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灿灿
庞桃生出莫大的哀伤。
越女为何笑,她不是不明白,她只是不愿去想罢了。
倘若换做是她,她不明不白地死在云泽台,她的父兄却因此加官进爵,大概家族内人人都会盼她早点死。
这里是云泽台,是帝王家,人命比狗贱。任由贵族拿捏的夏天子宗室已成为过去,殷王室的强势,由太子殿下的云泽台便可窥得一二。
如今庞桃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了,她甚至能够理解当初大庞姬想要逃离云泽台的心思。比起攀附帝权,不如嫁做寻常妇。以她们的出身,只要家里人愿意为她们打算,她们大可以嫁进高门做正室夫人。
她想起自己当初对大庞姬的不屑一顾,她以为自己只要有野心,就能争得一席之地,就不会像大庞姬那样吵着回了家,被毒死被狗啃了尸体。原来不是这样。
要想实现野心,至少要先被当个人对待。她们在太子殿下眼里,不算人,更不算女人。
而在她们的家族眼里,她们更不算个人。
女人算人吗?有几个家族将女人当人!她们是货物,是金贵的礼物,是拿来维系家族礼仪的纽带。
世道吃人,男人吃女人,女人能吃谁,女人只能被吃了还要自欺欺人过日子。
庞桃喘不过气,她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可她更恨将这一切灌给她的越女。
庞桃抓起越女的手,“公主,带我回楚国吧,云泽台我出不去了,庞家也不会让我出去。”
越女推开她:“回楚国?你以为跟了我回楚国,就能过好日子吗?”
“楚王宠爱公主,公主一定……”
越女一巴掌扇过去。
庞桃第一次被越女打,她震惊地看着越女。
“楚王为何宠爱一个非亲非故的亡国公主?一个六岁起辗转五国却能安然无恙的亡国公主,你以为她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就能换得锦衣玉食的生活?”
越女面容冷漠踩住庞桃:“你若经得住任人亵玩,我便送你去楚国。鲁国,齐国,魏国,赵国,无论你想去哪一国,我都能送你去。”
庞桃泪眼婆娑,可怜楚楚望着越女。
越女蹲下身,攫住庞桃尖尖的下巴,“我说过,你哭得不如赵姬好看,不要在我面前东施效颦。”
庞桃颤颤地擦掉泪,仰起面庞讨好越女:“公主,你莫要生气,我不哭了。”
越女一边拂去庞桃的余泪,一边发呆:“也不知道赵姬现在怎样了。”
“赵姬有太子殿下宠爱,公主何必记挂她。”庞桃挤出一个泪笑,“我会一直陪在公主身边的。”
越女抿了抿指尖揩下的泪珠:“男人的宠爱最是虚无,赵姬迟早会伤心。”
庞桃什么都不敢提,什么都不敢问,唯唯诺诺附和:“公主说得对,赵姬迟早会伤心。”
第35章 三更
自从上次家令去赵家赐礼, 赵锥同赵姝说要送她入云泽台后,赵姝终日惶惶不安。
过去她从不敢想小老鼠的人生会是怎样, 她以为自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能掩耳盗铃。而当她自己成为嗷嗷待宰的羔羊时,她才明白小老鼠从前的日子有多提心吊胆。
时刻担心着自己随时会被送出去,这种日夜无法安眠的滋味, 真真是苦啊。
赵夫人已经哭了五天, 赵姝怕她再哭下去, 眼睛就要哭瞎。她只好骗赵夫人,说她自己心甘情愿去云泽台, 她想和小老鼠一样, 成为太子的姬妾。
赵夫人不信:“去找你兄长, 让他阻止你父亲。”
赵姝不敢去找赵朔,即便找了, 赵朔也赶不回来。此时的赵朔,正在千里之外的地方, 等他回来, 她早就被送走。
赵姝想到赵朔,心中一阵发虚。
兄长每半年都会写信回家,信中向她问起小老鼠, 整整两年,她都没敢在回信中告诉兄长,小老鼠已经被爹送人了。
兄长若是知道她欺骗他,回来后定会对她大发脾气。
在他回来前, 不能将小老鼠送人,是兄长临走时向父亲要去的承诺。兄长要她盯着,若有变故,派人告知他。
她辜负了兄长的信任。
赵夫人抱住赵姝痛哭:“他为何如此狠心,你可是他从小疼爱长大的女儿,他要送人,大可以送那些乐奴生的女儿,为何要送我的女儿!”
赵姝也哭起来,“母亲莫伤心,去了云泽台,有小老鼠伴姝儿,姝儿会和小老鼠一起,为赵家争光。”
赵夫人听完,更是啕嚎大哭。
很快,赵姝接到赵锥的命令,让她盛装打扮,以最美的仪容,前往云泽台。
去了云泽台并不能进去,需要在大门口等候召命。
从十月初十起,赵姝就开始在云泽台外苦等。和她一起等待的,还有无数毛遂自荐的游子士子,以及其他三四家的贵族之女。
赵姝十分震惊,她原以为只有自己家厚脸皮,派女儿在云泽台外苦等,不曾想还有其他人家也是这样。
那些人甚至比她更露骨,她好歹是打着见妹妹的旗号,才在云泽台外等候。而那几个人家,直接就让女儿铺盖展席,跪坐在小席间以入榻之仪等候。
赵姝满心尴尬随之冲淡,她稍稍能抬得起头了。来之前,她为自己悲鸣,来之后,她依然为自己悲鸣,但这悲鸣中多了别人的悲鸣。
等候的第一天,赵姝没能进入云泽台,只待了一个时辰,就有小童出来赶人,大家只好离开。
赵姝往后瞧,瞧见大开的大门里,满是张灯结彩的红色。像是为谁庆祝生辰。
赵姝当时没想起来,过了半月才记起,那天是小老鼠的生辰。
赵姝已经在云泽台外整整等了一个月,每天天刚亮就去,运气好的话,能够等上半天,午时才会和其他人一起被赶走。
这天,小童照常出来赶人,但是却留下了她。
“你继续在这候着。”
赵姝发现大门后有道身影,是个中等身材的长须男人,小眼睛眯起朝她瞪了瞪。
小童喊那人为“家令大人”。
赵姝知道能在云泽台多等一刻意味着什么,只要能够继续等下去,就能等来太子殿下的车仪。太子殿下总要回云泽台的。
赵姝立刻磕头跪谢:“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家令哼了声,让人赶紧将大门关上。
要不是看在赵姬的面子上,赵家这位就是等上一百年也没用。
自从被鞭一顿后,家令现在做梦都是赵姬的事,全云泽台再也没人比他更清楚赵姬的喜怒哀乐了。
今天是冬至,上午的时候他去送新做的裘衣,赵姬正和建章宫的小童闲聊,小童问她夜晚想吃什么,赵姬难得提了句家中的事。
“今天是冬至,该吃米团!圆圆的米团,要是能和阿姐捏的那样圆就好了!”
赵姬嘴里的阿姐,就是云泽台外等了一个月的赵家女了。
家令想着,天黑时太子回云泽台时经过大门,要是看见这个赵家女,准她进来,那就放她进来,正好给赵姬捏想吃的米团,要是太子没看到赵家女,那就只能算赵家女运气不好了。
天气越冷,白昼越短,夏天戌时才有夜色,冬日一过申时就开始天黑了。
因为比平时跪得久,赵姝双膝已经冻得没有知觉。
天边浓墨缓缓晕染,黑得化不开时,夜幕中响起车马的声音,由远至近,大道卷起辚辚隆隆的尘灰。
仿佛地震一般,赵姝腰间的玉饰随之震动,她伸长脖子去看,黑糊糊冷飕飕的道路,两排火把照亮大道,整肃威武的铁甲手持利刀大斧,在甲士甬道的中间,一辆金顶车盖的驷马铜车被簇拥着缓缓朝云泽台驶来。
赵姝被这排山倒海的气势吓住,她不知所措地抓住衣袖,双手直发抖。
是太子殿下的车仪,太子殿下回来了。
随着铜车越来越近,赵姝心跳如雷,指甲掐进肉里,心中除了害怕,再无其他。
云泽台大门一开,无数奴随小童涌出来,他们一字排开,在门外跪好,执灯迎接云泽台的主人归来。
赵姝被这些人挤到角落,她慌张起来,噗通一下跪到离大门最近的地方。
慌乱之中,她抓住了站在她前面的男人衣角。
压低了嗓音求:“求求你……莫要挡住我……”
刚赶了车落地不久的昭明垂眸睨去,一个雪白丰美的女子映入眼帘。
女子有张圆圆小小的脸,眼睛不大,唇红润,称不上绝色,只能归为柔艳。这女子,和赵姬有几分像,但不及赵姬惊艳动人,赵姬是美得惊心动魄,此女子太过端庄,少了赵姬那份灵动的天真。
赵姝见男人目不转睛看住她,她的手立刻缩回来。
男人不动声色往旁挪了几步。
赵姝心中感激,再次望去,那个男人已经不再看她。他背对着她,身影在火光中拉得很长。
她知道他就是赶车的那个人,但她不觉得他是马夫。定是太子殿下身边重要的人物,所以才有这般冷峻坚毅的气质。
“殿下。”赵姝听见那个青衣男人唤,青衣男人撩开车帘,低下头恭敬相迎。
车里款款走出一个穿绛色深衣的男子,贵雅高瘦,晃动的火光照亮他的脸,若玉润白,漂亮精致的眉眼沉凛冰冷,看人时没有一丝温度,神情间皆是高位者的冷漠。
他一出现,所有人匍匐跪拜:“太子殿下。”
这便是帝太子了。
帝太子……十分俊美年轻,亦十分令人畏惧。
赵姝大气不敢出,硬着头皮抬起脖子,好让太子能注意到她。但她不敢正视太子,双眸垂低,盯着下方。
姬稷今日一大早便到城外巡视新建的城池进度,在车里坐了一天,想下来走走,所以才叫昭明将车在大门口停一停,想要走几步舒舒筋骨。
一下车便看见昭明身侧不远处跪了个陌生女子,不知礼数,竟敢抬头。
姬稷很是不悦,挥挥手,示意昭明将她拖走。
昭明:“殿下,家令大人来了。”
家令窜出来,腆着脸笑:“殿下。”
姬稷面无神情:“云泽台外竟有人跪路,孤看你的差事也不必再当了。”
家令吓得脸都白,连忙指了赵姝:“殿下,她不是随便什么人,她是赵姬的姐姐,所以臣才让她在这跪着等。”
姬稷眼神扫下去,落在赵姝脸上,未曾多留,旋即移开。阔步往里走。
家令悄声:“殿下,赵姬说想吃阿姐捏的米团,臣查过了,赵姬没有别的阿姐,就只这一个阿姐。”
姬稷脚步一顿,“赵姬真这么说了?”
“千真万确,建章宫的兰儿也听见了。”
姬稷继续往前,“那让她进来候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