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青鲤
赵谟“嗯”了一声,道:“舅舅已经七八年没有回京了,这次回来,母后正好可以跟舅舅好好叙一叙。”
皇后苦笑了下,无奈道:“你舅舅不会无缘无故回来。”
“母后以为,舅舅是因着什么缘故回来的?”赵谟问。
皇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出保养得当的白皙手指,蘸了一点茶水,在几案上写了一个“储”字。
赵谟默然。
“你舅舅固执极了,这么多年还是……这回回来,不知道他会去皇帝那边说什么。”
皇后隐去了赵斐不说,定国公力主赵斐的事她从来没有对赵谟明说过,但赵谟其实是一直知道的,闻言,赵谟笑了笑,“舅舅是个恋旧的人,要我说,他并没有看走眼,我六哥那么聪明,本是极好的。”
极好,皇后何尝不知道赵斐是极好的。
若然赵斐无事,凭他的聪明,皇后哪里还用得着烦忧,只消坐等立储便可。
可是……
偏偏他落进了冰湖,这么多年来一直缠绵病榻。
这样的身子,即便勉强承继了大统,也不知道能支持多久,也不知道能不能绵延子嗣。
皇后不想冒这样的风险,因为她有赵谟,根本没有冒风险的必要。
“母后,不妨放宽心。”
“如何能放宽心?本来一家人就该齐心协力,他倒好,还给我找麻烦,指不定老六被他挑起什么心思。”皇后越说,越发埋怨起固执的哥哥。
赵谟目光一动,低着头拿了肉干在手里把玩。
“正是如此,舅舅才回来得好。”
“怎么说?”
“舅舅回来了,方才知道母后并非偏心,实是六哥身子不好,母后方才要舅舅支持我。其实,若是六哥身子康健,别说舅舅和母后了,我也乐得让六哥去争储君之位,自己做个富贵闲人。”
皇后听着赵谟的话,一面听一面点头。
的确如此,更何况,赵斐昨日刚淋了雨,病情来势汹汹,比平常还发得厉害,连长禧宫的门都出不了,殿内殿外都是一股子药味。等到定国公归来,见到这样的他,自会放弃那般执念。
“的确如此。”皇后的脸上总算有了由衷的笑意。
储位空悬,朝中群臣一直争执不休,各有见解,若是定国公能跟自己一条心,方保万无一失。
赵谟望见皇后笑了,自己的眼神却凉了几分。
“母后,方才我往坤宁宫过来的时候,碰着了父皇的龙撵。”
“哦?”皇后对此并不在意,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我听人说,父皇要去北苑,您说,父皇去北苑做什么?”
皇帝去北苑?
皇后皱眉,“不会去检查你们几个的功课吧?”
赵谟摇头,显然不认同皇后的话,“七哥八哥都跟我一样才从御书房下学,我往坤宁宫来时看得清楚,他们也去各自母妃那边了,这会儿并不在北苑。”
“那皇帝是想去雁池那边走走?”
赵谟笑着摇了摇头,“母后,你忘了,六哥在长禧宫。”
“你是说皇帝去北苑看老六?”皇后说罢,自己摇了摇头,“不可能,自从老六出事,也就住在坤宁宫的时候皇帝看过几回,后来他搬去北苑,皇帝即便是去北苑,也是瞧你们几个小的。”
别说是皇帝了,便是皇后,也只去北苑瞧了赵斐一回。
“想是这回六哥淋雨了病得厉害,父皇担忧罢。”赵谟道。
说是这么说,赵谟和皇后却都明白,皇帝是不可能因为赵斐淋雨而担忧他的。
不止是赵斐,换作任何一个儿子,皇帝都不会担忧。
伴君多年,皇帝是什么样的人,皇后心里有数。
无情至刻薄,冷漠到残忍。
也正因为如此,皇后才要为自己和家族谋算将来。
“母后,要不要我们打一个赌?”赵谟笑道。
“什么赌?”
“赌父皇去北苑是不是瞧六哥的?”
“好啊。”皇后欣然应下。
“我赌父皇是去看六哥的。”
“我赌他不是。”
赵谟抚掌笑道,“那就买定离手,不能更改了。”
“我当然不改,你不会变卦罢?”
“当然不会,赌注么,我要母后亲自给我做桂花糕。”
“好,那要是我赢了,你就得为母后亲自做桂花糕。”
“一言为定!”赵谟兴奋地搓着手,“母后,我赢定了。”
第61章
“陛下,前头就是长禧宫了。”封勇礼站在龙撵旁,恭敬对皇帝道。
他今年三十有五,生得白净斯文,或许是执掌司礼监与文官多有往来,身上自带着一股儒雅之气。
皇帝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前头的长禧宫:“这宫殿偏僻了些。”
“六爷喜欢清静,当初是六爷先选的宫室呢!”封勇礼回道。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盯着越来越近的长禧宫。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锦率着一众宫人,跪在长禧宫外迎驾。
“启禀陛下,六殿下昨日淋雨受了风寒,实不能起身迎驾,还望陛下恕罪。”陈锦叩地陈奏道。
“无妨,朕是来探儿子的病,用不着搞什么假模假式的虚礼。”皇帝缓缓下了步撵,命陈锦等人起身,直接往长禧宫里去了。
一跨进长禧宫的院子,便有药味扑鼻而来,闻着极苦,并不好闻。
封勇礼有些担忧地看向皇帝,皇帝却并无一丝动容,面不改色地进了赵斐的寝宫。
虽是酷暑,赵斐的榻上依然挂着厚重的床幔。知道皇帝要来,赵斐早已坐了起来,倚着枕头斜着,面容苍白,连薄唇都不沾一点血色,白纸般的脸庞上只剩一双漆黑的眼睛。
皇帝看到他,忽然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从前的江妃。
“父皇,请恕儿臣不能起身接驾。”赵斐刚刚开口,就咳了一声,忍着不适将这句话说完。
皇帝快步上前扶住了他。
“你与朕是父子,哪里用得着这些虚礼?”
赵斐抬起头,看向他的父皇。
皇帝是他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
母妃早逝,皇后只是他的养母,单只论血缘,皇帝与他才是最亲近的。
但赵斐一年之内至多见皇帝一回,若是冬日里发病得厉害,那连一回都见不上。
眼下,皇帝坐在他的病榻前,握着他的手,眼中满是关切……赵斐心下突然就笑开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
封勇礼见皇帝坐下了,给陈锦使了一个眼色,陈锦初时一愣,旋即低头退了出去。封勇礼这才拉上殿门,自己站在门口,一路跟过来的御前侍卫站在廊下,将长禧宫的宫人撵到了院子里去。
赵斐冷眼看着殿内宫人退出去,却装作没有察觉,低头捂着嘴咳了两声。
“父皇来长禧宫,可是有什么旨意?”
皇帝笑了两声,拍了拍赵斐的手臂,和颜悦色的说:“朕听说你昨日淋了雨,心里着实有些担忧,本来想叫太医的院首过来给你瞧病,到底还是不放心,亲自过来看看。”
“叫父皇为儿臣担忧,实是儿子不孝。”
“你这身子啊,一直是朕的心病。”皇帝看着苍白的赵斐,痛心疾首道,“多少回了,朕都不记得多少回了,朕时常想起那年带你去冬猎的情景,每一回,朕都是心如刀绞。如果朕没有带你去猎场,东宫也不会一直空置在那里。”
赵斐眼眸一黯,低声道:“父皇说笑了,一切都是儿臣的命。”
“唉!”皇帝长长的叹了口气,“朕有那么多儿子,可朕知道,最像朕的,就是你。”
赵斐没有接话,只是低着头轻轻咳嗽着。
“你打小就聪明,当年皇后无子,说起要抱养儿子的时候,朕第一个就说了你。你虽然小,可从你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朕就知道你是个有灵气的好孩子。朕想让皇后把你接到坤宁宫,让你做皇后的养子,这样才能名正言顺的把储君之位给你。”
赵斐惶恐地点着头,心中却在冷笑。
在他的记忆中,母妃过世后,他就一直跟两个奶嬷嬷住在长春宫的配殿,一日三餐也好,四时常服也好,都是看别人的脸色才不会短缺。
也不知父皇这一番痛心疾首的大戏,到底要引出什么话来?
“父皇言重了。儿臣实不知父皇如此看重儿臣,实在愧对父皇。父皇英明神武,几位哥哥弟弟皆是文韬武略、德才兼备,父皇不必忧心无人为父皇分忧。”
皇帝看重虚弱的赵斐,忽然笑着点了点头,伸出手指在赵斐跟前点了点:“你以为朕对你漠不关心?你暗地里做的那些事,朕都知道。这些年若不是你,皇后和老九哪能过得这边快活?”
赵斐一凛,并不着急说话。
“定国公也三翻四次给朕秘密上书,要朕立你为储。”
“舅舅错爱,儿臣愧不敢当。”
“你当得起!”皇帝继续道,“你是最像朕的人,你知道像在何处吗?”
“儿臣不知。”
“哈哈,”皇帝笑了起来,“朕在自己的兄弟之中,算不得最聪明最能干的,但先帝愿意立朕为储君,你知道是什么缘故吗?”
“儿臣不敢妄言。”
皇帝又是一笑,“不为别的,只因为朕心思细密,最能揣摩先帝的心意,知道先帝想要什么样的太子。”
说着,皇帝摇了摇头,“你这几个兄弟的确各有长短,但若论心思,却没有人能及朕之十一,唯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