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惊泓
次日神清气爽起来,对着镜子照了照,自觉长得是个麻烦,遂去买了身男装,描粗了眉,却不敢将容貌大改,怕万一有熟识的人认不出我,又去马行买了匹马,骑了便往城外去,出了城门,我看着前方遥遥的两个人影,眯了眯眼。
倒是很巧,又遇上了,他们也是今日出城?看他们走的方向,倒和我是一路。
我注视着那清瘦的背影,对他生起强大的好奇之心,这个一看就知道是个贵公子的少年,不辞辛苦,千里跋涉寻人,为此郁郁寡欢食宿不安,想必,对离开的那个人,定是用情很深吧,不知怎的,我直觉他寻找的定是个女子,却又不知是怎样的故事,使得一对爱侣劳燕分飞,关山阻隔?
看着他们渐行渐远,我踢踢马腹,跟了上去,我总觉得,这个人给我的感觉是奇异的,明明是陌生的背影,然而许是我为他的遭遇所动,总觉得看向他的时候我的内心里总涌动着酸楚的情绪,这情绪与我看阿悠的感觉不同,看阿悠时,我的喜悦里时时激荡着丰沛的情感,仿佛怒涛拍岸,不停的冲击心房,我想我和阿悠之间,所历的一切,定是跌宕翻涌,长河滔滔的激烈爱恨交杂。
而他的影子,却令我心思化为涓涓细流,缓缓流淌,仿若扶花穿叶而过,一路不沾微尘,翠竹下一人宛然回首,正映着明月当窗,尘埃落定,笑颜在目,一切静好。
挥了挥马鞭,我远远的缀着他,我并不是个爱主动和人搭讪同行的人,那男子对于我来说,是个陌生人,而他看来那般冷淡疏离,若我贸然上前,只怕会被他轻鄙吧?然而我不知为何又不愿撂开他独自走别的道,反正方向一致,便远远跟着。
跟着,看他挺直背影单手控缰,嗯?单手?他的左手,为何始终没用过?
看他在树下打尖,那中年男子恭敬递上干粮,他不过略吃了几口,便丢开一边,自怀里取出个物事,细细端详,我隔的远,只看见似是细长之物,在日光照射下发出灿烂银光,他将那物绕在手指上,又捋直,反反复复,我看着,只想,他那刻面上神情,必是怅惘的。
夜里错过宿处,他两人找了一家民户投宿,我却懒得和人打交道,睡在那小村村外的林间,生了堆火,盘膝练功,试图以我独特的炼气法门,找到阿悠封住我记忆的穴位。
徒劳半日无果,倒出了身大汗,我睁开眼,颓然一叹,突听见笛声幽幽而来。
一曲《紫云徊》。
我凝神听着,端的是好技艺,清逸琅然,明澈如水,如云悠扬行于高天之上,转折徘徊,婉转脱俗,尽致淋漓,然郁郁之气溢然,气不稳则中力不继,难以控制,只怕一曲未毕,音便将裂。
果然,曲未终,音已断。
我以手抱膝,微微叹息:“因爱故生怖,因爱故生忧,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抬头,仰望被树木割裂的那一小块月亮,想着我的亲人们都是谁,在哪里,是否会因为我的失踪而焦心如焚,是否也会如这跋涉天下的男子寻找爱人般寻找我?
一时冲动,突然想当面看看那深情的男子,看看他的眉眼是否如他背影一般清逸,看看他怅然萧索的神情是否满载了尘世风霜,再对他说一声:“你把谁弄丢了?我就是个被弄丢的,你丢的是不是我?”
[正文:第一百二十九章 不信相思浑不解(一)]
想到就做,我霍然长身而起,不多时,已趴到他们寄居的那家人的屋侧,我忌惮着那两人武功了得,怕被发现,好在山风猛烈,声响猎猎,倒将什么都掩了。
本是可以大大方方敲门,可我又害怕打开门一霎他脸上露出的陌生讶异神情会给我带来巨大的失望,倒还不如吊着一份希望,先听听壁脚。
依然先听得那中年男子的声音:“公子,当初小姐并不愿你卷入战事,如何你如今又要去浃河?”
他道:“她那是为我想着,不愿将来我家中因此受了牵累,然而如今遍寻天下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想着,燕军南军交战总是大事,她无论在哪里,但凡脱得了身,迟早都会去的,毕竟那是她......”
说到此处他顿住,轻轻一声叹息。
那中年男子道:“公子,都是我不好......”
他轻轻道:“不怪你,是我太蠢,轻易入人彀中。”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半晌后又道:“她和艾姑姑同时失踪,按理说这两人走在一处,应当很明显,可为什么就一点踪迹都没有呢?”
那中年男子迟疑道:“那夜山崩......”
“不可能!”他一口截断,语气甚至是微带慌张的,我听得一呆,只觉得一颗心沉到了底,心里升起的那一点希望的火苗瞬间被扑灭,不是我,不是我,他找寻的女子,原来不是一个人失踪的,身边还有人,可我在临洮府病好以来,我身边一直都只有阿悠,哪来的什么姑姑?
这一下万念俱灰,再也无心听下去,我抽身便走,匆匆步至空旷之处,抬头见月色冷凉,远山萧瑟,忽觉心中悲愤,拔剑一砍,咔嚓一声,一株腰粗树木,被我锋锐绝伦的短剑拦腰砍断,坠落在地轰然一响,激起灰尘无数,尘灰里,我不避不让,呆呆坐倒在树桩上。
---------------------
次日我便懒了许多,早晨起来时发现那两人已经走了,不紧不慢的跟着,反正同路跑不掉的,不过很快我就觉得惊异,那两人不知为何,赶路速度竟突然快了许多,那白衣男子神情间,远远看来也似是舒朗了些,难道,他们要找的人有了线索?
虽有些酸楚,也为他们欣喜,不过对比起自己,却越发自伤,索性也不管那两人,他们赶路风餐露宿,我早早寻了市镇的最好客栈住下,他们连三餐都恨不得在马上将就,我高踞酒楼满桌佳肴,眼见那两人行路越发心急火燎,倒似象在追着什么人一般,越发惹得我郁郁,接连几天,从酒楼上踢下去登徒子若干,教训横行霸道欺凌弱小者若干,砸了为富不仁欺压良民各地富户若干,完事后自然溜得比兔子还快,因为总在慢吞吞一路耽搁后再急火火一阵狂奔,所以虽然态度闲散,倒也未完全将那两人丢掉。
如此一路行来,不知不觉已近一月,我自临洮离开时是五月初,如今已进六月,初夏的景致自然是好的,一路行来时有葳蕤烂漫之景,可惜三个人都没心思领略。
这一日灿烂阳光下,我勒马河边,眼见远处燕军大营连绵不绝,黑压压一片如巨龙蛰伏于蓝天碧草之间,眼见那两骑昂然长驱至营地前,稍后便有一品阶不低的将领出来,亲自迎了出来,言笑甚欢的将两人迎进去,不由微微蹙眉,长吁了一口气。
他们,是燕军阵营的人,看样子地位还不低。
我绞着马鞭,沉吟,半晌后,决然一笑。
半月后,我如愿混入了军营。
三月浃河之战,燕军得力大将谭渊战死,他所统带的部队暂时划归大将朱能统管,为了促使原本不同隶属的军队更早融合防止军心浮动,也为了更好的驱使并不隶属自己的军队,朱能对麾下低层士兵和军官进行了重新调配,打散了一部分建制,新老士兵,嫡系外系混杂一处,也由此,给先后半个月一直在军营周遭潜伏观察,打探消息的我觑到了机会。
我找到了一个因口吃而素来不被同侪待见的原谭渊属下士兵,他被编入朱能军队后,原先熟识的人只剩下一个,而那人因他口吃少言相貌丑陋,也从没正眼看过他,我利用他出营的机会,堵住了他,以性命和金银相胁,逼得他惫夜跑回了家乡。
这人对打仗也是厌倦之极,虽说也畏惧燕军军法,但被我三说两说,便壮着胆子揣着银子跑了,我便描画一番,易容作了他的模样,混进了燕军大营。
一进军营我便哀叹,那人果然人缘极其不好......简直是太不好了,因为不仅没人肯多看他一眼,而且苦事累事都是他的,晚上睡觉铺位安排在帐篷口,夜里凉风一阵阵漏进来,薄被寒衿,连我都觉得难熬,难怪那人跑得飞快。
不过这样也好,没有朋友,无人愿意接近,我便没有被发现的危险。
只是每晚都要忍受睡眼惺忪衣裳不整的士兵从我身上跨过去出帐篷小解,有时回来时衣裳更加不整,我被迫免费观赏数次并被疑似某种液体淋过一次后忍无可忍,终于在某夜某士兵袒裤露腹回来时闭着眼睛以暗劲断了他的裤带,然后一脚将他绊倒,那倒霉家伙一头栽倒在另一个士兵肚子上,惊得那睡得正熟的家伙以为敌军夜袭,没命的杀猪般的叫起来,深夜寂静沉睡的兵营突然传出这样的声音自然是很惊悚的,几乎是同时,巡逻小队,各营地都次第被惊动了。
巡逻的士兵举着火把一阵风的跑过来,各处营地帐篷里探出无数人头,接着又有将官赶来,一边安排士兵加紧守卫,一边严令不得慌张,我做畏缩状缩在暗影里,眼见那迷迷糊糊提着裤子露出半个屁股的家伙尴尬万分的站在一圈火把围绕的明亮火光下,在心中暗暗大笑。
大概是那被袭击了肚子的士兵叫得太凄厉的缘故,引起的骚动一时不得歇,不多时连朱能也匆匆赶了过来,我看见他身边的人,不由怔了一怔,往暗影里又缩了缩。
是那白衣男子,之前我一直跟在他身后,今夜却是第一次直面其人,只一眼,也不由为他风神所惊。
朗月星光之下,长身玉立白衣胜雪,四周粗豪士兵济济,越发衬得他清逸高华如天上谪仙,行止间的风姿,直可入画。
他虽看来年轻,神情清淡,但立在朱能身边,那沉稳静峙气势,较之朱能形于外的将军风范,不遑多让甚至犹有胜之。
他想必一直和朱能在一起,至今未歇,衣裳整齐得一丝褶皱也无。
我望着他,努力的想我是否见过这样一张脸,这样一张令人难以忘怀的脸,我不相信阿悠能让我彻底忘记,然而当我欲拨开脑中迷思,重重白雾立时厚如深云卷了拢来,遮去云后掩藏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