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惊泓
我心底一动,然而听得他语声虚弱,渐至低无,不由一惊,马缰一勒,纵身跃下马车,便向车底看去,果然那少年蜷缩在底厢,脸色霜白,已然昏迷。
我微微踟蹰,然而看着他惨白的脸色,终于还是伸出手去,将他抱进车厢,这少年看似清瘦,然因为练武的关系,分量并不轻,好容易把他折腾上了马车,早累出我一身汗。
暗恨自己做甚要戏弄人家,结果反而累着了自己,一边顺手取过汗巾擦脸,看见贺兰悠额上细汗滚滚,皱了皱眉,另取过一条石青汗巾,也帮他擦了擦,想到刚才他俯卧的姿势,将他翻了个身,果然,肩后一条伤痕深可见骨,一看便知是近邪的飞光箭的功劳,那箭并不淬毒,却涂了外公密制迷药,中者骨软筋酥手到擒来,没想到这年纪轻轻的贺兰悠,竟然在外公百试不爽的药物下坚持清醒一夜,还能若无其事与我对答,真是个厉害角色。
难怪昨晚近邪难得惊异,他也从没见过中了他飞光箭而不倒的。
我自然有解药,想了想,却只给他喂服了一半的分量。不多时,果见他悠悠转醒,我抱膝看着他,见他几乎在清醒的那一刻,眼神便立即转为清明,正平静而审慎的打量自己身处的环境,不由心底暗惊,这少年,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又是什么样的险恶环境,使他具有了这般的警戒与自控能力?
很快,贺兰悠便发现自己体内麻药并没有解得完全,不由苦笑看着我,我回视他:“我没有理由要为你解开药力。”
他笑笑,很诚恳的附和:“是的,我也觉得。”
我心中一乐,这倒是个妙人,看来接下来的行程倒不算无聊:“山庄的麻药很特别,药力不会很快消散,当然你多等月余自然也就消解了,可这段时间内是不能动武的,你想必不会想面对这样的情况吧?”
贺兰悠语声轻轻:“当然不想。”
我很满意的看着他:“你也知道,无功不受禄,我给你解了一半的药力,是为了证明我有能力治好你,接下来,你是不是该有所表示呢?”
贺兰悠是那种连苦笑也分外好看的人,越过竹帘的阳光分割成细细的线,摇晃着映在他脸上,越发的眉目荡漾:“在下身无长物,也实在不知小姐喜欢什么,但只要小姐开口,在下绝无不从。”
“很好”,我愉快的看着他:“我对你的武功很感兴趣,你教我吧。”
[正文:第十六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二)]
数日后,一辆马车从子午岭驶出,一路经陕西,四川,贵州而至云南。
我盘膝坐在车中,潜心修炼我的新师傅教我的天魔内功,马车狭窄,施展不了那夜贺兰悠绝艳天下的“天魔舞”身法,不过这数月行程,也足够我试练个痛快。
有了新技艺,自然手痒,其实我也没做什么,真的没做什么,不过就是在经过巩昌时顺手挑了当地绿林十八寨,废了他们瓢把子的武功,谁叫他们拦我的路?经过顺庆时看一个横行霸道,欺压百姓的帮会不顺眼,砸了他们的堂口,逼着他们老大解散了这个看起来还不小的帮会,经过镇远时救了个被强抢入大户人家的民女,我把那可怜女子救出来,同时将那一身肥肉据说朝中后台非凡并有黑道势力撑腰的老财连同他一家都赶了出来,然后,一把火烧了那雕梁画栋占地极广的府邸,并打散了闻讯前来帮忙的那个什么雄威堂……
如此而已。
这这都是行侠仗义吧,我很是愉快,尤其是贺兰悠一直陪在我身边,打架放火,痛快恩仇,更令我心底有甜蜜的喜悦,不过只是当贺兰悠总是用揶揄的口气称我“掌门”时,我便立即后悔不迭。
谁知道仅仅就是听说崆峒峰林耸峙,危崖突兀,一时兴起上山游玩,偏偏遇上了崆峒派十年一次的选掌门,遇上选掌门倒也没什么,谁知道崆峒因近年来人丁凋零日渐式微,改了非本派人不能任掌门的规矩,以武技胜出者为尊,改了规矩也没什么,谁让我技痒,见人家比剑比得有趣,也上去用照日比划了一番,比划下也没什么,谁知道就让我轻松赢了,结果……
我唉声叹气的靠在车厢上,真是没想到,那些老家伙那么执拗,死活要我接掌门尊位,吓得我再也顾不得看风景,立即拽着贺兰悠逃之夭夭。
这也是后来我心情不佳,一路该管的不该管的都插上一手的原因,听说,还没出贵州地界,江湖中人已经给我这个突然冒出来很不合规矩的人物起了个听来颇炫目的称号。
“飞天魔女。”
贺兰悠每次提到这个外号都忍不住微笑,正如此时,他笑容优雅神秘,我是很喜欢看的,可如果笑的是我自己,那自然另当别论,我恨恨的瞪他一眼,掀开车帘,凝神看自己阔别七年的故地。
昆明依旧如前,有淳朴和绚丽交杂的独特风情,道路行人衣履清洁,神态祥和,看得出来生活平静安乐,我心下感叹,能将蛮荒之地,又经历过战火的云南治理成如今太平和融景象,白发黄髫皆有所养,舅舅功不可没。
自洪武十六年始,舅舅率数万众留守云南,洪武十九年,舅舅上疏先皇,说“云南地广,宜置屯田,令军士开耕,以备储蓄”。先皇准奏。
其后便以雷厉风行之势,兴农屯田,疏浚河道,兴修水利,发展商业,招商人入滇,运进米谷帛盐,开发盐井,增加财源,他还整修道路,保护粮运,并在经济一道之外分外重视人才,增设府、州、县学达几十所,择选民间优秀及土官子弟入学,月赐饮膳,年赐衣服,西南一地,因他仁政德政,受惠良多,百姓称颂自然不在话下,我一路行来,听得茶馆酒肆,赞颂侯府之声不绝。
沐英,不是我的亲舅舅,他和干爹一样,只是娘的义兄,这是后来外公告诉我的,虽然如此,我依旧以他为荣。
西平侯府我一向视为自己真正的家,毕竟自幼成长于此,进了城,我便急急往侯府赶,恨不能一步到府,然而当我眼见那熟悉的飞檐雕梁府邸和门前的石狮子时,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这一步,走到临头,突然令我怅惘,这里,就在这里,我寂寞的长大,在这里,我目睹娘凄然死去,在这里,我亦经历过一番生死煎熬,这恢宏府邸的当年的每一花每一叶,都曾为我幼嫩的手轻轻触过,然而留下的记忆,却是惨痛而血色殷然。
我呆呆的站在府门前,近乡情怯,感慨不能自己。
贺兰悠负手立于我身侧,目光深邃,静静仰头看着那黑底金字的西平侯府匾额,面上一抹淡而渺的温柔微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即使不言不动,绝世的风姿依旧吸引了路人,人们忍不住来来回回的扭头张望,渐渐人聚得多起来,围成一圈,对我们指指戳戳,唏嘘惊叹。
我犹自恍惚,将那些俗物视而不见,却已有人耐不住,门前的护卫竖起眉,大步直直向我走了过来,一面挥鞭驱散路人,一面粗声喝斥;“喂!你这不知规矩的野人,在这西平侯府门前转悠什么?这是你们能呆的地儿?还不给我滚!”
我有些恼怒自己的沉思被这些恶奴打断,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看着这恶奴,突然想起当年被我一刀插爪的刘妈,心想这世上也许象舅舅这样的好官不多,恶奴却是从来不缺的。
那人被我冷冷目光一看,越发恼怒:“你什么东西,敢这么看爷!欠爷的教训!还有你!”他突然一鞭甩向一直负手而立事不关己的贺兰悠:“兔儿子!瞧你这油头粉面样,来侯府做童儿吗?滚到后门,从狗洞里爬进去!”
鞭声虎虎,向贺兰悠当头罩下,听那带起的风声,还颇有几分劲道,看来是个练家子,鞭影笼罩下,贺兰悠微笑依然,连发丝都不曾动一动,眼见那鞭稍已将卷到他面颊,他突然极其温柔的笑了一下。
银衣飘拂的贺兰悠的绝世笑容里,我却哀哀叹了口气,伸出手去。
可惜已经迟了。
鞭稍触及贺兰悠那一刹,他突然伸出手,闪电般转眼便到了那鞭柄处,手指一划,鞭子已到了他手里,指尖轻轻攥住那人手腕一抖,只听令人牙酸的格嘞嘞骨骼断裂声密集如雨,惨嗥声立即惊天动地的响起,而贺兰悠笑容越发温和羞涩,袍袖轻拂,宛如拂去尘埃般,将那人远远扔出,烂泥般瘫软在地。
惨烈的呼号声,惊走了一街的围观百姓,我叹了口气,闭上了眼,不用看,这个遇上了贺兰悠的倒霉鬼,全身的骨骼,定然都已碎了。
西平侯府是云南无冕之王,威权极重,无人敢有丝毫不敬,可谓太平了许多年,侯府的护卫家丁哪见过这阵仗,在侯府门前出手伤人如此狠毒,当下呼喊着立即进府通报,紧接着呼啦啦涌出一队军士来,将我们团团包围。
我无可奈何的看了贺兰悠一眼:“我不是来侯府闹事的,你出手有必要那么重吗?”
贺兰悠眼睛里没有笑意,面上的神情却很是温柔:“他骂我兔子。”
“扑哧。”
我忍俊不禁,我一直以为这个漂亮而阴狠的少年永远不会生气,原来他也有不能触及的忌讳。
门内脚步杂沓声响起,又一群人呼喊着奔出,这回却都是女人,当先的是个肥胖的老妇,衣饰插戴都是下人装扮,神情却颇为骄人,看也不看我们和四周军士,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直扑那倒霉鬼而去:“儿呀!!!哪个天杀的害了你,啊啊啊……”她惊惶的摸到儿子浑身软腻如泥的异状,一时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一迭声的叫:“叫叫叫大夫,快叫大夫,快快快去搬藤凳,快快快……”她身后那群妇人急急应声,撇着小脚找大夫寻藤凳,一时忙乱得不可开交。
我觉得那老妇眼熟,仔细看了几眼,然后,一笑。
此时老妇哭得够了,想起了仇人,抬头恶狠狠向我看来,骂道:“你们这对狗男女害了我儿,今日定叫你们后悔生到这世上来!不把你们扒皮抽筋,难泄我心头之恨!”
正正见了我笑容,更是暴怒无伦:“来人啊,把这对狗男女绑了,妖眉妖眼,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跑到侯府来撒野,还伤了我儿,当堂堂西平侯府无人吗?”
跳起身就去推身边的军士:“你们给我上!给我狠狠的……”话说到一半,她突然顿住,呆了呆,想起了什么似的,缓缓转头向我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