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灿灿
赵枝枝搬进南藤楼三日后,才知道云泽台其他美人的去处。
彼时她刚用过午食,在廊道踱步消食。从廊道栏杆处往下看,南藤楼前的空地映入眼帘,宫人正在清扫树叶。
云泽台修缮的不止是宫宇,还有规矩。这里俨然已是一个小王宫,众人分工明确,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全都井井有条。
她屋里有新奴随时候命,屋外还有宫人供她差遣,这些扫地的宫人就是分给南藤楼的人。
新奴与宫人不同之处,除了奴籍良籍外,还有一个不同的地方——新奴是赵枝枝的私人财物,宫人只是听命她而已,算不得她的财物。
无论是新奴还是宫人,全都由云泽台支出粮食,赵枝枝听到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要真让她自己养这么多人,她只能两眼一黑昏过去。
因为不用出钱养人,而且还有一笔不小的月银可领,赵枝枝不能再高兴了,她甚至开始觉得帝太子回云泽台是件大好事。
直到她站在高处看见扫地的宫人中有孙氏女。
恰逢家令来送新衣,赵枝枝跑下楼问他:“家令大人,发生何事了,南藤楼的宫人中,竟有孙家的贵女?”
家令笑答:“贵女莫惊,云泽台大部分贵女都成了宫人。”
赵枝枝愣住:“什么?”
家令:“这是殿下的决定。殿下不喜欢养闲人,殿下说了,与其让她们浪费粮食,不如当做宫人来使。”
“可她们……”赵枝枝下意识止住拿出身说事的念头,改口道:“她们的家里人不会说什么吗?”
“他们敢吗?”家令笑眯眯:“送的人无法得到殿下欢心,殿下不向他们问罪已是开恩。”
赵枝枝急促吸口气。
她以为吴姬被赐死是以儆效尤的做法,杀一个人震住云泽台的美人们,好让她们害怕臣服。
原来不是。
帝太子根本不需要她们的畏惧臣服。他随便一句话,就能让倚仗家族的贵女们成为下等的宫人。
贵贱与否,全凭殿下喜好。
她今日才算真正体会这句话的含义。
“她们的本事是做宫人,是她们自己没用。贵女与她们不同,无需忧心。”家令宽慰。
从敞开的大门望出去,庭院里孙氏女正穿着粗麻布制成的宫人短衣,同过去意气风发的样子不同,她不再高昂脑袋鼻孔看人,此时她正同其他宫人一样,岣嵝着背,脑袋压低,被扬起的灰尘弄得灰头土脸,也不能停下手里的活去擦脸。
“你会不会干活?怎能扬起这么多灰?万一贵女从这里过,尘灰脏了贵女的衣裙,我们都会受罚。”一人抱怨。
“你要是再扫不干净,明天我们就不给你留食物了。”
孙氏女扔了扫帚,坐在地上哇地哭起来:“我要回家,我不要做宫人。”
“谁不想回家?”另一宫人声音盖过孙氏女,“你以为我们还回得去吗?殿下已为我们定下宫人身份,谁家会接一个做宫人的女儿回去?”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我可是孙家女!”孙氏女泣不成声,“我怎能做宫人,我是来做太子妃的。”
“瞧这几个傻子,有命做宫人还不甘愿。”其他宫人发笑,“谁让你们没用呢,殿下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孙氏女颤哭:“殿下甚至都没看过我,他连看我一眼都不曾,又怎知喜不喜欢?”
“你算什么东西,殿下凭什么要看你?”为首的宫使冷笑,“凭你的出身吗?你又不是男儿身,殿下何需顾及你的家姓?”
赵枝枝走出去。
众人立刻伏首:“贵女。”
孙氏女愣愣地望着赵枝枝,宫使眼疾手快,扣住孙氏女的后脑勺往地上叩去。
家令随后走出,问:“她们中有贵女的旧交?”
宫人中几个曾欺负过赵枝枝的人吓得面色惨白。
要不是今日赵枝枝露面,她们根本不知道,住在南藤楼的人,竟是赵姬。
这几日她们尝尽世间辛酸,真正体会什么叫生不如死。如今,曾被她们视作卑贱之人的赵姬,就站在她们面前,她有着一屋的奴隶,奢华的楼室。
她没有沦为她们的一员,她仍是贵女,真正的云泽台贵女。
赵枝枝身穿华丽的深衣,衣尾拖至地上长长展开,被几个小童小心翼翼捧起。她扫视跪在不远处的宫人们,就在几日前,她们还和她一样,跪在云泽台外,迎接帝太子归来。
宫人中有吓得发抖的,生怕赵枝枝翻旧账重罚她们,全身颤得连手臂都撑不住,伏在地上软成一滩泥。
赵枝枝内心五味陈杂,想起从前。
她被她们捉弄的时候,也曾被吓得脸色僵白颤栗发抖。
那个时候,她多希望她们能够高抬贵手,不要再拿她取乐,不要再骂她是卑贱之人。
她是人,她也有心,她也会伤心难过。
家令在旁等着看好戏。
身为东宫的大管家,他对这些贵女间的嫌隙了如指掌。就算昭明公子不提醒,他也知道该如何做。
昭明公子的意思,就是殿下的意思。他服侍殿下这些年,鲜少见殿下惦记一个女子,赵姬确实有点本事。
他不信能让殿下惦记的女子会是什么纯真无知的人,殿下从小就爱琢磨事,能被他看在眼里的人,又怎会半点心计手段都无?
“我不喜欢她们。”赵枝枝深思熟虑后决定遵循内心的想法,她尚未习惯发号施令,声音细细的轻轻的:“家令大人,领她们去别处罢,我这里不需要她们。”
“就只是调离而已?”家令贴心将鞭子递到赵枝枝手边,“她们吵闹,惊扰贵女歇息,该重罚。”
赵枝枝手指瑟缩:“当然要罚。”
家令:“贵女想怎么罚她们?”
赵枝枝轻柔细软深呼吸一口气,“罚她们一天不许吃饭,以后再也不能出现我面前。”
家令哭笑不得,这算什么处罚?
家令领人走后,赵枝枝立刻跑回楼上。
埋进被里,赵枝枝心里才稍稍安定下来。
她们做宫人了,她不用再担心会被人嘲弄。
她刚刚,算不算报仇了?罚她们一天不吃饭,会不会太过分?
赵枝枝晃晃脑袋,试图将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
算了,做都做了,后悔也来不及。再说,她并不觉得这是件需要后悔的事。
此时阿元敲门:“贵女,金子去画堂了,奴让她回来,她还不肯。”
赵枝枝坐起来:“我去瞧瞧。”
到了画堂,金子果然在,一见她来,兴奋指着画堂外的风景:“贵女快看,从这里望出去,真的能够看到建章宫。”
赵枝枝走到画堂延伸出去的木廊,云泽台的风景收之眼底,建章宫也在其中。
能够窥视帝太子住处的地方,除南藤楼外,全云泽台再也找不到第二个。
建章宫前,穿袀玄的随人佩刀把守,庄严肃穆。宫人往来,井然有序,连碎步的弧度都迈得分毫不差。
赵枝枝不由自主伸出手,建章宫离她这么近又那么远,她想到那个曾在她面前留步的帝太子,他离她遥不可及却又曾近在她咫尺之地。她连他的模样都不曾看过,却已经开始考虑该如何将自己送上他的床榻。
总要试试,怕死也得试试。若是什么都不做,等她沦为宫人,就什么都做不了。
赵枝枝出声问:“从南藤楼去建章宫,要走多久?”
阿元:“南藤楼备有轺车,贵女无需步行。”
赵枝枝鼓足勇气:“既如此,备车罢,我想四处逛逛。”
建章宫。
姬稷正在甲观处接见季玉。
季玉初次见姬稷,踌躇满志,结果抬头看清眼前人的模样,一张嘴张大,连话都不会说了。
这……这不是他曾见过的绝色美人吗?
原来不是云泽台的贵女,而是太子殿下本尊吗!
“季君?”姬稷平静的声音稳重低沉,隐隐透出一丝不悦。
季玉瞬时回过神,立刻拜倒:“小人失礼。”
姬稷一只手从袖中伸出,虚扶季玉一把,薄而昳丽的唇轻启:“先生无需多礼,是孤招待不周,方使先生无从所适。”
季玉盯着那只玉白的手,手的主人虽然年少,但是已有天下之主的气势。
他站在他面前,轻轻一个眼神,既压得他抬不起脑袋。
太子殿下生了一张不染尘埃的漂亮面庞,这张年轻英俊的脸,曾令他误认为是女子,如今换上九纹绛色深衣,配上储君佩绶,白玉珩璜串珠压腰,长身玉立,贵雅沉凛,又是另一番令人心生畏惧的况味。
季玉稳住心神,试图将脑子里的浆糊倒出去。
他就只有这一次机会,日夜不停修缮云泽台的辛苦,全都为了换今日这一面。能不能让殿下正式起用他,就看他此刻的表现了。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季玉将自己的抱负说与姬稷,并将他对各诸侯国的看法逐一诉来。
季玉紧张小心,时不时偷瞄姬稷的脸色,每窥一次,心里就沉几分。
太子殿下神情静如湖面,无论他说什么,那双幽深如湖的眸子始终不曾起过涟漪。
季玉不由有些泄气,大概太子殿下听过太多人说过相同的话了。
季玉正犹豫要不要主动告辞,免得被太子殿下逐出去,要是真因为他的话枯燥无味而被逐出去,他就只能哭着回殷都了。
忽然有人悄步而入,季玉识得这人,是太子殿下的随仆,他听见宫人唤这个随仆为“昭明公子”。
“她来了?”姬稷惊讶。
季玉一时间有些慌乱,谁来了?太子殿下的眸底竟有了波澜。
是比他更能干的贤士吗?
“只是在建章宫外徘徊,并未入内。”昭明请示,“看样子,是想进来见殿下,殿下要见吗?”
姬稷凝眉,“孤正在见客,稍后再见吧。”
季玉顿时自信心大涨。
瞧,太子殿下为了他拒绝了另一个贤士!太子殿下还是赏识他的!
没过多久,季玉高涨的信心又一点点蔫下去。
太子殿下心不在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