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荔箫
玉竹轩里,庄妃抿着笑,又落下一子。
她瞧出来了,其实棋盘上这先行一步的黑子已显了颓势,后走的白子步步紧逼,更似乎将黑子的一切路数都算在了其中,杀势极猛。
她一壁端详着棋局,一壁斟酌着问:“可总是宋婕妤所言都是真的,你就确信如此便能让顺妃与燕修容斗起来么?”
她想以夏云姒一贯的本事该是有十二分的把握的,之所以有这样一问不过是为求个心安。
可夏云姒摇了头:“我并不确信。”
庄妃一怔,就见她闲闲地再度放了颗白子上去,口中道:“有两样结果,哪一样都有可能发生。”她说着唇角勾起笑,妩媚中透着她脸上惯见的玩味,“我倒希望她二位别是闷头一股脑地掐起来,顺妃也疑一疑我才好呢。”
顺妃的院中,刹那间已乱成一团。
她从未遇上过这样的险事,好似愕了半晌,又即刻着人围了尚食局,下旨严审。
备膳的当然个个都有嫌疑,前来送膳的一众宦官亦逃不过,很快就都被看了起来,挨个盘问。
然而不足一刻,那大宫女又入殿匆匆禀了话,禀话时脸色煞白:“娘娘……那送膳的宦官中,有个叫吴韧的……忽地自尽了。奴婢刚去看过,大约是早已服了毒……干完这事正好毒发。”
“竟有这等事!”顺妃拍案而起,黛眉深皱。好生缓了几口气,才又做了吩咐,“平日与他亲近的人,挨个查过!”
大宫女一福,当即领命去办,可好一番审讯,最终却没得着什么有用的结果。
尚食局中与他共事的宫人最多只能供出他近来似乎莫名得了一笔钱,送回了远在山中的家里,具体是何人给的却不知了。
那因为告假暂且被他顶替了这差事的宦官亦不知太多,只说吴韧给了他五两黄金,他从未见过这样多的钱,就应了下来。
似乎一切,都只得终止于此。
顺妃在殿中沉默良久,殿中的一切便也都随着她安静。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那心中挣扎了半晌的大宫女才犹豫着上了前,唤了她一声:“娘娘……”
顺妃抬了下眼皮。
“娘娘您看……”大宫女心有余悸地睃了眼外头,“您看这路数……与皇长子那边刚出的事,是不是如出一辙?”
都下了血本,都让人查不下去。
皇长子那边的事是她让人拿捏着分寸一步步安排了许久、一点点怂恿着燕修容办的。
她原本只是想激出燕修容的野心,让她动手,等着她出手之后便可一石二鸟,将她与夏云姒都除掉。
燕修容将事情办得如此“漂亮”,却是她没想到的。
她没想到燕修容竟有本事让人查不出端倪,一石二鸟的算盘落空之余,她也对燕修容多了几分忌惮。
如今,如出一辙的事落在了她头上。
她自也头一个就想到了燕修容,觉得燕修容或与她想法一样,认为要保证自己膝下的皇子登基只除一个皇长子并不够,唯有将其他皇子也除去才稳妥。
可她又迫着自己冷静,迫着自己压制这个想法。
因为还有另一种可能。
可能是窈妃察觉了什么,又或通过夏家的人脉查到了什么,所以故意与她玩这样“如出一辙”的一手、又轻而易举地让她查到。
或是为让她收敛,或是为向她宣战。
这猜测令她不寒而栗。
她并未料到夏云姒竟会将她摸出来,更不想与她这样过招。
再说,夏云姒如何会摸到她……
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从不曾亲手做什么恶事,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都没有过,每一桩每一件都是推别人去做,理应没有留下什么端倪才是。
可会不会有百密一疏之时?
这念头一起,就犹如梦魇般纠缠了她。
如果有、如果有……
如果有那么一丁点她自己不曾察觉的疏漏,夏云姒便有可能摸到她。
那更久远的事情,夏云姒亦有可能知道。
顺妃的心神微有些乱了,只觉无心中一块棋盘被推到了面前,她却摸不清对方是否要她执子。
“我赢了!”玉竹轩中,夏云姒笑舒着气,潇洒地将棋盘一推。
庄妃噙着笑摇头,将手中余下的几颗子丢回棋盒中:“我早该输了,你倒有兴致,还拖拖拉拉的陪我玩这么久。”
说着笑容又淡了些,在唤宫人进来收拾东西前,又还是追问了她:“你究竟为什么想让顺妃疑到你?”
方才她点到为止地将这话题绕了过去,只说怕她听了担心。
可话说一半只会让人更加担心,庄妃后半场棋下得都不安生,连几次扭转局面的机会都错过了。
夏云姒挑眉笑了声:“原来姐姐还在想这个?那我可学会了,日后下棋都找一桩事吊着姐姐,我便盘盘都能赢了。”
庄妃拣出一颗子作势要丢她:“得了便宜卖乖!”
夏云姒忙一躲,缩了缩脖子:“我说我说,可别砸,这棋子砸人一看就疼。。”
庄妃板着脸将棋子丢回盒中,淡声:“快点说来!”
夏云姒凝神,边思忖边吁气:“也没什么。我只是想顺妃若疑到我、觉得我或许有所察觉,日后大概就会少用些心思在孩子们身上了,会想先除掉我才能高枕无忧。”
她宁可这些明枪暗箭冲着她来。
夏云姒不咸不淡地想。
庄妃抬眸瞧瞧她,神色一时间颇是复杂。
她觉得这一刻的夏云姒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做了母亲的狐狸,一边眯着那双上挑的狐狸眼琢磨怎么抢别人的肉,一边又死死的把小狐狸都护在了身后,厚厚的尾巴盖住它们,独自引着对手的注意。
第102章 换血(双更合一)
一如先前种种一样, 这事一经传开便震荡了后宫。
顺妃竟也会遭人陷害——所有人闻之都是一惊, 而顺妃忽然展露的强硬手腕又令众人再度惊了一回。
她向太后请旨,将那下毒的宦官灭了三族, 五百两黄金更尽数入了国库。与之亲近的宫人们亦处死的处死、流配的流配。几日之内, 宫中尽是喊声哭声。
这样的狠厉在当心的后宫是不常见的, 至少在明面上并不常见。说到底是早年皇帝偏爱贤惠善良的女子, 佳惠皇后亦因此被皇帝念念不忘,谁都在投其所好,这些年便也都这样下来了。
眼下顺妃此举不免引得六宫瞩目,夏云姒亦是大感意外。因为哪怕是在她, 虑及皇帝的喜好, 也并不太愿意为这些宫中斗争牵连身在宫外的人。
就拿吴子春来说——吴子春本人她受益宫正司以极刑处死了,那五百两黄金亦没入了国库。但吴子春的家人、还有用这笔钱置办的宅子与粮田, 她抬抬手便放了过去, 让他一家子得以活命。
是以众人再向顺妃问安时,偌大的正殿之中都分外的安静。
顺妃坐在主位闲闲地抿着茶,过了会儿, 似乎觉出了氛围的异样,不解地看看她们:“今儿是怎么了,一个个都不说话。”
嫔妃们面面相觑,庄妃亦与夏云姒对望了一下,继而颔首道:“诸位姐妹想是都听闻了顺妃姐姐前几日遇险之事, 心里不安生呢。”
顺妃哦了声, 笑容轻松地漫开:“本宫无事, 凶手也已严惩,诸位安心吧。”
夏云姒也抿起笑容:“宁沅前阵子也遇了如出一辙的事,险情说来就来,查却查不清楚。臣妾却是无用,竟没想过可以杀那宫人全家以儆效尤,还是顺妃姐姐更会治下。”
顺妃望向她,二人对视之间,她从顺妃眼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探究,但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上笑容仍很和煦:“窈妃说笑了,后宫嫔妃最要紧的是会侍奉皇上——这般算来你若是无用,那这满殿便也没了几个无用之人。眼下这事实在是……”
顺妃说着摇头,怅然叹息:“本宫原也不愿做这样的狠事,只是想着前头是皇长子、接着便是本宫,实在让人心里不安生,不知下一个又会轮到谁。于是只能杀一儆百,盼着那些糊涂人能清醒些,别再平白搭进来。”
“姐姐说的是。”夏云姒垂眸,心下将她的话想了两遍,眼底的笑容淡去,只余凛凛冷意压在心里。
待得从顺妃处告退,夏云姒与庄妃结伴而行,走在偏僻的宫道上,庄妃叹息:“行事作风一反常态,顺妃这是心虚了,可见是真不干净。可她的反应,也是真快。”
“是。”夏云姒也有些怅然,“倒是比我想得还厉害些。”
她原惊异于顺妃突然使出这样的铁腕,但今日听顺妃那般说了,倒也明白了她为何如此。
——这是已然疑到了她,怕她这同在妃位的起了斗志,去夺她的宫权呢。
后宫没人敢行事这样狠,是因她们都要算计皇帝的宠爱,夏云姒也不能免俗。
可顺妃从来不得宠,反倒不在意这些。倒是那宫权,现下是她手中最贵重的东西,她断不可能轻易让人夺了去。
而不论皇帝喜欢怎样的女子,论起执掌宫权,都自是手腕硬的更为合适一些,温柔善良的如何能压得住这样多的事?
这些道理都不难想懂,可事情才刚出,顺妃就立刻防起了这一点,也真令人赞叹。
“走一步看三步。咱这位顺妃娘娘,可真是没白在宫里沉浮这么多年。”庄妃轻笑,那笑容又转瞬即逝,“只是这宫权若真一直被她稳稳捏着,倒也真是个麻烦。”
“有什么麻烦的?”夏云姒摇头,神情变得淡漠,“我姐姐可不是曾也执掌宫权么?那还是天下皆知的皇后,凤印到现在都还留在椒房宫里。”
但又有什么用?她连自己的命都没能保住。
所以皇帝将权力给谁固然重要,却也从不是最重要。
谁能算准人心一步步在宫里铺开自己的人脉,才是最要紧的。
不过这一点,顺妃大概也是不差的。
“我担心的,是六尚局、内官监,乃至各宫免不了都有她的眼线。”夏云姒幽幽轻叹,“我的延芳殿里如今都是夏家进来的人,我还放心。可放到永信宫就已然说不清楚了,离得更远的只会更盘根错节。”
“是,我在庆玉宫也是一日比一日更忐忑。你挖出的不干净的人越多,我越免不了要想身边是不是早就有人当了她们的眼线。”庄妃边说边蹙起眉,“可也总不可能全换了夏家的人进来。”
夏云姒笑出声:“那是,我夏家又不是做这门生意的,哪有这么多人可送进来。”
接着凤眸微眯,沉吟了会儿,却忽而问:“顺妃是哪年跟的皇上?”
庄妃浅怔:“那是先帝在位的时候里……比皇后娘娘她们都早一些。”说着凝神想了想,道,“应是建德十八年?我记得皇后娘娘与皇上是建德十九年订下的婚约,那时太后提过一句,说慕王府里别无旁的妾室,只有这一位,是一年前入的府。”
“那年我六岁。”夏云姒心下一算,“如今也过去十六年了。”
如若顺妃心思打从一开始就够深,或许从那时便开始步步设计了。若那时还没有,最迟到皇帝继位、众人都入宫时,大抵也开始了。
那便也已足有十二三年。
十二三年,真是足以发生许多事情了。
夏云姒心下盘算着,斟酌又道:“寻个机会,我可与皇上提上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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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机会”却是当日晚上就来了。
彼时宁沂早已熟睡,宁沅尚在读书。夏云姒照例盯着他喝了碗汤,又叮嘱他早些睡,而后自己便回了房,早早地躺下了。
结果还没入睡就闻得外头的问安声。她坐起身,他正从门前的屏风后走过来。
她睨他一眼:“臣妾今儿个来月事,皇上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