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燕云客
流血的夜晚,狸猫也叫得格外凄厉。紫禁城的夏天,蛇虫走兽都很多,这些狸猫也都见得多了,子苓叫沈也带人去赶,追了两圈才消停下来。
乌桕树的影子落在菱花锦支窗上,夏夜特有的味道顺着支窗飘进来。血液很黏腻,干了之后很难洗干净,子苓用澡豆给陆青婵搓洗了很多次才彻底散去那股子味道。陆青婵换上了柔软的中衣,子苓在替她一粒一粒把胸前的扣子系好,抬起眼的时候,看见陆青婵正静静地看着珐琅彩博山炉发呆。
“主儿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她把掐丝缠金的护甲套好,拿来手边放着的缂丝扇,自鸣钟的声音滴滴答答愈发显得室内一片岑寂,陆青婵说:“叫宫里的人白日里都不要出去了,这几日外面不安生。”
子苓点头称是,走出暖阁,刚绕过地罩就看见了立在门口的萧恪,他也是更过衣的,身上穿着玄色的常服。檐角的风铃依然铃铃的悦耳,萧恪立在滴水檐下,竟然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月色浇衣,子苓行了礼之后退了下去,萧恪看着暖阁里暖黄的灯光,和落在窗纸上的倩影,腿下迈不开下一步。
他觉得自己有些冲动,竟然在她面前杀了人,可仔细想想,也觉得自己并不后悔。烛光似乎略晃了晃,陆青婵的影子也跟着摇动,萧恪抬步走上了台阶,立在门外的小太监立刻替他把帘子掀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萧恪:“动她的人,都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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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千金正(三)
走进暖阁里, 那个原本立在窗户边的女人缓缓站了起来, 她头发将将半干, 整个人行动间都好似带了几分湿淋淋的水汽, 陆青婵走到萧恪面前缓缓跪了下来,萧恪只能看见她的发顶。
“妾有罪,请皇上责罚。”陆青婵说得坦然而平静。
“你有什么罪?”萧恪平声说, “尔卓骄狂无状,意图冒犯,与你何干?”他对着陆青婵伸出了手,烛光之下,萧恪的掌纹纵横阡陌。
萧恪几次都对她伸出过手,这双手厚而暖,把许许多多的锋利都隔绝在外,陆青婵仰起脸,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萧恪把她拉了起来。
“大佑和车戎的战事是不能避免的,与其坐等起发展养虎为圆圆患,还不如借此时机铲除。”萧恪拉着陆青婵, 让她在炕床上坐下,“朕不会让他活着走出大佑的。方才见你手里攥着簪子,若朕是你, 绝对会照着他的喉咙扎进去。”
“若妾真的下手了,会如何?”陆青婵抬起眼睛看向他。
“朕会广而告之,是朕握着你的手一起杀的人。”
陆青婵屋子里今日燃着檀香,这是一种疏离而清净的香, 让人觉得孤灯对坐下的人影,都变得远了,好像都成了一幅又一幅灯下的画卷,从萧恪口中说出的话,带着一种渺远的不真实的感觉,几乎让人觉得自己听错了。
萧恪的神情依然从容,他用茶盖撇去浮沫,喝了一口茶:“新桂花加石南叶,朕在你这喝过好几回了,确实不错。”
他把话题又转到了日常琐事中,离那些厮杀就更远了。他又随手翻看了陆青婵摆在一旁小桌上的书:“陶庵梦忆,你倒是有闲情雅致。”
“从前在宫里,不过是靠读书打发时间,毓贵妃给了恩典许我偶尔去藏书楼逛逛,那时候四库全书还在修纂,妾怕自己过去也添乱,只在傍晚的时候去,有一回回来的时候下雨了,妾也没有带伞,把书护在怀里,等回来的时候还是淋湿了,妾就站在暖阁里哭。”陆青婵回忆起小时候,眼里带着几分笑,“那时候读的就是陶庵梦忆,可能因着有这么一遭事,记得也格外清楚些。”
“若是朕早知道,就给你单独辟一处藏书楼,”萧恪从果盘上拿了一颗葡萄,酸甜味道在唇齿间弥漫开,他说,“陆青婵,朕想早遇见你几年。”
这是他一直想对陆青婵说出口的话,他以为自己永远都说不出来,可偏偏在这鬼使神差之间就说了出口,陆青婵的手微微一顿,萧恪索性就一股脑地往外说说,“若是早遇见你两年,朕不会让你学这么多规矩,也不会让你读你不喜欢的女则女诫,朕会在秋狝的时候就把你带去木兰,朕也会教你骑马。”说得多了,他自己也又些赧然。
有些心思无需她懂,萧恪自己明白既可,可有一些他又希望陆青婵能懂,他抬起头看着灯下的陆青婵,她依然是那般安静的样子,萧恪随意地转换了话题:“有没有吃的,朕饿了。”
这个时辰,御茶膳房早就停了火,陆青婵怔了一下,旋即说:“臣妾的小厨房还没停灶,臣妾去瞧瞧。”
不多时,她便端着托盘走了过来,托盘上放着一碗汤面。面条细若银丝,上头撒了一层切得细细的葱花。绿色和白色交映,看似寡淡,可带着一股令人食指大动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
陆青婵把碗放在萧恪面前:“今日是皇上的万寿节,在民间是该吃一碗长寿面的,妾斗胆对皇上献丑了。”
面条细软,吸饱了汤水,喝进胃里只觉得熨帖。隔着朦朦胧胧的水汽,陆青婵的五官时隐时现,灯花葳蕤朦胧,她落在墙上的影子和他的叠在一起。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腔子里的心在跳,这股熨帖的暖流像是从心里一直翻涌到了眼眶。
萧恪停下筷子,把白日里的问题又问了一次:“你怕不怕朕?”他说得很慢,一字一顿,可却总让人觉得带了几分惶恐和不安。
这个问题,是他一直想要渴求一个答案的,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个仁慈善良的人,他杀过很多人,作恶的或是无辜的,就在方才,他甚至在陆青婵的面前割破了尔卓的喉咙。他知道她会怕,可心里又希望她不怕。
陆青婵站了起来,对萧恪行了一礼,烛光给她镀了一层金边。她说:“妾怕见死人,怕见血,可是今日,妾不怕皇上。”陆青婵这个女人,是被教条束缚得很深很牢的人,她学会的都是逆来顺受与服从,她回答问题常常以“不知道”“妾知错”“妾有罪”做结,没人能撬开她的唇齿,读她内心深处的词词句句。
因为人人只希望她是一个活在礼数下的皇后。
可她今日知道,萧恪想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尔卓意欲唐突臣妾的时候,妾在想,若是皇上在该多好。皇上在,一定能护得臣妾周全。臣妾这么想着,皇上就来了。”陆青婵依旧垂着头,“皇上带妾去南方,带妾去木兰,教妾搭弓挽箭,这些都是臣妾过去想都想不到的事。这些都是皇上给予的,臣妾不怕皇上。”
他曾经牵着她的手带她去见他幼时的好友,也牵着她去慈济寺听梵音暮鼓。他站在她身后,给予她一方土壤,让她和荆扶山答对。这个男人说得少,做得多,他在用他的方式表达一种沉甸甸的情谊。
毓贵妃曾告诉她,作为女人尤其是皇帝的女人,不能太过耽溺于情爱,因为帝王之爱太过稀薄,也掺杂了太多东西,任何人无法完全将其把控于掌心,陆青婵咬着嘴唇,看向萧恪,但是这个男人和她想象的似乎并不那么一样。
萧恪听着陆青婵温声的言辞,方才那颗明明已经吃进腹中的葡萄的味道,似乎又在舌尖弥漫开了,那股酸酸甜甜的味道,让人觉得忐忑,有时又觉得回甘。
在这个流血的夜晚,两个人互相伸出了试探的触角。
有时候,萧恪总会生出一种恍惚之感来,他认为陆青婵和他是类似的人,只不过他的刚硬在外,她的坚韧在内罢了。
“这件事处理起来,还需要一段时间。”萧恪从炕床上站起身,看向灯下的陆青婵,“不过,你别怕。”
萧恪已经走了很久,陆青婵依然维持着那个姿势坐在香几旁。她少年时读书,偶尔也会和大公主一起看书,那一年大公主刚许了额附回宫省亲,两个人像过去似的饮茶谈天,大公主的额附算是一个难得的正人君子,可哪怕是为人再刚正的人,吹了火烛一片黑暗间,赤诚相对的时候,很多伪装的外衣都会被尽数撕裂。婚后不到半年,额附便纳了两位妻房。
大公主自然不会对她一个未许婚的女郎说这些,只是在喝茶间,对着陆青婵说:“别把任何人当作你的救命稻草,有时候偏偏是这救命稻草,才会真的杀死你。”
她说话的时候眉眼一如既往,可陆青婵却觉得她已经像是变了一个人。婚姻情爱,改变一个人几乎是翻天覆地的,它掠夺你少女的情真,也许会给你带来无从洗刷的伤痕。
陆青婵忘不掉萧恪对着她伸出的那只手,也忘不了他说的那句“相信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