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惊泓
所幸,我不曾与你们一起长大。
所幸,你抛弃了我。
一丝微笑从我眼角缓缓洇开,我想我这一刻的笑容定是了悟和诚恳的,我端起茶,遥敬对座和蔼亲切的男子:“大哥,你我心照,妹妹从今以后,全仰仗大哥照应了。”
他满意的笑,把玉露名茶喝成庆功酒的得意姿态,一饮而尽。
我的一抹寒意凛然的笑,掩在同时举起的玉杯后。
朱高炽,你很幸运,懵懵懂懂在鬼门关打了个来回,若不是我因先前的事对父亲心怀内疚,只怕刚才一怒之下,我就已经,废了你。
想利用我,是么?可是你觉得,你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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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流碧轩,近邪已经在等我。
我疲惫的靠在门边,问他,“师傅,你觉得我回北平对不对?”
近邪不答,他银亮的白发如水泻在肩头,白得纯净,我心中一软。
喃喃道:“师傅,对不起。”
近邪一震,缓缓回头看我,他的目光有微微的诧异,我咬咬唇,迎上他的目光,近邪现出思索的表情,半晌问道:“为什么?”
我黯然道:“我知道是父亲要暗杀你......师傅,你应该告诉我,或者......你可以报仇......”
近邪怔了一会,忽然转过头去,疾声道:“不是!”
我的泪刷的涌上眼眶。
再也不能支撑自己,我摸索着扶着桌子缓缓坐下,泪眼模糊看不清椅子的位置,却有一双手,温暖稳定的扶我坐下。
近邪的银发垂在我肩,他的神情平静悲悯,语言却依然简洁:“不必。”
我以手支头,沉思不语,半晌点头:“师傅,这辈子,我想我终究是要欠着你的了。”
近邪松开我,他清澈明锐的双眸,透过我,远远看向某个不知名的地方,那一刻他的神情甚至是温柔的。
“不,我心甘情愿。”
我抬起头,看着近邪那温柔而奇异的神情,我知道这一刻他看见了娘。
那个他牵记一生,愿意为之死而后已的女子。
这刹那的沉默如此温馨。
良久,近邪拍拍我的肩:“忘了!”
我点点头,勉强一笑,岔开话题:“师傅,可有沐昕消息。”
近邪摇头。
我皱眉沉吟:“我总感觉,他已经来了,就在这附近,可是,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正文:第七十三章 朝云信断知何处(二)]
建文元年九月,江阴侯吴高和都督耿献率辽东兵马围攻永平,永平临近山海关,是屏障辽东的前沿。永平一陷,辽东官军将长驱直入,直扑北平。
父亲在随后召开的军务会议中,力排众议,坚持要带军增援永平。
我稳稳坐在帘后,听父亲和手下议论得激烈,在座的人中,多半熟识,只多了个道士,精瘦,面黄,两眼却亮如晨星,灼灼生光,父亲称他袁先生,言辞尊重,道衍那和尚,也一改素来淡漠的态度,形容亲热得很。
听他们交谈了几句,我便想起这人是谁,袁珙,这位在元末即有盛名,以善相百无一谬名闻天下的著名术士,如何也到了父亲麾下?据传此人生有异禀,好学能诗,尝游海外洛伽山,遇异僧别古崖,授以相人术。先仰视当空艳阳,直至目眩眼花后,再在暗室之中布满赤豆黑豆,要他一一辨明,又在夜晚窗边数丈外悬挂五色丝线,要做到就着月光辨清颜色,然后学相面。视人形状参人气色,从无错失。
照棠过来给我奉茶水,见我注目袁珙,不由露出敬畏之色,在我耳侧低声道:“郡主,这个道长,实是神人,听说当初道衍大师荐他至王爷麾下,王爷为了试他,简装易服,选了和他身形相似的卫士共九人,一起在街上酒肆喝酒,结果袁道长眼都没眨一下,进来直冲着王爷就拜,口称殿下,其他人都笑他认错,他坚持自己绝不会错,王爷当晚就请他进了王宫,和道衍大师一般倚重呢。”
我淡淡哦了一声,挥手示意她退下,此时堂中正辩论得激烈,朱高煦和袁珙意见相同,都说南面李景隆那五十万大军当前,才是心腹之患,永平不过是疥癣之疾,虽地处北平与辽东之间的战略要地,但城池坚固,粮草充足,一时并无陷落之危,如何舍重就轻?
我微微扯出一抹冷笑,名高天下,不过如此。
道衍倒是幽默,低眉垂目,说出的话却绝不温良:“郡王,后院起火,恐伤尊臀啊。”
朱高煦的眉毛很快竖了起来,涨红了脸欲言又止,看看父亲神色,终究是忍了下去,悻悻道:“大师有何高见?”
道衍言辞简练:“李景隆大军前来,正春风得意,此时我们北援永平,必引得南军大举来攻,此时我军回师,两相夹攻,当可大败李景隆。”
父亲神色颇为赞赏,我却微微一叹,光凭这个理由,是说服不了诸位经验丰富的将领的。
果然,朱能一句话问到关窍:“话虽如此,可是王爷率大军离开,城中实力空虚,万一城池守不住,被李景隆拿下,我们岂不是得不偿失?”
父亲按那日我们商量好的回答:“世子会全力守城。”
此言一出,底下嘤嗡之声顿起,众人的目光刷的投向一直温文淡定坐在堂下的朱高炽,满是疑惑和惊骇,却碍着父亲和世子的面子,忍耐着不敢言语。
朱高煦却是个忍不得的性子,脸色大变之下抗声道:“父王,不可做如此轻率之举!”
“放肆!”父亲一声怒喝,震得堂上瓶盏皆微微颤动,“你胡说什么!”
朱高煦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父王,我没胡说,我清醒得很!大哥他,他他他,他怎么能担此重任!这不是儿戏!”
“你也知道这不是儿戏?”父亲盯着朱高煦,语气阴测测,“你倒说给我听听,世子为何不能守城?”
朱高煦一窒,脸色阵青阵白,将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腮上鼓起了道道狰狞的肌肉,我微笑盯着他,啊,说吧,说吧,我听着呢,这许多人都听着呢,只要你当着大家面,说世子身有残疾不善兵法难当大任......
“他他他他......”朱高煦变成了结巴,我不用看,也猜得出父亲此时目光有多阴狠,想必大有“你敢说我便宰了你”的威胁之意,朱高煦的理直气壮在父亲的强大目光逼视下,终于渐渐消弭,气弱,他他他他了半天,却最终狠狠一咬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