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惊泓
银发的影子一闪,转瞬已拉了受伤的人退后,其余人高呼一声“有鬼!”四散奔逃。
冷笑一声,近邪直直站在贺兰悠马头,竖指一划。
如分水划波,划裂碧浪千顷,空气中有拨弦之声,起音便是铮铮杀伐,弦响,弦断,弦裂无声。
不过举手一划,四面埋伏,日光退避。
喧嚣而寂寥的城门,斑驳墙角,生出簇簇顽强的草,碧色葳蕤,却忽然无风自动。
远处山岗上,野花微微摇了摇,依旧盛开。
贺兰悠一直端凝不动的身形,突然也微微摇了摇。
不过一招,时光转瞬荏苒,不过一招,岁月如此惊心,招起招落之间,有尘埃缓缓落定。
收回手指,近邪慢慢看了贺兰悠一眼,头也不回走出城门。
经过谷王手下身边时,顿了顿。
弃善等人早已趁先前那一场混乱出了城。我接着,与等在更远处的老头扬恶等人会合,直奔向京郊神乐观。
疾驰中,我悄然回首,但见城门一弯,在我的视线中逐渐拉长,光影摇动城郭楼台,城郭中斯人背影,是天地间一抹耀目的颜色,只是无论怎生看来,那耀目光华里,总有一份无言的疏冷。
满地白云,东风吹散,是否亦已吹散他唇侧,莫名的笑意?
[正文:第一百六十二章 繁华事散逐香尘(三)]
神乐观说是观,早已朽颓,所幸老头事先派人打扫过,还算干净,居然还有两间完好的耳房,刘成和方崎在观中等我们,老头草草安置允炆歇了,拉着我进了另一间。
我还没坐定,就皱眉问他:“人家的穴道解了吧?允炆也够可怜的了,给你欺负得......”
老头叹气,“我有什么办法?贺兰小子虽说不屑于揭穿我们,但也没安什么好心,存心要刁难我们,小皇帝年轻气盛,真要受不住言语闹将起来,虽说我们脱身无虞,但你就一定不能事后摘清自己了。”
我冷笑一声,“怕他什么,他纵做了皇帝,我一样不惧他。”
“少胡吹大气,”老头哼了一声,随即正色道:“我正要给你说这个,丫头,你父想必很快就要身登大宝,你打算何去何从?”
“你说呢?”我反问他。
“我不管你怎么打算,”老头道:“我要提醒你,你爹很快就不是燕王,是皇帝了,但凡一个人身份转换,心性是多半要变的,何况他要做的是皇帝这个全天下最为无耻最为狠毒的位置,在其位谋其政,他的所思所想,所见所闻,定然与以往不同,你万不能再当他是以前那个燕王,诸事掉以轻心,要知道,帝王心术,是世间最最渊深最最可怕最最反复无常的物事。”
“我自然知道,”我叹了口气,“他犹与别人不同,他这个皇帝位子是生生从侄子手中抢来的,历经四年苦战,数次濒临绝境,千辛万苦于劣境中挣扎得来今日的一切,他的得失心执著心,较历代帝王定然更为浓烈。”
“你知道就好,”老头望着窗外,“如此,我走得也放心。”
我心中一黯,垂下眼睫,饶是早已心知肚明老头救走允炆,定然会立即隐居,但别离这么快便来到眼前,依旧不能自抑的悲凉之意顿生。
这些年,我和外公聚少离多,好容易有这数月相聚,转瞬便要别离,外公已是耄耋老人,红尘岁月已有限,此一去,再思相见,只怕今生无期。
却叫我,如何舍得?
心中一冲动,我脱口而出,“我和你一起走。”
此言一出,自己也微微一惊,随即想起,于这京华烟云地,其实并无可值得留恋的人或事,无论是自己所厌恶的兄弟姐妹,还是即将成为皇帝天威难测的父亲,都不能给我如伴在外公身侧的温情欣喜,山庄诸人,才是我真正的亲人,我真真是蠢了,怎么就想不到要和他们一起?想到当年在山庄那段难得畅朗的日子,一时神往,泛起淡淡喜意。
老头听得我话也怔了怔,随即无声摇了摇头,我诧然道:“怎么?你不肯带着我?”
“你这丫头,笨起来实在让人气结,”老头敲我的脑袋,“还记不记得当年接到我的那封信,信里说了什么?还是你只记得随信而来的秘笈和银子,把老爷子我的谆谆之言忘得干净?”
我沉思一下,讶然抬头:“你要放舟海外,远离中原?”
“对,”老头一撇嘴,“你爹那个人,允炆活一日,他都不肯善罢甘休,所以,如今他虽逃了出来,但普天下,难有他立足之地,终生都得不见天日漂泊无定东躲西藏,何况我替他推过命,留在中原,恐迟早有性命之忧,所以,我早就和你说过,此间事了,将携有缘人放舟碧海,这个有缘人,就是允炆。”
我眨眨眼,“离开中原就离开中原,我怎么就不能去了?”
老头胡子一竖:“你去?丫头,那沐小子去不去?”
我顿时哑然。
老头恨铁不成钢的看着我叹气,“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顺理成章的认为沐小子一定会和你在一起,根本想都没想过其他可能,但你要明白,沐小子不是你,你可以无牵无挂,反正你爹那一家子都不是东西,他却有家,有老母尚在,有至亲兄弟,他于这非常时期一走,以你爹的疑忌之心,沐家难免遭受牵连,而他也终身有家不能回......当然,你真要走,沐小子还是会一如往常毫无怨言的陪着你,但是你忍心让他抛弃这一切?忍心让老母失去幺儿,忍心让他为难?”
我默然,这还用问么?自然不能,外公说的对,我不能自私到那般地步。
老头看着我,难得态度端肃的叹了口气:“丫头,你什么都好,明决刚毅,聪慧洞彻,唯独心地尚不够冷硬,这自然是好事,只是于情之一字,便不免过于拘泥,纠缠磨折,苦人亦自苦,伤人更自伤。”
我知道这是老头的临别赠言了,一时心下酸楚,只含泪颔首,却无言以对。
他继续道:“你家老头我虽号称晓天机明人理,但你也知道,但凡推命称骨四柱周易六爻紫薇斗数铁板神数之类种种,无论怎生精深此道,一旦施之于自身与亲近之人之身,多有不准,所以你的命,我从未给你推算过。”
我霍然抬头,“没有?!”
他愕然看我,“自然没有,你何有此问?”
我吃吃道:“那那......那......当年我曾在你书房里看到几句话,批的是‘”威仪天下,终致洇于草莽,名盛当世,终致后世不闻,英才尽仰,终致孤寒一生’......难道说的......不是我?“
“自然不是你!”老头连眉毛都竖起来,“你怎么会认为是你!”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嘿嘿奸笑,“叫你偷看!”
我垂头,只觉得嘴里似是刚咽下三斤黄连,苦涩至难以形容,不是我......居然不是我!可笑我这许多年来一直以为说的是我,由此在内心里隐隐畏惧命运,诸多逃避,尤其是最后一句,我不能否认那句话我一直妄图忽视,却不能摆脱那巨大的阴影,以至于在很多本可以明朗相对的机会中,我选择了放弃或走开。
因为我一直畏惧那区区数十字的命运,会最终携着不可挽回的威势,降落于我的历程,并殃及无辜。
然而今日我方才明白,那竟然不是我的批命!
那我之前的那些......算什么?
闭目,苦笑,终至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