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燕云客
萧恪的嘴角抿成一条线,这是他发怒的征兆,陆青婵仰着巴掌大的脸看着他:“皇上真的要行杀伐么?”
陆青婵的眼睛是她五官中长得最特别的地方,远山眉纤巧而平,双眸翦水仿若明珠千斛,她看着萧恪,眼睛一眨不眨,像是一匹幼弱的鹿。萧恪袖中握成拳的手终于松开了,他轻声说:“朕今日不杀人。”
这次陆青婵反倒觉得讶异了。
萧恪是一个刚愎自用的皇帝,不管是领军交战还是为君治国,他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而现在,萧恪对陆青婵说的这句话,倒像极了一句认真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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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恪一直到深夜都没回来,过了人定从直隶总督府传来消息,让把陆青婵接过去。陆青婵轻声细语指挥着奴才们收拾东西,她心里知道,应该是天子的御驾到了苏州,萧恪也无需再遮掩身份了。
春日的夜里渗透着几分寒津津的凉意,子苓把那件霜色的斗篷披在陆青婵肩上,陆青婵对她说:“帮我把头发梳一遍,再选两支簪子戴。”
不管是宫里还是宫外,陆青婵一向是最寡淡的打扮,看上去像极了低品级的小主,这还是她头一回要求主动梳妆。子苓应了,把她的头发重新拆开绾发。陆青婵的头发光滑而柔顺,在烛光下隐约发出一圈黛色的光,子苓把掐丝点翠并蒂木兰花的簪子插进她的发间,轻轻在她的脸上扫了一层胭脂,最后点上了口脂。
把灯烛拿过来细看,就连子苓也看得微微发愣。见惯了陆青婵不施粉黛的模样,今日不过略打扮了几分,整个人便呈现出一种富丽辉煌的美来。
陆青婵原本也是珠翠堆盈出来的美人,早些年间出入宫闱,骨子里带着和公主们一样的雍容,只是她原本就不喜欢浓妆艳抹,不管是在瀛台后来还是回紫禁城,都嫌少打扮自己罢了。
见子苓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陆青婵温声说:“咱们要去直隶总督府,我是皇上带来的人,代表的是皇家的尊贵体面。若是比不过直隶总督府的女眷,便是丢了皇家的颜面。”她缓缓站起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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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恪没有令人另建别宫,直隶总督韩立忙把自己最好的房间早早的腾挪出来供皇上居住,可后来听说皇上身边还有一位不知身份的女眷,在屋舍的安排上又头大如斗起来。他给有善塞了银子,有善细语点拨说:“离皇上近些就成了,娘娘心性儿好,不是个喜欢摘人错处的。”
韩立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早也没听说过皇上宫里有哪位娘娘啊。”
有善伶俐地一笑:“这位娘娘啊,日后前途无量。”点到这就不再说了,有善给他行了个礼就往萧恪身边去了。
萧恪今日一连罢免了几位官员,连带着韩立也受了好一通训斥,现下处理政事的求思堂里只剩下了萧恪一个人,他把直隶总督府这几年的账簿从头翻到尾,接连用朱笔圈了几个圈,倏尔听见外面喧闹起来。
他坐在窗边,支槛窗被支起了一半,他顺着窗户看去,隐约在夜色的火烛灯盏的光影间,看见一个袅娜的身影,她正侧着头和身边的奴才说话,烛光之下,美得让人呼吸一窒。
她脸侧的点翠珠子随着她的步子轻摇慢晃着,就连韩立这种见过大世面的人都觉得错不开眼睛,很快他就感觉到了一丝芒刺在背,立刻如梦初醒,差点去抠自己的眼珠子,恨不得打自己一个耳光。他连忙垂下头:“娘娘,请跟臣来。”
陆青婵住在萧恪院子里的东厢,还没走到门口,就见有善跑过来:“娘娘,主子爷请您进去呢。”
人连门都没进就被皇上传召,可见这位娘娘当真是深得圣心的,韩立如是想着。
陆青婵点点头,跟在有善身后,向直隶总督府的书房走去。
韩立是平帝爷封的直隶总督,也是看穿了他胆小的性子,才能把这片富饶的土地由他来接手,这些年来,韩立也确实不负重望,兢兢业业地打理着南直隶。他的府上除了些字画和奇石之外,再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建筑和摆设,陆青婵拎着裙边上了踏跺,有善把帘子掀开让她进去。
有萧恪在的屋子向来是冷清的,既没有人敢大声说话,也没人敢有小动作,个个屏气凝神,对他显然是怕极了。可若是陆青婵进了门,所有人都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只要有陆青婵在,皇上便也不会轻易恼怒,有时候还能露出几分笑脸来。
屋子里的香料燃的还是过去在紫禁城常用的那几种,奇楠香的味道平静而悠长,让人不由自主地静下心来。萧恪停下笔,把陆青婵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这件霜色的斗篷是陆青婵头一次穿,上头绣了云霞弥漫,衣摆处是一只口衔东珠的孔雀。她头上插着几支还是毓贵妃赏赐的簪子,眸如繁星,丹唇嫣然。
她从不穿这种富丽堂皇的东西,稍微细思些就能明白她的用心。通透而灵慧的心智,谨慎又知道不僭越。上一次见她盛装打扮,约么是很多年前了吧。
那些年头里,他们两个人的交集也只局限在宴酣之乐上,偶尔也会在毓贵妃宫里擦肩而过,萧恪一天一天看着陆青婵长大。从梳双环髻的女孩,再到梳如意髻的少女,一直到如今,她纤细又亭亭地站在他面前。褪去了前几年略丰盈的两腮,陆青婵像是一支初长成的木兰花。
陆青婵或许很少注意他,可萧恪每次回到宫里,都会不露痕迹地在茫茫脂粉堆里寻觅她的身影。
现在的陆青婵,和很多年的她重叠在了一起,竟让人觉得时光暂驻,又回到了从前似的。萧恪把笔放在笔架上,对着她招了招手,陆青婵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萧恪说:“鲜少见你打扮,如今看起来确实耳目一新。”
正是在今日这一瞬间,萧恪像是发现了陆青婵的另一种美来,那是一种特殊的高贵与雍丽。他却在此时想起了韩立白日里献给他几个红宝石。那时候他并没有上心,让有善收起来便罢了,今天突然觉得这几块宝石有了应当去的地方。
求思堂外头,两个人的影子一同落在了素白的窗纸上,哪怕是灯下寻常的对坐,两个人都显示出一种安稳的岁月静好来。跳动的烛火,把陆青婵勾勒出一个缠绵的剪影,韩立原本想趁此时机往皇上身边送几位美人的,可见今日的情形,心想着也不能去讨这个没趣儿了。
灯火之下,陆青婵也像过去在马车上的时候,找了本书来看,两个人相安无事也没有说话,萧恪摸了摸手边的茶盏,才发觉里头已经没水了,陆青婵站起身去拿桌上的茶壶,一汪浅碧色的茶汤倒进茶盏中,萧恪喝了一口便摇头:“这茶太淡了。”
“这是第三泡了,再浓晚上精神太足,怕是睡不好了。”陆青婵便茶壶放回桌上,温声说道。她性子里就带着柔性,这般宁静说话的模样,竟让人觉得不忍拒绝。喝惯了浓茶的萧恪竟没有再说话。
陆青婵又坐回了灯下,一条香几很长,两个人各占一头,茶香悠长,大有黄卷对青灯的写意之感来。
看了一整天的折子,终于能在这时候安定下来,外头已经没有了人走动的声音,萧恪穿着鸦青色的直裰,整个人也显示出一种放松来。皇上现在的心情不好也不坏,还是像过去那些年里一如既往的平静着,可有陆青婵在眼前,总觉得生活也比过去更多了些滋味。今日她这件霜色的斗篷很是好看,没料到她是个这么适合白色的人,若是他的红宝石打成一套头面戴着,一定好看得紧。
打量着陆青婵,萧恪突然问:“你可喜欢什么珠宝,是翡翠还是玛瑙?”
正安心看书的陆青婵被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遭,脑子还有些发懵:“您说什么?”
看着她一脸茫然的神色,萧恪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好像是自己藏着的心事被人戳穿了似的,他登时拉下脸:“没事!看你的书吧!”
许是灯火太热也太燥了些,陆青婵总觉得萧恪的耳朵上隐隐泛出一层可疑的红。
从那个二进的小院里搬出来,住到直隶总督府上的萧恪,又好像变成了原本在紫禁城里该有的模样,见臣子或是批折子,有时候看看闲书,日子过得和苦行僧也没什么两样,只是近来他好像找到了新的乐趣,偏喜欢拘着陆青婵,让她也坐在他的眼前。不管是看书,还是打络子,只要在他的视线里就好。
此刻的萧恪倒像是身上多了许多的烟火之气。
里头的人不觉得有什么,可外头却传出去,说是主子爷身边儿跟着一位锦绣珠玉堆出来的美人,皇上把她疼得像是眼珠子。
在紫禁城里原本八百年也不见一遭的人,竟在这段时间里同处一室起来。萧恪其实很忙,忙起来一整天也不见人影,只是若是回来了,一定要把陆青婵叫过来,哪怕是一句话不说,也要待在一块读会儿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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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萧恪回来得晚,脸上带着冷气儿,刚坐在求思堂里,就让人把陆青婵叫来。
陆青婵是刚沐浴过的,应该是在薰笼边上烤了好一会儿了,头发半干不干的,绾不起来,只能在脑后编成了辫子,脸上不带粉黛,素着一张清水一样的脸。
莫名的,在看见陆青婵的时候,心里的火气就散了大半,只觉得骨子里紧绷的那根弦松了不少。见她头发没干,萧恪叫有善把薰笼搬了过来搁在陆青婵身边,本来如今已经是暮春时节了,屋子里不放薰笼也是暖融融的,放了没一会儿,萧恪就觉得背上有些发汗。
陆青婵抬起头,正巧看见萧恪鬓角的发间沁出一丝薄湿,显然是被热气熏了脸。陆青婵抿着嘴问:“皇上热吗?”
萧恪看她一眼:“朕不热。”
分明已经被濡湿了鬓角,依旧嘴硬说不热,不知怎的,陆青婵唇齿间弥漫出一种淡淡的酸甜的滋味。
“这个荆扶山!真是好大的胆子!”萧恪看完了手中的一封信,拍了一下桌子,显然是忘了桌子那头坐了陆青婵,这一掌下去把她吓了一跳。萧恪自觉失言,立刻换了个语气,“宫乘鹤给我举荐了一个人,说他是位将才。那天在城外,你也见到过他。今日有善去他的住处去请,却吃了个闭门羹,说自己屡试不第,难堪大用。怎么,难不成要朕亲自去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