不住,道:“付家才脱身,便这般行事,明府会不会重又惦上?”
沈娘子道:“徐明府是个心气极高之人,他本就以为商者贱,先前闻得风声无奈束手,付家这般排场,以他心性,怕是误以为付家挑衅。”
阿萁小声嘟囔道:“那个徐明府身为父母官,这般小气,不是个好官。”
沈娘子轻笑,道:“好与坏,一时倒也说不清道不明,你说他是个好官吧,他凭白后扣付家一口锅,胡乱按在罪名上去,险些让付家破家灭门;你说他是个坏官,他也为民请命,明断是非,不许吏压富,富欺贫,春汛急来冲坏了良田,他也半夜披衣,冒着大雨亲去田间指使挖渠引水。先前桃溪有一案,富户强买农家田,逼得农家差点上吊,走投无路一状告到县衙,那富户得知后,私下拿银钱贿赂,徐明府不为所动撅了回去,公正断了岸。桃溪好些人,都赞他是青天呢。”
阿萁听得发怔,自省道:“果然是人都有几副面孔,见一面不能断另一面。”
沈越翎哼了一声:“娘亲说得忒客气些,徐明府不许吏压富,富欺民,不过因他眼中既见不得府中小吏,更嫌商人低贱,倒是耕读人家在他心中反倒有些分量。至于冒雨挖渠,为民请命,实是因为徐明府是个好名投机之人,一心想着有所建树,以图仕途光明。”
沈娘子道:“无论他所求为何,做的却是于民有利的事。”
沈越翎愤世之龄,笑驳道:“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作恶虽恶不罚。”
沈娘子轻飘飘看他一眼:“你去与上诉得偿的冤民说去。”
沈越翎顿哑口无言,悻悻道:“那付家又如何?”
沈娘子道:“于付家徐明府自是恶,于他人徐明府却是善。”
阿萁想了良久,这才一拍手道:“徐明府是善是恶,左右由不得我们来定,我们只管得自己不去作恶,不任由人欺便是。”
沈娘子笑道:“正是如此,管不得他人,却要看顾住自己,既为人,万不可生出鬼面狼心。”
阿萁扭头看着楼下付家送葬长队,听着震天嚎哭,里头也不知有多少的真心假意,她在人群中搜寻,半天才看到熟悉的身影。江石夹在披麻戴孝的付家人中,一身素衣,脸上无悲无喜,只抿着唇,随着人群往城外的行去。
阿萁却觉得,江石比那些嚎哭之人更悲些。
她的江阿兄过两天,总算可归家了,他们还有好多事要忙,好多事要想,他还说以后要同她一道去禹京呢。
第114章 去送来迎
付家小厮儿抱着一个小包袱,亦步亦趋地跟着江石,生怕江石将他落下。
付娘子手里握着佛珠,送夫入土后,她眼见垂老,青丝夹着白发,温婉的眉目因着消瘦变得有些尖刻。江石辞行要走,她苦留一番不得,叫了侍婢取过付小厮儿的身契,连着几个银铤一并放匣子中递给江石。
江石哪里会受,连着付家的这个小厮他都不怎么想要,开口道:“付伯娘,付伯父待我如子侄,又有教导之谊,我受了银两,岂不是成了两眼只认得银钱的小人?”
付娘子赔罪道:“江侄儿莫怪,是我左性失礼了。”
江石虽是个睚眦必报的心性,却也体谅付娘子逢此大劫,心神恍惚,将匣子推还给一边的婢女,慢慢道:“伯娘说要遣散家仆,挑了老实本份的留下。”他一指付小厮儿,“忠仆难得,伯娘不如将他留下。”
付娘子收回银两,那张身契却强给了江石,看了眼躲在江石身后瑟瑟发抖、缩头缩脑的小厮,木然道:“侄儿收下吧,这本是亡夫生前的嘱托,哪里好逆他。”不等江石再拒,又冷冰冰道,“忠仆难得,他忠的也不是我。”
江石听这话夹杂着幽怨,不好再多言,接过身契塞进怀中,正要说什么,院外一声凄厉的哭嚎,却是付老娘失子心痛难忍,悲哭出声,细听,却又带了几句咒骂。
付娘子却似没有听到一般,她恰如一潭似水,急风骤雨都激不起一点涟漪,兀自轻声与江石说道:“这些时日有劳侄儿,侄儿求去,我本想多留侄儿在家,转念一想,这屋宅不吉不祥之地,何苦留了侄儿沾染得悲声死气。”
江石道:“伯娘言重,我离家多时未归,家中爹娘惦记,早些回去报报平安。”
付娘子道:“应当的,早些家去吧。”
江石揖一礼,道:“侄儿再去与付兄弟道声别。”
几句话的功夫,院内又是几声哭嚎咒骂,这回又掺了几个妇人的破锣嗓门,说几句话,哀哭几声,嘈杂得好似林中噪鹃。江石不禁皱紧眉,道:“伯父一去,付兄弟还在养伤,伯娘即是当家娘子,大可使得雷霆手段。”
付娘子缓缓转过头,枯朽的双目带了一丝苦涩,轻声道:“侄儿去看看阿忱吧。”她忽得冲着江石一礼,江石吓了一跳,忙避开。
“侄儿原谅伯娘的不情之请,溺子如杀子,往常我不曾好生教导我儿,致使他浑浑噩噩,一无所成,实是我这个当娘的害了他。”付娘子哽咽道,“侄儿是个有大志向的,心明眼亮行事做人皆有章法,不敢多求侄儿别的,只求哪日阿忱若是落魄,侄儿提他一手,不至他坠底跌个粉身碎骨。”
江石道:“伯娘何以发出这等不吉之言。”
付娘子摇摇头:“不过是吃了这亏长知花无百日红。”
江石道:“伯娘放心,这几日长与付兄弟相处,自有情谊,必不会束手相待。”
付娘子缓缓露出一个浅笑,亲自将江石送到院门口这才转身回去。江石在院门口顿了顿,听得身后深院中传来阵阵木鱼声,“笃笃”“笃笃”,一下一下,无悲无喜,不见虔诚,只闻得无望。
付忱的背伤不曾静养,不见好,反倒又重了几分,趴在榻上昏昏欲睡。小厮日夜守着药炉子,屋中汤药不断,外敷内用,郎中隔一日便来诊一次脉,付忱却是神损形销。他的侍婢坐在榻边魂不守舍地打着扇发着呆,被蚊虫咬了一口后,惊起,咬着牙,切着齿,恶狠狠地连拍了几个巴掌,抬头见江石立在门口,臊得满脸通红,立起眉毛想骂守门的仆妇,却被老仆的脸色给唬退。
付忱听到动静,勉强支起身,乍听江石要走,颇为不舍,只眼下家里乱糟糟的,不是留客之时。苦笑道:“等我好了,再请弟弟吃酒。”
江石对付忱无甚好感也无甚恶感,辞行也不过礼数,听他说得情真意切,心下一软,道:“我从禹京进了好些干果蜜饯,等我将卖掉后,说不得就入秋了,届时,你的伤泰半也好了,到时我们一道吃素斋素酒。”
付忱眼一酸,道:“你比我岁小,说话行事,倒比我年长。”
江石一扬眉:“我活一年,抵你活两年。你在家中养好身体,多多孝顺你娘亲,守孝心诚为上,什么结庐断食的,多半都是沽名钓誉之徒的花招。”
付忱点了点头,道:“我这样子也送不得你,你路上小心,得闲记得家来坐坐。”
江石应下,轻拍了拍他的肩,临走又嘱付一句:“你爹西去,你便是一家之主,学着扛扛一家的担子。”
付忱端整面容,正色道:“江弟这话是肺腑之言,我定记在心里,等我养好伤,必担起家中重责。”
江石原本还当他一个身娇肉贵的富家子,突逢大变自此一蹶不振,倒不想狠摔一跤,依旧挣扎着爬了起来,付和生在天有灵,心中也得安慰。
出了付家大门,江石瞄了眼紧紧跟在身后小心翼翼的付家小厮儿,这才从怀中取出身契看了一眼,奇道:“原来你名唤付小司,怪道付伯父唤你小司儿,我还当怎连名都没有。”
付小司憨憨一笑:“原是郎主随意取的,不过一个名儿,能应就成。”他看了眼江石,怯怯问道,“郎君,我们可是家去?”
江石心下奇怪,问道:“我家贫寒,你跟了我怕是有好多操劳,远不如留在付家安逸。”
付小司吓得脸色剧变,忙道:“郎主吩咐我跟着郎君,我心里眼里就只郎君一人,郎君切莫撇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