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七公子
彼时莲花镜中的无边世界已被东华搭出一道无边结界,结界彼端妖影重重,见得万妖之行。此端不知东华在使何法术。苍何剑立在他身边两丈远,化作七十二道剑影罗成两列,罗列的剑影又不知何故化作娑罗树,盘根错节的长出丛丛菩提往生花,于弹指间盛开凋零,幻化出漫天飘舞的花雨。飘零的花瓣在半空中结成一座八柱银莲法 轮,奕奕而动。法 轮长转,佛法永生,衍生永生佛法的法 轮中乍然吐出万道金光,穿过接天的结界在彼端狰狞发怒的妖物身上一照,隔得近些的要受金光的临照度化,立刻匍匐皈依,瞧着挺漫长的一个术,实则只是一念,连一粒沙自指尖抛落坠地花费的时间都不到。
多年以后,凤九才晓得这个花里胡哨的法术,乃是发自西天梵境的佛印轮之术,意在大行普度之力,以佛光加持普照众生,世间仅三人习得。她当时并不知它这么稀罕,只是激动的觉得,这个法术使起来如此的有派,如果她的陶铸剑也能这么一变,变出七十二把扫帚来,扫院子时该有多么的快。
习得此术的三人,一为西天梵境的佛陀,一为昆仑虚的墨渊,一为她眼前的东华。前两位倒确然一颗菩提心,使这个时一般为的真普度;东华此时使这个,却纯属逼于无奈。要走出十恶莲花境,只有将以锁魂玉圈出的这个世界毁了,倘若不将关在此处的妖物先行处理,毁掉这个世界冲出去时必然也将妖物带出去;但倘若以他一贯的风格将他们一剑灭了,成千上万被灭的妖物集成的怨念又要溢往四海八荒,被有心的一利用,搞不好将天地都搅一个翻覆。总的计论下来,他活蹦乱跳的只有费许多的心思,将这些妖物能度化的先度化了,不能度化的再灭不迟,届时有怨念也不至于那么多,成不了什么大器。岂知度化人实在是个力气活,妖物万万千千又甚众,佛光照完一圈,已费了他八成的仙力,一时体力回复不及,结界外却还有几个不堪度化的活蹦乱跳的恶妖头头。
东华落一回难,着实很不容易,凤九分外珍惜这个机会,欢天喜地的登上了历史的舞台。站在历史的大舞台,她豪情满怀。一来,今日不同往日,她承了聂初寅五分的力,已是一头货真价实的威武红狐;二来,下头东华在看着,她难得在他眼前风光,不风光实在对不起聂初寅诈骗她一回。
她迎风勇猛的一跃腾出东华铺设的结界,妖物们方才被佛光照的有些迟钝,还没反应过来,头顶已经迎来好一串火球天闪,或劈或滚,一劈一滚都是一个准,倒不虚发。你来我往几十回合,素来为非作歹纵横妖道的几个大恶妖,居然,就这么被她顺顺利利的,一气呵成的给灭了。
当然,她也受了些伤,皆是意外,一是喷火时,因这个技艺掌握的不是那么熟练,将肚子上的毛燎了一些,鼓起几个水泡;二是打电闪时,也不是特别的熟练,电闪已经劈出去了抬起的爪子却忘了收回去,将爪子劈了个皮焦肉烂。
她神经有些粗,当时不觉如何疼痛,妖物一灭心一宽,突然觉得疼痛入骨,顺着骨髓转入肺腑,一抽,直直地从云头上摔下来,半道疼晕过去,也不知道自己掉下来时,正砸在抬头仰望她的东华怀中。
时隔这么多年,凤九还记得那个时候她其实并没有马上醒转过来。
她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的主题如同佛祖舍身伺虎一般,极有道义。
梦里头烈日炎炎,烟尘裹天,碧海苍灵干涸成九九八十一倾桑田。
田间裸出一张石床来,东华就躺在那上头,似乎有些日子没吃饭了,饿的气息奄奄的。
她瞧着他,心疼得不得了,不知道为什么就能说话了,伸手递给他:“要不你先啃啃我的爪子打个尖罢,已经烤好了的,还在冒油,你看。”
东华接过她的爪子,端详半天,果然从善如流地咬了一口,她觉得有点疼,又有点甜蜜,问东华:“我特地烤得外焦里嫩的,肉质是不是很鲜美可口呢?”
他伸手不知拿了一个什么,“我觉得还要再加点盐”话落地,好一把雪白的盐巴从天而降??????
她疼得嗷了一声,汗流浃背地一个激灵,疼醒了。
她睁开眼睛,映入眼底之人果然就是东华,但握着她那只负伤累累的小爪子的,却是个白裳白裙,没有见过的美人。她的爪子上被糊了什么黑糊糊的膏药,美人正撕开自己的一道裙边,用一道指头宽的白绫罗,芊芊十指舞动,给她一根一根地包她方才威风作战时被烤伤了的手指头。
凤九后来晓得,这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就是传说中的姬蘅,因听说自己做了红颜祸水,引得燕池悟跑来符禹山找东华决斗,抱着劝架的心匆匆赶来阻止他二人的厮杀,半路上却走岔了道不幸错过收尾,又不知怎么一脚踏进这个十恶莲花境,就遇到被困的东华。
多年以后,往事俱已作古,凤九已能凭着本心客观一想,才觉得,姬蘅委实要比她和东华有些许缘分,她从前,却没有深虑过这个问题,那时她窝在姬蘅的怀抱里,眼底现出两三步外东华靠坐的身影,心中早已激动非常,哪里还有什么空闲考虑旁人之事。
其时,距东华在琴尧山救下她已过了两千多年。
两千多年来,他们离得比较近的一回是东华在前院的鱼塘钓鱼,她在鱼塘的对面扫地;一回是东华在后院的荷塘同人下棋,她在荷塘的对面扫地;还有一回东华提了个瓷水壶在茶地里悠闲地给茶苗浇水,她在田埂的对面扫地??????虽然她其实许多年不曾近前瞧过东华,但是他的模样在她心中翻覆地熨帖了多年,比幼时先生教导,一日三诵的启蒙读物《往世经》还记得牢固。
他并没有什么变化,俊美威仪自古及今。但失了一些仙力,看上去像刚睡醒的模样,面容中透露出些许慵懒。他懒懒地坐在一旁,撑头瞧着姬蘅水葱样的手指在她火红的狐狸皮间来来往往,默然的神色里,隐约含着几分认真。
姬蘅的手法确实熟练,但魔族单凡美女都爱留个尖尖长长的手指甲,凤九的肉嫩,禁不住姬蘅的长指甲不经意地一戳又一戳,痛得呜呜了两声又哼哼两声。东华虽然打架打得多,战事历了不少,仙根尚幼时负伤也是时有,但包扎伤势这等细致的事倒还从来没沾过,随手挑了几根白绫罗,拿无根水浸了浸又往手上比了比,言简意赅地开口道:“我来吧。”
凤九不晓得他没有什么经验,眼泪汪汪地朝他挪了挪,还委屈地抽了抽鼻子。
莲花境正是入夜之时,有一些和暖的雾气升腾上来,在结界中一撩,云蒸霞蔚间,虚示了几分轻浮。
白绫罗裹着雾气缠上她受伤的爪子和肚皮。东华的面容瞧着还是一番与己无关的冷静淡泊,指法却比姬蘅要温柔许多,她没有怎么觉得痛,已经包完了。他给她包伤口的模样有一些细致认真,她从前远远地瞧过他在院子里给烧好的酒具上釉,就是这么一副淡漠又有点专注的派头,她觉得很好看。
东华打好最后一个结,姬蘅凑上去:“帝君。你……把她包成这样,她怎么走路啊?”
凤九举起包得小南瓜一样的小爪子,眨巴眨巴眼睛,无根水浸过的东西没有十天半月是干不了的,她觉得自己的爪子凉悠悠湿漉漉,没有了方才的痛楚。但是三只腿立久了自然不稳当,眼看一歪就要摔倒在地,万幸被东华轻飘飘一捞拎到怀中,捉住她被包好的爪子放在她的身前:“再吐一个火球试试。”
凤九不甚明白他的用意,还是从善如流地吐了一个,火球碰到爪子上的绫罗,哧一声,灭了。东华讲绫罗上几个没有立时熄彻底的火星拨开,道:“包厚点,不容易烧穿。”
姬蘅愣了愣,有瞧了瞧凤九,悟过来 他话中的意思,笑道:“依奴的浅见,此前作战,小狐狸受这个伤,乃是情势相逼,平素它并不至于喷出火球来自己伤着自己,帝君怕是多虑。”瞧着凤九也反应过来羞怒地睁大眼睛的样子,怜爱地又补了一句:“你瞧她这一副聪明相,也不像是个笨到这种境地的。”
凤九听姬蘅夸自己一脸的聪明相,顿时对她徒增几分好感。
东华的手搭在她头顶的绒毛上,缓缓梳理,闻言瞟了她一眼:“难说。”
凤九觉得,东华对自己产生了很大的误会,她一向就晓得东华其实喜欢一脸聪明相的,他从前的几头坐骑一头比过一头的聪明,这就是例证。前后一思索,她觉得为今之计,只有喷一个有力道的,且对外物有杀伤力而对自己完全没有杀伤力的火球才能解除他对自己的误会了。于是她撑起身子,竭尽全力地一开口----火球倒是从肚子里酝酿了出来,却因用力过猛喉咙口灌了风,痒得一阵咳嗽,呛在嘴里被咳嗽引出口,遇风即着,正落在她没受伤的那只爪子上,刺啦,爪子上的绒毛被点着了....
东华见势急忙伸手握住她的小爪子,指尖的仙泽笼着寒气一绕,立时将火球冻成了冰珠。他将她抱起来,像是对姬蘅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果然这么笨。”凤九抬起眼皮瞧一瞧被燎掉一点毛的右爪子,又瞧一瞧目不转睛看着她的东华,惭愧得将头默默扭向一旁,在心里郁闷地、痛苦地、丢脸地翻了个跟头。
在凤九如同一张旧宣纸的泛黄记忆中,十恶莲花里头,她同东华,还有姬蘅共处了七日,盖因要摧毁此间的世界供他三人走出去,需东华用这些时日蓄养精神,已恢复以往的仙力。有一句话,说的是心所安处,即是吾乡,凤九待在东华的身板极是心安,看着这个一片荒芜的十恶莲花境也觉得百般的可爱,可怜前爪坏了一只,走路不利索,才勉强压抑住这愉快的心情,没有撒泼打滚地庆祝。
东华日日打坐,姬蘅则到处找吃的,找了一圈发现此地只产地瓜。其实以她的修为,一年半载不进食也无妨,东华更不用提,但凤九却是刚历了场大战,仙力折损极大,第一天没吃东西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站都站不稳,姬蘅才专为她辛苦地寻找吃食,拿来给她吃。凤九觉得,姬蘅她这么为着自己,她是个好人。头三四天,她还能自己吐出火球来将地瓜烤一烤,哪里晓得聂初寅算盘打得忒精,渡给她的法力不过能撑三天,三天后化得连烟都没了。姬蘅习的是水系术法,也变不出什么火苗来帮她烤地瓜。她很发愁。她有点挑食,没有烤过的地瓜,她吃不下去。
其时,一旁打座的东华正修回第一层仙力,似涅槃之凤,周身腾起巨大的白色火焰,急是壮观美丽。因他化生的碧海苍灵虽是仙乡福地,纳的却是八荒极阴之气,一向需天火的调和。每修回一层仙力,势必以天火淬烧后才能为已身所用,正是他修行的一个法门。姬蘅看得很吃惊,凤九比姬蘅还没见过世面,更加吃惊,惊了片刻,眼中一亮,忍着左前爪的痛楚撑在地上,右前爪抓起一个地瓜铆足劲儿地往火中一扔——见扔成功了很振奋,开心地一鼓作气又扔了七八个。扔完了两眼放光地静静等候在一旁 ,果然,不一会儿天火渐渐熄灭,结跏跌坐在东华身旁,七零八 落地散着好几只烤熟的地瓜,飘着幽幽的香气,他怀中还落了两 只。
姬蘅目瞪口呆地垂头去瞧凤九,凤九没有感受到她的目光,正 颠颠地瘸着一个爪子歪歪倒倒地朝熟地瓜们奔跑过去,先将两个落在东华怀里的用右爪子小心刨出来,再将散落一旁的堆成一个 小堆。
还没堆完已经被东华领着后颈子提了起来,姬蘅惊恐地闭上了 眼。凤九怀里头两只小爪子还抱着一个地瓜,有点烫肚子,但东华将她提得那么高,放手的话,这个地瓜摔下去一定会摔坏,多么可惜。
东华瞥了她一眼,将地瓜从她怀里头抽走:“你一次吃得完这么多?”
凤九眼巴巴的点头,她正值将养身体,其实食量很大。但瞧见东华微不可查的扬了扬眉,她不晓得他要做什么,见他将她放下来,若无其事的把手中的地瓜掰开分成两份,一大一小,只递给她尤其小的一份:“今天,只能吃这么多。”
她不可置信,爪子在地上刨圈圈,这么小的一份,她根本吃不饱,听到东华慢悠悠的道:“要么贴着那个石头罚站半个时辰,就把剩下的给你。”
凤九委委屈屈地抱着那一小份地瓜去石头旁罚站,站了一刻,姬蘅背着东华过来看她,蹲在她身前:“你晓不晓得方才你丢那几个地瓜进去的时候,有两个直直砸在了帝君的脑门上,我都替你捏把冷汗。”凤九转过身背对着不理她,觉得她刚才没有帮自己求情,没有义气。姬蘅将她转过来,笑道:“帝君是逗着你玩儿, 你猜我方才看到什么?其实天火烤的那几个地瓜烤得并不好,烤地瓜是要用小火慢慢地烤才好吃,否则外头烤得焦了,里头还是生的,吃了非拉肚子不可。帝君正在那边用小火帮你慢慢烘烤剩下的几只。你罚站完了就吃得上了。”
那天下午,凤九吃上了三万多年以来最好吃的一顿烤地瓜。
以凤九的经验,倘若记忆在脑子里,很容易混乱,尤其像他们这等活得长久的神仙。但记忆若在舌头上,便能烙成一种本能, 譬如孩提时阿娘给她的一口家常菜,许多年之后仍能记得它的味道,也譬如东华烤给她的这顿地瓜。
其实那个时候,凤九瞧着姬蘅那堪描入画的一张脸,听着她可以和东华说说话,有时也有点羡慕,但每当莲花入夜之时,她又很庆幸自己此时是头小红狐。像此时姬蘅就须远远睡在巨石的另一侧来避嫌,但她就能睡在东华的身旁,而且东华果然对毛茸茸的,油亮亮的物种很喜爱,夜里寒气腾上来,她觉得受冻的时候,他也时常将她拎到怀中来帮她取一取暖。
头几天的夜里,她乖乖地依偎在东华身旁,还有点不好意思,不敢轻举妄动,后头几天,她已经不晓得不好意思几个字该怎么写,时常拿爪子去蹭东华的手,入睡时还假装没有知觉地把身体粘在东华的胸口,假如东华退后一寸,她就粘上去两寸,假如东华打算挪个地方睡,她就无耻地在睡梦中嘤嘤嘤地假哭,这一套都是她小时候未断奶时对她阿娘使的招数,她无耻地将它们全使到东华的身上,竟然也很管用。
十恶莲花境最后的一夜,天上渐渐沥沥飘了一场雨,东华用仙术化出一个透明的罩子,凤九贴在罩子上仰视雨夜,觉得很好奇,雨珠从遥遥无尽的天顶坠下,竟是翠蓝色的,蒙蒙的天幕上还有星光闪烁,衬着莹莹水光,像洪荒时从混沌中升起照亮大地的天灯。她很有感觉地看了一会儿,想着明日从这个地方走出去,万一东华并不想带她回天上,说不得就有终须的一别。就算她想在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太晨宫,也须得三年后。她伤感地摇头晃脑了一会儿,听着叮咚的雨声,越加感到一点孤寂,颓废地打算踱回来睡觉,一抬头却见东华已经睡熟了,银色的长发似山巅之雪,又似银月之辉,他平日里脸上有表情的时候,因偶尔闲散,故显得脸廓柔和一些,闭眼熟睡的时候,眉眼间却像是冰雕而成。
凤九眼睛一亮,顿时将那微末的伤感都忘到九霄之外,蹑手蹑脚地匍匐着爬过去,趴在东华的面前,默默地,又有点紧张地看了一小会儿,她觉得东华是真的睡着了,闭着眼睛凑上去就要亲一亲他。她早就想趁他睡着的时候对他做这样的事,只是前几夜东华在入睡之前总还要屏息打坐个一时半刻,她等不及先睡了。今夜可能是老天爷怜悯她的虔诚用心,给她掉下来这个便宜,老天爷这么向着她,她很欣喜。
但此时她是个小狐狸,要嘴唇相贴地亲一亲东华,其实有些难度。她为难地伸出舌头,比了半天,在东华的嘴唇旁快速地舔了一口,添完迅猛地趴下装睡,眼睛却从爪子缝里往外瞟。东华没有醒过来,她候了片刻,蹭得近两分,又分别在东华的下巴和脸颊旁舔了两口,见他还是没有什么反应,她心满意足,胆子也大起来,干脆将两只前爪都撑在他的肩上,又在他的眼睫、鼻子上各舔了好几口。但是一直有点害羞,不敢往东华的嘴唇上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