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布丁琉璃
“不曾骗我?”
“……不曾。”
谢霁盯着榻边的帷幔,半晌才沙哑道:“怎么?”
谢宝真摇了摇头,若有所思道:“就是觉得有些看不透,好像你每次笑都不是真正的开心。”
见谢霁不语,她又安抚道,“或许是我想多啦!不过你若是有心事一定要和我说,我定会为你分忧,不要憋在心里,也不要瞒我。若是连你也骗我,我会很伤心的。”
谢霁转过头看她,很久没有说话。
“怎么了,总是看着我作甚?”谢宝真在他长时间的注视下莫名有些坐立难安,唯恐被他黑色的眼波吸进去,便放下帕子四处张望一番,起身道,“嗯……我去给你倒杯茶。”
茶是方才下人送过来的,还有些烫,而谢宝真显然不曾服侍过旁人,直接就将热茶递到了谢霁的嘴边。
谢霁就着她的手喝水,猝不及防被烫得眉头一皱,不过很快神色恢复如常,唯恐开口点破就会惊扰这个甜美的梦。
他沉默着,小口小口地将那杯烫嘴却暖心的茶饮尽,用不太好听的嗓音说了句:“谢谢。”
“客气什么。”谢宝真大言不惭地说,“想不到罢?我可会照顾人啦!”
阳光刺破黑暗,种子在心底萌芽复苏,二人的关系也如同这三月回春的天气,温暖宜人,恰到好处。
用过晚膳后,一个出乎意料的人拜访了翠微园中。
经过一天的休息,谢霁已能勉强下榻,见梅夫人拎着食盒进门,他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下意识起身行礼,却被对方轻声制止。
“不必了。你我之间,本就不论长幼,只谈尊卑。”梅夫人示意他坐下,而后将手中的食盒打开,端出里头热腾腾的红枣参鸡汤道,“我不会做饭,这汤是专门让膳房熬的,喝了对伤口好。”
即便是嘘寒问暖,梅夫人也不见一丝笑意,只淡然道:“我此次来,是感谢你不计前嫌救了宝儿。”
说罢,她竟是缓缓屈膝,对着谢霁一礼。
烛火摇曳,谢霁猛地起身,让开身子,没有受她这一礼。不管如何怨恨嫌隙,梅夫人终究是长辈,不该向他这个晚辈行礼。
梅夫人自顾自行了礼,继而抬眼,看向谢霁的眼睛有些复杂,缓缓道:“我来此还有一个目的,我知道你其实有很多话想质问谢家,夫君多次想向你坦言,但又怕触及你的伤心事而迟迟未曾开口。今日便由我来做这个恶人,一一为你解答心中疑惑:包括你母亲和谢家的关系,她为何那般恨谢家……以及,我为何那般厌她。”
谢霁垂下眼看着鸡汤上浮起的细油,袖中的五指蜷起。
梅夫人道:“你伤重,不宜久站,坐罢。”
谢霁依言坐下。
“我不知道你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别人又是如何向你评论谢家,但我敢以毕生清誉保证,今夜所言句句属实。”
梅夫人整理好神色,深吸一口气,方平静道,“你别看如今的谢家枝繁叶茂,可在四十年前,它还只是个因罪株连的没落士族,在权贵遍地的洛阳城中渺小得不值一提。太宗乾元十一年,当时的谢家家主——也就是宝儿的祖父,为了振兴门楣,亦是为了在残忍的时局中夹缝求生,不得不从旁支得不能再旁支的远亲中寻了一位貌美绝伦的女孩儿收养为义女,数年悉心教养,授以技艺,期盼有一日能送她入宫承宠,为谢家带来满门荣耀……那女孩儿便是你的母亲,谢曼娘。”
谢霁已经记不清母亲的样子了,可一听到她的名字,仍是从心底战栗,情不自禁绷紧了嘴角。
“你的母亲,是我见过最聪明、最心狠的女人,容貌更是倾国倾城世间少有。原本一切都该很顺利,可渐渐的,一切都变得荒诞而不可收拾……”回想起那段疯狂的岁月,梅夫人皱起了眉,语调也冷了下来,“她不该在身处妃位之后还妄想占有两样东西,一是她的义兄、我的丈夫,二是至高无上的皇权。”
第27章
梅念秋出生官宦世家,自幼饱读诗书,骨子里带着些文人的清高冷傲。也亏得年少时的谢乾翻墙爬树,锲而不舍、屡败屡战地求娶了许久,才勉强俘获梅家小娘子的一片芳心,最终高攀上梅家大士族的亲事。
十八岁的梅大才女下嫁谢乾,可在洞房中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自己的夫君,而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儿。
是极美的一张脸。
梅念秋自己也是女人,深知再过三两年,这女孩儿该有怎样颠倒众生的容貌。
柳叶眉,丹凤眼,雪肤琼鼻,堆发如云,小女孩儿笑吟吟歪坐在喜床上打量她,有着与她年龄极其不符的成熟与风情。她的唇色是天生的艳丽,极黑的发色和瞳色倒衬得她的皮肤几近透明的苍白,此时眯着眼打量一身嫁衣的梅念秋,明明在笑,却让人瘆得慌。
她一派天真纯良的模样,声如落珠道:“还以为兄长喜欢的是怎样的人物,今日一瞧,也不过尔尔。”
梅念秋眉头一皱,莫名膈应得慌。
谢曼娘是谢乾的义妹,也是谢家打磨已久的一把利刃。若从表面上来看,这个少女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无论对谁都是以笑示人,似乎完美得不可挑剔……可完美得过了头,反而显得不真实。
每当她能轻而易举揣测出旁人全部心事,仿佛所有人在她眼中皆是赤条条没有秘密的婴儿时,这种‘完美’便显得越发可怕起来。
更可怕的是,梅念秋发现谢曼娘看自己丈夫的眼神很不同,像一把温柔的刀,暗含疯狂。
好在二人成婚后便自立府邸,不必与谢曼娘朝夕相处。
谢曼娘的那点小心思自以为藏得很好,却不知被老家主看了个透彻。
她十七岁那年,老家主把她叫到跟前,说道:“曼娘,如今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离开谢府重获自由,但谢家绝不会再给你提供任何的衣食资助,你可荆钗布裙安稳一生;第二,进宫侍奉陛下,以皮囊为筹码,以智慧为利刃,披荆斩棘俯瞰天下,做人上之人……你选哪条?”
谢曼娘从来都是个有野心的女人,既是尝过锦衣玉食的滋味,又怎甘心再回到贫贱的泥泞中挣扎?
果不其然,她选择了第二条路。
进宫四年便从小小才人晋升为一等淑妃的,谢曼娘是第一人。
深冬,风很冷,乌云像是墨染似的纠结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儿来。
梅念秋那时正怀着第二个孩子,挺着五个月的孕肚站在玉昌宫外近两个时辰。冷风如刀般刮着她的脸,眼前一阵又一阵地发黑,不知过了多久,方有大宫女懒懒掀开帘子通传道:“娘娘醒了,夫人请随奴婢进来。”
贵妃榻上的女人明艳华贵,举手投足间美得惊心动魄,可梅念秋已经折腾得连站都站不稳了,冷汗浸湿了内衫,全靠一股傲气咬牙硬撑。
“听说嫂嫂又有了身孕,本宫实在心生欢喜……”她顿了顿,随即用小刀挫着鲜红的指甲,神经质地轻笑着“本宫,真的很欢喜。”
可她的眼里,分明是一片冰冷。她说:“你知道吗?进宫四年,本宫的第一个孩子没能活到出生,第二个孩子没能活过满月,有时候本宫会想:要是死的是你的孩子就好啦!”
梅念秋抖着唇,虚弱道:“如今皇上倚重谢家,若是我的孩儿死在了娘娘的玉昌宫,皇上自会为臣妇做主。”
“哈哈哈哈!倚重谢家?嫂嫂可曾想过,谢家得以逆风而起、威震四方,靠得是谁从中斡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