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鼎宫阙 第72章

作者:荔箫 标签: 古代言情

  “哎……皇上!”夏云姒美眸抬起,在宦官告退前道,“可别!”

  他看过来,她低头抚一抚小腹:“太医说臣妾胎像稳固,路上再小心些,那些颠簸便算不得什么了。倒是暑热更加难熬,臣妾这些日子也都盼着早点去行宫呢。”

  这是真的,虽然离得并不算多远,但京中的暑热比行宫要厉害得多。再者,她也实在不想因为这份“照顾”而遭更多怨恨,他为她添上贵仪位份那时,宫中已起过好一番议论了。

  贺玄时了然而笑,当即改了口:“好吧,那就让各宫先准备着,五日后便去行宫。叶美人那边……”他下意识地睇了她一眼,“叶美人月份大了,便留在宫中好生养着吧。”

  夏云姒嫣然而笑,没再多说什么。虽说她对叶美人并非真有嫉妒,但能不同去自也是好的,那人实在太过聒噪,比夏日里叫个不停的蝉都让人厌烦。

  于是五日后,圣驾便浩浩荡荡地离了京。在宫中被热得不适的一众嫔妃们都松了口气,也不知怎的又有传言散开,说叶美人没去行宫实是因为窈贵仪当时在紫宸殿中劝阻所致,倒让她又平白得了一阵赞许。

  宫中不喜欢叶美人的人,可太多了。

  然而能出手伤害孩子的终究是少数——约莫一个月后,宫中便有喜讯送至行宫,道叶美人已平安诞下了皇五子。

  平安产子,大功一件。叶氏纵使早已失宠也晋了位份,自从五品美人升至从四品姬。

  只是,到了这通常要赐个封号的位份上,皇帝却绝口没提封号之事,只称叶姬。

  各宫嫔妃揣摩圣意,备去的礼便也大多略薄了两分,更无人再有别的表示。

  六月末,叶氏出了月子,着人来行宫禀话,道宫中酷暑难耐,想带五皇子一道来行宫避暑。

  皇帝自然点了头,只是也“顺便”让另外带了话回去,让宫人将五皇子带离佳仪宫,暂由乳母抚养即可。到行宫就住皇长子、皇次子与淑静公主从前住过的孝仁阁;回宫后也住他们从前所住的万安宫。

  这一句话,便是让叶氏没了亲自养育的机会,宫中嫔妃无不暗喜,皆觉叶氏活该!

  叶氏与五皇子在三日后就到了行宫,皇帝没见叶氏,但让人将五皇子抱来看了一眼。

  夏云姒那时恰好与宁沅一并觐见,也正好瞧上一瞧。

  叶氏到底貌美,五皇子承继父母的长处,才刚满月不久已生得很好看了。宁沅扒在摇篮边看了他半天,夏云姒与皇帝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发觉他还在那里看着,便出言叫他:“宁沅?”

  宁沅转过头,夏云姒问:“愣什么神呢?”

  宁沅咂嘴:“五弟真好看,我在想六弟会长什么样子?”

  夏云姒一哂:“你这就认定姨母要给你生个六弟了?添个三妹不好么?”

  “……也好。”宁沅这样说着,却暗自鼓了鼓嘴,“但自然还是弟弟更好。”

  在他眼里,到底还是弟弟更玩得到一起去。

  而且姨母那日虽拿《郑伯克段于鄢》提点了他,可他回去凄惨地抄过十遍之后想了想,历史上分明也不乏和睦相处的天家兄弟携手开创盛世。

  他明白姨母的用心良苦,却觉得后者更令人艳羡,他希望自己能有个那样弟弟。

  ——但这些话自都不能当着父皇的面说,他对此早已有了分寸。

  便只一脸天真地道:“有个弟弟,来日就可以陪我一起骑马射箭习武。妹妹嘛……”他想一想,一叹,“好吧,我教妹妹读书认字作画也是很好的!”

  皇帝不禁笑出声,朝他招手:“是个好哥哥。过来坐一会儿,让你五弟好好睡觉。”

  宁沅这才终于离了摇篮,坐到了皇帝身边去。

  .

  云水阁里,才刚出月子的叶氏经了这两日的颠簸不免有些疲累,在宫女的搀扶下倚到床上,重重地吁了口气,倒仍眼角含笑。

  倒是几个宫女都忧心忡忡,相互望了一望,橙花上前道:“娘子,咱们殿下……就这么让人抱走了,您也不发愁?”

  “发愁?”叶姬嗤笑,摇一摇头,“发什么愁。皇上不喜欢我也好、嫌我身份不够高也罢,那到底是我的孩子。”

  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日后总归会是她的指望的。哪怕由宫人抚养难免与她不亲,但为着孝道,也总要为她尽一尽心。

  这样就够了。她家中都可凭着这个皇子飞黄腾达,她也早晚可以登上主位、最终再安坐太妃之位,享一世荣华。

  进宫求的,不也就是这些么?求一个流着她的血的皇子,领着她、领着她的娘家一起鱼跃龙门,自此她家里便也是实打实的达官显贵。

  叶姬一想这些就神清气爽,至于孩子是否养在她身边,她并无那么在意。

  况且她也不可能与皇帝去争,那还不如心安理得地听他的便是,何必庸人自扰。

  但自然,她也还是要尽一尽做母亲的心的。

  叶姬便吩咐橙花:“常让乳母抱他来见一见我,他还小呢,就这样住出去,也不知适不适应。”

  这听着倒是句正常话。

  橙花舒气应诺,又询问她:“您看……咱是不是也包些银子,好好打点打点那边的宫人?”

  叶姬想了想,却摇头:“皇上素来看重孩子,他们不敢怠慢。”

  她知道橙花是怕孩子受委屈,可宫里皇长子、皇次子与淑静公主都是这样养大的——他们的生母早都没了,没人这样打点却也没出事,可见宫人们不敢造次。

  既如此,银子还不如留在手里,宫里要用银子的地方多着呢。

  就是有余钱用不完,也还可以送回家里。父亲在官场混得不容易,眼下凭着她是好走了些,可要使钱的地方也还很多。

  钱要花在刀刃上,不能稀里糊涂地去打点人。

  .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又添了一个孩子,行宫里变得更热闹了些。

  宁沅确是个好哥哥,夏云姒愈发清楚地发现,他在与兄弟姐妹的关系上或许有些小算盘,但对他们的喜爱也都是真的。

  因为他会在很多细微的小事上都想着他们。

  譬如在吃到一道他们喜欢的点心时,他总会提起是谁喜欢的,这若不是平日里有心关照,哪里会记得这么多。

  夏云姒便也乐得带他多与兄弟姐妹们走走,除了养在燕修容膝下的皇次子和他相处起来实在别扭,旁的几位二人都时常走动。

  这日从和昭容处出来,宁沅心情好得一路蹦蹦跳跳,不好好走路。

  正值酷暑,他跑上一会儿就湿透了衣衫,夏云姒也不管,在后头悠悠走着,笑看他傻开心。

  这样傻开心的时候在他身上其实并不多见。她瞧得出来,这孩子心里的事已经不少了。

  如果可以,她会很想多开导开导他,让他放下那些纷扰,开开心心地当个小孩。

  可她不能。因为他是皇长子,他注定要带着天下最厚重的期望长大,越早懂事越好。

  走着走着,经过一处园子。

  行宫之中这样的园子颇多,多是山石林立、湖泊清澈,但又处处景致不同。

  嫔妃们闲来无事都爱到这些地方走走,小孩子只会更感兴趣。宁沅目光一扫就朝着一处假山跑去了,夏云姒原不想管,却闻不远处一声尖叫。

  “宁沅!”她下意识地唤他,那尚未跑远的身影猛地刹住,不明就里地回过身来。

  夏云姒疾步上前,一壁将他揽住,一壁在昏暗的天色中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睃小禄子:“去瞧瞧。”

  小禄子躬身,然尚未离开多远,却见另一宦官模样的人跌跌撞撞地往这边来,饶是天色昏昏也能看出他面无血色、腿脚发软。

  冷不丁地瞧见跟前有高位宫妃模样的人,那宦官更索性直接扑倒跪地了:“娘娘!”

  莺时即刻上前护到夏云姒跟前,喝那宦官:“毛手毛脚的慌什么呢!再冲撞了娘娘!”

  “娘娘恕罪!”那宦官重重磕了个头,每个字都在打颤,“那……那边瞧着,是有人从山坡上摔下来了……好像……好像还有个孩子。”

  夏云姒目光一凛。

  举目看去,他所说的山坡在东边不远处,与宁沅感兴趣的假山遥遥相对。

  那山坡她有印象,并不算高,从山脚处登至山顶的凉亭不过五十余级石阶。

  但五十余级石阶若摔滚下来……

  夏云姒轻轻吸着凉气:“你说有个孩子?”

  那宦官双肩一紧:“是……”再叩首,紧张的声音渗出了哭腔,“下、下奴没敢走近了看,但……但宫里没旁的孩子,只怕是……是哪位皇子公主!”

  这话说得周围一片死寂,被夏云姒揽着的宁沅更是一颤,失措地抓住她的胳膊:“姨母……”

  夏云姒强定住气,将他搂了一搂:“你乖乖在此处待着,姨母去瞧瞧。”

  说着示意小禄子将他护好,自己带了几名宫人,一道向那山坡行去。

  方才那宦官的惊声尖叫惊动得并不止是她,这片刻工夫,已有许多在这方园子里打杂的宫人都围到了山前,却又都因看到了半山腰处的画面而止住了脚。

  闻得背后有脚步声,他们回过头,认出是谁,皆匆匆下拜:“贵仪娘娘……”

  夏云姒遥遥瞧了眼上头。

  石阶在山坡侧面,五十余级石阶,每过十余有一小段平台,他们摔在第三个平台处,隔得远,看不清是谁。

  她沉声问道:“去传太医和宫正司了么?”

  “是……是,方才已有人去回话了,也有人去了顺妃娘娘处。但这边……”那宦官瑟缩着抬头,看了眼石阶那边,“下奴们身份卑微,不敢过去。”

  夏云姒明白他的意思。

  若此处有身份较高的宫人,去看也就去看了,如是人还没死,更能搭把手救人。

  可位份这样低的宦官,去了就是在赌命——人没事他们自然有功,死了或也无过,但怕就怕原本尚未断气,恰在他们过去时没了气息,那可就说不清楚了,他们全得把命搭上。

  夏云姒点点头:“你们不必跟着,本宫去看看。”

  说罢她便向那石阶处绕去,莺时也很不安:“娘娘……”

  她微微偏头:“你也不必跟着了,带着人四下瞧瞧,看有什么可疑之处没有。”

  莺时应声止步,她抬眸又瞧了瞧,拎起裙摆,拾阶而上。

  没什么可怕的,她心里自言自语着。

  眼下尚不知究竟是有人失足还是有算计夹杂其中,但若是算计,她抢占先机看个究竟最为重要。

  这背后的人必不是善人,她得好好瞧瞧,看能不能看出究竟是谁。

  她用冷静压住了翻涌的心悸。

  眼下已是暮色四合,石阶两侧又草木葱郁,倒还不如山脚侧边那里视线清晰。她一级级向上走,直至快登上第三处平台了,才止住脚。

  ——她看清了那孩子。

  乳母是倒在第三处平台上的,但孩子从乳母怀中滚落出来,更往下了两级台阶,离她已不过几步远。

  是五皇子。

  他在襁褓里,看不出有什么伤处,似乎只是静静睡着。周围的景象则与之反差分明——乳母头上磕破了,鲜血直流。人显然已断了气,但眼睛仍大睁着,直勾勾的,恰看着眼前的孩子。

  浓稠的血浆从她头边一低低溅落,滴在下面的石阶上。

  出乎意料的画面将她的冷静倏然击溃。

  她竭力克制情绪,心下力劝自己上前细看,心神却还是在一分接一分的涣散,将她的勇气彻底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