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篱菊隐
“既不顺路,此时雨大又赁不到马车,不如这马车先送了你再送我,放心,车钱我都付了。怎么样?”
我懒得说话,随他吧,他不下车我下车就是了。车又行了一段我让车夫停了车摸出几枚铜钱给他便跳下车,雨立刻便劈头盖脸浇来。
“喂,裴光光,你去哪儿?我送你……”
“我回夫家,你跟着去吗?”我回头瞪他一眼,算了,先回崔家吧,免得崔扶和禾苗担心,事情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得了,况且,小宝今日刚从邹家出来正在气头上,没准儿见了我也要饱以老拳呢。
我可不想挨拳头,疼。
我在人家的房檐下走着,听着那辘辘的车轮声跟在不远处。
正文 那样的崔扶啊
进了崔家大门,我这一身**的就被丫环带到中厅,说老爷夫人要见大少夫人。 我这落魄样子去了不知道他们又要说出什么了。罢了,去便去,让丫环等在门口显见就是要抓我个难看形态的。
中厅也是灯火通明,我站在院中往里一瞧,正首的两位可真像没有表情的雕像,他们这辈子都这样过着有意思么?迈步进去,人还挺全,正谈笑风生,我一进来便都禁了声,想也是,我如同落水鸡一般落魄,两手又红肿着,鞋上裙边又沾了许多泥,简直就是大大坏了望族的掩面。
崔扶不在,禾苗也不在,他们去赏花还没回来?想想也好,待他们冷嘲热讽完了我回房换了衣服正好这样子不必给崔扶和禾苗瞅见。
“不是回娘家去了?怎么弄得这样?车夫呢?”大唐律问道。
“雨大路滑,摔了,我本想去乐游原寻崔扶和嘉禾,不想迷了路走到一处荒野,天黑摔了所以才如此狼狈,崔扶和嘉禾还没回来么?”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早点回来。
“弟妹,雅持黄昏时候便回来了,这不,见你没回来便到尊府上了。”杨氏笑着说道。
崔扶去邹家,那今天的事情他可会知道?本来被秋雨浇的冰凉的手心忽然如火烤一般疼痛起来。崔扶,等他知道真相会怎样呢?
“得了,你先回房去吧。”大唐律发了话,倒让我有些出乎意料,敢情让丫环等着便是要瞧瞧我如何落魄?
我没心情跟他们继续敷衍便说了句“告退”往回走,这会雨小了,风却斜了些,送了些雨水到廊下扑到脸上,微凉的。我只惦记着崔扶会不会知道这件事。也许不会吧,老骆驼都能把小宝的儿子抢来给我养,显见是不想外人知道他养的闺女是不下蛋的鸡的,我与他们争吵是午时的事,崔扶去的时候应该也都能遮掩好了吧?只是不知道对于我不在邹家他们会给出何种借口。
回房泡了热热的澡换了干爽的衣服,用手拢拢头发才觉手愈发的疼了,手指尖儿上甚至有些发紫,一定是抠土的时候太过用力的缘故。在桌边坐下发现桌上一束用长长的草叶绑了的菊花,红的黄的白的,煞是好看,看这粗糙的样子也许是崔扶和禾苗从乐游原带回来的,正看着,门被砰地推开,一个小身影飞奔进来扑进我怀里,我用手抱他肩膀戳到了手指尖,疼得很。
“娘,你到哪儿去了?禾苗怕。”小孩子的声音还带着哭腔。
“娘忽然想起今年是外婆的生日,所以去给外婆上坟了,禾苗,乐游原好玩么?”这个小脸蛋,已经那么像他的生父了,小宝说得对,明眼人一眼就看的出来的。
“好玩,娘,明天我们一起去吧,爹爹他们只顾着喝酒都不带禾苗玩。”小脸蛋鼓起来告状了。
“爹爹真坏,既然爹爹很坏,改天娘只带你去,让爹爹自己在家好不好?”我问他,小子听说有得玩立刻便忘了崔扶,猛点头,然后一把捞起桌上的花儿塞到我怀里一边还道:“娘,你看,我和爹爹采给你的。”
我和禾苗说话,崔扶一句话不说,只是微微笑着在旁边坐下自己倒了碗热水来喝,后来他便哄禾苗去睡,连丫环也撵了出去,然后定定地看我,我其实有点怕他这样看我,这样的目光总让我觉得无所遁形。
我本想跟他闲扯两句乐游原聚会之事便推说困了去睡,不成想还没等我开口两只手便被他拉了起来,十指指尖都有些青紫,两只手看着有些骇人。
“别这么看我,我真去给我娘上坟了,到了才发现坟有一角被雨水冲了,我总不能看着老娘在底下住漏屋子吧?手边没铲子只好用手刨土,你也知道,那山脚的土冲刷的时间久了有些硬,难免的。”我说道,崔扶的手温温的却奇迹般的化解了我手的灼痛感。
“说谎。”崔扶说道。
“我才没说谎,不信你现在就去瞧瞧我填的那角土。”我理直气壮说道。
“你从未和你母亲分开过,怎么会忘了她老人家的生日?可见是说谎的。”崔扶说道。
我笑出声:“我都四年没给我娘过过生日了,忘了有什么奇怪,我自己的生日还忘呢。”
“是四年没亲到坟前拜祭,况且,岳母的寿辰应该是六月初二,而不是今日吧。”崔扶说道。
我一惊,我并没有告诉过他,在上虞几年我也从未大张旗鼓去烧许多纸钱,他是何处打听来的?
“瞧瞧这惊讶的表情,可见我猜对了而你说谎了,真伤心。”崔扶拉着我的手放在他左胸口,一脸的泫然欲泣继续道:“我连少年时的情动都告诉你了,你却这点小事都瞒着我,让我情何以堪。”
真能装。我拍拍他的胸口然后把手抽出来:“不是我不告诉你,是这事,有点丢人。我今天吧,把我二娘揍了一顿……”
崔扶霍地抬头瞅我,眼睛也蓦地瞪大,看吧,我就知道,他一定是没听过这么骇人听闻的事。
“她不是生了个儿子么,邹昉小时候身体不好,每天多灾多难跟个药罐子似的,本来也没什么,后来她就到我爹面前哭,说找很多人算过了是因为府里有人和邹昉相克,还是有你没我有我没你那种往死里克的,我爹不信也找人来看,结果说是和我娘相克,那时候我爹岁数也不小了,中年得子生怕邹昉真怎么样,所以就暂时先把我和我娘送到洛阳去了,他那时候跟我娘说住一段时间就回来,可,我二娘又使坏,给我安了个不能洗刷的罪名,所以,我娘直到死都没回到长安,我娘一直盼着一直盼着,可她到死都不知道她被人污蔑……污蔑与人有私,含冤莫白,就那么去了。我今天回家,本来是要问我爹温芷的信的事儿,谁成想却听到他们两个在为这事争吵,我一时没忍住就……”我低着头,编着瞎话,以便能让我揍了富氏这件事显得顺理成章。只是一想到我和娘的委屈眼泪便忍不住往下掉,一滴滴落在我交握的手背上,有些烫有些疼。
“我若在就拦着你了。”崔扶说着又拉着我的手过去才缓缓说道,“再怎么说你的力气也不如我大。”
我一愣,崔扶这人……抬头看他,他冲我笑,一边抬袖给我擦擦眼泪:“不过我没你那么冲动,我会装没听见躲起来,然后找机会等哪天她出门便用大袋子将她脑袋一蒙敞开了打,打完了她还不知道谁干的。”
这,这是名门望族的公子么?
“哎呀,不小心把我们名门望族背地里使坏的招儿说出来啦,崔夫人你莫记到心里,记下了也别说出去,这可是我们崔家的体面,体面。”崔扶做贼似的说道,他这样子让我一时没忍住,乐了。
“再教你个乖,你瞧战场打仗,奇袭之后都是立即回营的,还跑去劈石刻字记功的那不是坐等敌人上门砍杀么?以后你再打了人记得先跑回家来,要乐也缓几天,别急吼吼的。”崔扶又道。
这人,看来是这种事做多了,都有经验之谈了。
“崔夫子,学生谨记了。”我冲他一揖。
崔扶一下子躲了开去,嘴里还嘟囔着:“什么夫子学生,难道你想以后喊我爹么?”
躺下了,睡不着,我说,崔扶你再给我讲讲你们名门望族的招数啊,听起来好像挺好用的。崔扶摇头,继而又若有所思地点头说道:“我只能告诉你一句,露脸的事,一定要大张旗鼓,化简为繁,丢丑的、犯法的事一定要隐秘行事,化繁为简。至于你修行如何端看你用多少心思了,天晚了,睡吧,我今天酒喝多了有些上头,说的都是胡话,做不得真,以后旁人问起可不许说是我教的。”
我被他的话弄的哭笑不得,还真是头一次看见喝多了酒还能这么明白的人,要么是天赋异禀,要么就是装醉。我看他就是后者。
一时高兴过了,心头那座山重又重重地压了下来让我透不过气,不能生养,这事早晚也会被揭穿,到时候我该如何自处?自请下堂还是厚着脸皮若无其事然后给崔扶纳妾抱了他小妾的孩子来样?我想我大概没有那个心胸做到后一点的,若是我丈夫与别的女人生的孩子我想我大概下得去手掐死那孩子。
现在,我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以我娘的善良应该做不出危害邹昉的事,她那么柔顺,可转念,谁知道呢,若我能下手掐死丈夫小妾的孩子为何我娘就不会有这种想法呢?我忽而又想,若我是富氏想必也会使些缺德手段让自己儿子接掌家业的,毕竟那么大笔家财谁能不动心呢?
这些个念头搅得我脑子里乱乱的,无论她怎样有理,当年没有反抗能力的我却受到了牵连,不能原谅,绝对不能。我转个身,崔扶的脸在帘外如豆的灯光下只能看得朦胧,看起来好像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是啊,这是崔扶,连进士都能为了一个赌约去考,升迁贬谪也无喜无惊,天大的事也能轻松化解,我邹晴何德何能配得起这样一个优秀的男子,以后,我连一儿半女都不能为他生养了,又不想他纳妾……他却千方百计为我留下一个儿子,将心比心,我怎么能这样自私让他在这世上都没有能延续的骨血。崔扶呵,你是个好人好丈夫好父亲,可我却不是好妻子,我不配你。
崔扶的胳膊忽然搭到我腰上吓得我闭了眼,这才发觉眼角湿湿的。
刚养了两天手,邹昉亲自登了崔家的门,说老怪物病了想外孙,所以想接我和禾苗回去住两天,大唐律说,人之常情,多住几天也无妨。我不自觉看向崔扶,他冲我点点头然后对着他娘说道:“岳丈大人病了我这个做女婿的也该去探视一番,否则就太失礼了。”大唐律不大情愿地点了点头。
出了崔家门,崔扶和我们挤马车与禾苗赌钱玩,把禾苗那几个铜板都赢了过去,闹得禾苗在车里又跳又叫,我跟崔扶说他也不教禾苗学好的,崔扶便粲然一笑道:“技多不压身嘛,会赌钱多好,穷途末路还能拿一文钱翻身。”
富氏没出来迎我们,邹昉说她去慈恩寺里为全家祈福去了,说这话的时候头低低的,显得背越发的驼,生出一些可怜。我知道他无辜可这时候看见他总是怒火中烧,所以便不言语进了门。不管怎样,既然眼下我还想保守我的秘密就一定要配合老怪物的安排,当然,我还有一点心思——那日我只揍了富氏却放过了他,这两日让我一直耿耿于怀,一句王八蛋岂不是太便宜他了。况且还有温芷的事我没闹明白呢,虽然此时这事问与不问也无所谓,但我将来是要去见冯小宝的,他要问的我自然要解释给他听,起码要为自己洗清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