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七公子
东华沉吟道:“你这么一说,”
连宋好奇道:“如何?”
东华续道:“我也觉得他不大容易。”
连宋:“......”
凤九玉体横陈 ,直挺挺地躺在桌子上,听到他二人的脚步声已近得响在耳朵畔,心中其实有些纠结,她纠结着,自己怎么就一时鬼迷心窍地变成一块帕子了,即便要躲着他们,变成帕子也算不得周全,何况是这么雪白的一张帕子,又躺在这么雪白的一张桌子上,一定是有些突兀的罢,会不会一眼就被人认出来呢?
团子已在一旁给两位尊神见了两个礼,乖巧地叫了声帝君爷爷,又叫了声三爷爷。连宋许久未在私底下见过这个侄孙,抚着团子的头趁势关怀了几句他近日的课业。团子一条一条认真地回答完,抬头正见凤九变的那张帕子被东华握在手里头正反打量,顿时呆了。
连宋亦回头,道:“这个是……”
东华面不改色:“我遗失的一方罗帕,找了好几天了。”
团子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想要严肃的反驳,却记起凤九的叮嘱,张开嘴又闭上。看到东华不紧不慢地将他的凤九姐姐叠起来,小脸皱成一团,肉痛地嗫嚅道:“你、你轻一点啊,凤 ……帕子她可能会觉得有点疼……”
连宋疑惑地拿扇子柄指向东华手中,道:“可这式样,明明是女仙们用的,怎么……”
东华气定神闲地将叠好的帕子收起来放进袖中:“听说我是个变态,变态有这么一张女仙才用的帕子,有什么好奇怪的?”
袖子里的帕子猛抖了抖,连宋诧了一诧,又往他的袖中猛看一眼,回过味来,呵呵道:“不奇怪,哈哈,诚然没什么奇怪。”
被叠在东华袖子里的凤九,一路上感到十分地憋屈。
倘若时光倒回,她觉得自己一定更长脑子一些,至少变成棵树,就算东华凭着非凡的修为一眼看出她这个竭尽全力的障眼法,她就不信他还能把她拔起来在扛回去。
事已至此,要脱身着实是困难,除非她不顾青丘的面子,在他面前现出她青丘女君的原身来。但他十成十已看出她是个什么,如此作为,多半是等着拿她的笑料。若是她一人做能一人当,丢个脸也怨不得什么,反正她也挺习惯这种事,但她如今已承青丘的一个君位,桩桩都系着青丘的颜面,若这桩事传出去被她父君晓得,定是逃不了一顿鞭子。她暗自地悔了一阵,又暗自地掂量一阵,决意还是隐忍不发,死不承认自己是青丘的凤某,扮作一张货真价值的帕子,兴许他得不着什么趣味,便将她扔了也好。
诸事一一盘点稳妥,她一阵轻松,方才为了不被人瞧穿,特意封了五感中的四感,此时却于辨位不便,遂分了一些术力出来,启开天眼。
双眼一眨,瞧清楚已到了东华的宫邸,许是后院,只见得满墙的菩提往生长得枝枝蔓蔓,是一道油绿的花屏挂在墙垣上。袅娜的绿藤晃了一晃,月亮门旁现出了一个月白衫子的身影,却是一向隐在十里桃花不怎么搭理红尘俗事的折颜上神,后头还牵着个小旋风一般的糯米团子。
凤九一愣,回过头来,顿时感佩团子的悟性,觉得他竟晓得去求仙格最高又护短的折颜来救她,而不是去招他那个一贯爱看她笑话的娘亲,方才真是小瞧了他对姊姊的情谊,对这个小表弟立时十分的爱怜。
折颜一番寒暄,赞赏了几句东华的园子,又赞赏了几句他手旁那个瑞兽香炉的做工,被团子踮着脚狠狠扯了扯袖角,才曲折地、慢吞吞地将话题移到搭救凤九的事由上来,道:“不瞒贤弟,今日来贤弟的府邸相扰,其实,是为的一桩小事”
将团子从身后一提提到跟前来,又道:“这小猴崽子趁着愚兄午休,将愚兄特地带给她娘亲的一方绣帕偷出去玩耍,方才耷拉着脑袋回来,一问才晓得是把帕子搞丢了,被贤弟拾了去。”
顿了顿,故作叹息地道:“若是寻常的一块帕子倒也没什么,却因是小猴崽子云游的姥姥特意绣给小猴崽子的娘,托我这一趟上天顺便带过来的,很有一些特别的意义 ,我才跑这一趟,也顾不得打扰了贤弟,来取一取这方帕子。”
凤九原本担心折颜不是东华的对手,若他一开口便客气相问:“贤弟今日可曾见到一方绣花的罗帕?”,以此迂回探听,她敢保证东华十有八九会云淡风轻地厚颜答他 :“没有见过”。但此时折颜的这一番话却是齐整切断东华矢口否认的后路。凤九很佩服折颜,觉得他不愧是一口辣喉的老姜。
她一边开心地从袖子里探出来更多,一边等着东华没有办法地取出她来双手奉给折颜,果见得他修长手指探进袖中。但她显然低估了东华的厚颜程度,修长手指一偏,与她擦身而过,一个晃眼,却是在指间变化出另一张同她一模一样的罗帕来。还是叠好的,伸手递给折颜,淡淡道 :“方才在喜善天拾到的正是这一方,不知是不是上神的 。”一边拿着香匙往香炉中添香,一边又补充一句,“若不是,可去连宋君的元极宫问问,兴许是他拾到了。”
折颜瞧着手里真材实料的一张帕子,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未料得自己几十万年的上善修为,今日竟出师未捷得如此彻底,恰巧团子打了一个喷嚏,流出一点鼻水来,顺势将手里据说很有些特别意义的帕子往他鼻头上一摁,一撸,皮笑肉不笑地道:“一个帕子,还怕贤弟诓我强占它不成,贤弟自是不会做那失仙格之事,这帕子自然该是真的。”
口头上讨了几句便宜,领着团子告辞了。
凤九灰心地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因素来耳聪目明,偶尔堪比千里眼顺风耳,隐约间听到团子还在愤愤:“你为什么败了,没有将凤九姐姐救出来,你没有尽全力,我从今天开始不认识你了。”
折颜吊儿郎当地唔了一唔,道:“他又不是将你小舅舅劫了,我为何要尽全力同他撕破脸?不过年前推演凤九丫头的命数,命盘里瞧着倒是个有福相的,且看她自生自灭吧,不准又是另一番造化。”又自言自语地补了句:“不过推演命盘这等事,我几万年没做了,准不准另说。”“顿了顿,惊讶地道:“咦,小阿离,我瞧着你这个命盘,你最近是不是陷入情网了啊?”
团子沉默良久,疑惑道:“情网是什么?”
凤九默默地在心里咬手指头,看这样子,信折颜推演的什么鬼命盘,倒不如信自己来的可靠些。不由感叹,做人做仙,大难临头果然还是只能靠自己啊。
院中的白檀香愈盛,东华持了香箸俯身打整如雪的香灰,将它拨弄得高一些,好盖住炉中的活火,却突然道:“打算装到几时?”
凤九心中一窒,想他果然晓得了,幸好方才拟好了作战计划,此时才能沉默以对。
于是,她十分沉稳地没有回答他。
东华漫不经心地搁了香箸,取出她来,对着日光抖开,半晌,缓缓道:“原来,变作帕子,是你的兴趣?”她心中觉得这推论十分荒谬可笑,却还是撑着没有回答他。
东华难得地笑了笑,虽只在眼角一闪,却看得凤九毛骨悚然,果然,就听他道:“那正好,我正缺一方拭剑的罗帕,今后就劳烦你了。”
拭剑?揩拭位列上古十大神兵,以削玄铁如腐泥之名而威震四海八荒的神剑苍何?凤九觉得自己的牙齿有点打颤,这一次是惊吓得一时忘了如何说话而错失了答话的好时机,就毫无悬念地被东华又折起来收进袖子里头了。
凤九原本做的是个长久盘算,觉得以罗帕的身份被困在东华处,只需同他较量耐性,他总会有厌烦的一日将她放了,此种方式最温和稳妥也不伤她的脸面。哪晓得东华要将她用来拭剑,她一向晓得他说到做到,本来四海八荒这些年挺清闲难得起什么战事,他有这个打算也算不得愁人,入睡的前一刻却突然地想起他应了魔君燕池悟的战帖,明日怕是要让苍何大开一场杀戒,顿时打了个哆嗦,一个猛子扎起来,翩翩地浮在花梨木大床的半空,思考了半柱香的时间,她决意今夜一定要潜逃出去。
为了不惊扰东华,凤九谨慎地自始至终未现出人形。想要破帐而出,若是人形自然容易,奈何作为一张罗帕却太过柔软,撞不开及地的纱帐。低头瞧见东华散在枕上的银发,一床薄薄的云被拦腰盖住,那一张脸无论多少年都是一样的好看,重要的是,貌似睡得很沉。以罗帕的身姿,除了启开自身五感,她是使不出什么术法助自己逃脱的。办法也不是没有,比如变回原身的同时捏一个昏睡诀施给东华,但不被他发现也着实困难,倘若失败又该如何是好。
她思考一阵,夜深人静忽然胆子格外地大,想通觉得能不丢脸固然是好,但丢都丢了,传出去顶多挨她父君一两顿鞭子,长这么大又不是没有挨过鞭子,偶尔再挨一回,权当是回顾一番幼时的童趣。想到此处,胸中一时涌起豪情,一个转身已是素衣少女模样,指尖的印伽也正正地轻点在东华额间。他竟没什么反应。她愣愣看着自己的手,料不到竟然这样就成功,果然凡间说的那一句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有些来由。
五月的天,入夜了还是有些幽凉,又是一向阴寒的太晨宫。凤九撩开床帐,回身再看一眼沉睡的东华,权当做好事地将他一双手拢进云被中,想了想,又爬过他腰际扯住云被直拉到颈项底下牢牢盖住。做完了起身,不料自己垂下来的长长黑发却同他的银发缠在一处,怎么也拉不开,想着那术法也不知能维持多久,狠狠心变出一把剪子将那缕头发铰下来,不及细细梳理,已起身探出帐帘。但做久了罗帕,一时难得把握住身体平衡,歪歪斜斜地竟带倒床前的屏风,稀里哗啦忒大一阵响动,东华却还是没有醒过来。凤九提心吊胆一阵,又感觉自己法术很是精进,略有得意,继续歪歪斜斜地拐出房门。
迈出门槛,忽然想起来一事,又郑重退后两步,对着床帐接二连三施了好几个昏睡诀,直见到那些紫色的表示睡意的气泽已浸出宝蓝色的帐帘,连摆放在床脚的一株吉祥草都有些恹恹欲困,才放心地收手关了房门,顺着回廊一拐,拐到平日东华最爱打发时间的一处小花园。
站在园林中间,凤九长袖一拂,立时变化出一颗橙子大的夜明珠,借着光辉匆匆寻找起当年种在园中的一簇寒石草来。
若非今夜因为种种误会进入太晨宫,她几乎要忘记这棵珍贵的寒石草,根茎是忘忧的良药,花朵又是顶级的凉菜作料。当年司命去西方梵境听佛祖说法,回来的时候专程带给她,说是灵山上寻出的四海八荒最后一粒种子了。可叹那时她已同魔族做了交易,以一头狐狸的模样待在东华身旁,一介狐狸身没有什么荷包兜帽来藏这种子,只能将它种在东华的园子里头。但还没等寒石草开花结果她已自行同东华了断因缘离开了九重天,今日想来当日伤怀得竟忘了将这宝贝带回去,未免十分肉痛,于是亡羊补牢地特地赶过来取。
寻了许久,在一个小花坛底下找到它,挺不起眼地扎在一簇并蒂莲的旁边,她小心地尽量不伤着它根茎地将它挖出来,宝贝地包好搁进袖子里,忙完了才抬头好好打量一番眼前的园林。当年做侍女时,被知鹤的禁令框着,没有半分的机会能入得东华御用的这个花园,虽然后来变成一头灵狐,跟在东华身边可以天天在这里蹦跶撒欢儿,但是毕竟狐狸眼中的世界和人眼中的世界有些差别。那时的世界和此时的又有些差别。
凤九眯着眼睛来回打量这小园林。园林虽小却别致。对面立了一方丈高的水幕同别的院子隔开,另两面砖切的墙垣上依旧攀的菩提往生,平日里瞧着同其他圣花并没什么不同。夜里却发出幽幽的光来,花苞形如一盏盏小小的灯笼,瞧着分外美丽,怪不得又有个雅称叫明月夜花。园林正中生了一株直欲刺破天穹的红叶树,旁边座了方小荷塘,荷塘之上搭了顶白檀枝桠做成的六角亭。她叹了一叹,许多年过去,这里竟然没有什么变化。偏偏,又是一个回忆很多的地方。
凤九并不是一个什么喜爱伤情的少女,虽然思慕东华的时候偶尔会喝个小酒遣怀排忧,但自从断了心思后连个酒壶边也没沾过,连带对东华的回忆也淡了许多。可今日既到了这么一个夙缘深刻的地方,天上又颇情调的挂了几颗星子,难免触发一些关于旧日的怀念。凤九有点出神的望着白檀木六角亭种的水晶桌子水晶凳,惊讶的发现虽然自己的记忆在对付道典佛经上勉勉强强,几百年前的一些旧事却记得分外清楚,简直历历在目。
其实当凤九刚从十恶莲花境中出来,得以十二个时辰不拘地跟着东华时,这个院子里头还没有这个六角亭。
彼时适逢盛夏,她一身的狐狸毛裹着热得慌,爱在荷塘的孤船上顶两片荷叶蔫巴巴的近水乘凉。东华瞧着她模样很可怜,便在几日后伐了两株白檀树特地在水上搭起顶亭子,下面铺了一层冰冰凉凉的白水晶隔水,给她避暑乘凉。她四仰八叉躺在那上头的时候,觉得十分的舒适,又觉得东华十分的能干。后来发现东华的能干远不止此,整个太晨宫里燃的香都是他亲手调的,喝的茶是他亲手种的,连平日饮用的一些酒具都是他亲手烧制的,宫中的许多盏屏风也是他亲手绘的。她在心里头默默的盘算,一方面觉得自己的眼光实在是好,很有些自豪。一方面觉得倘若能够嫁给他,家用一定能省很多的开销,十分划算,就更加的开心,并且更加地喜爱东华。
她的喜爱执着而盲目,觉得东华什么都好,每当他新做出一个东西,总是第一个扑上去表达敬佩和喜爱之意,久而久之,也帮东华养成毛病,完成一个什么东西总是先找她这头小狐狸来品评。因为有无尽的时间,所以做什么都能做的好,偶尔凤九这么想的时候,她觉得这么多年,东华或许一直十分地寂寞。
那一日着实很稀疏平常,她翻着肚皮躺在六角亭中,一边想着还可以做些什么将东华骗到手,一边有些忧郁地饿着肚子看星星,越看越饿,越饿越忧郁。头上星光一暗,她眨眨眼睛,东华手中端了只白瓷盘落座在她面前,瓷盘中一尾淋了小撮糖浆的糖醋鱼,似有若无地飘着一些香气。
东华搁了鱼,瞟她一眼,却不知为何有些踌躇:“刚出锅,我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