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某人
桓行简就势把她小手一捉,轻轻拿开,低笑凝视着嘉柔雪白的脸色:“柔儿,你明日要是在太初面前提回凉州的事,我这就跟他挑明了,把你纳为侧室。”
嘉柔红唇一张,震惊极了,连连后退拼命摇头灯笼也不接,转身飞快跑开了。一路疾行,两旁游廊里有纱罩的灯笼引路,她轻手轻脚进了园子,合上门,人朝暖烘烘的帐子里一躺,心口还在砰砰地乱跳一气。这人实在可恨,她咬住嘴唇,手抚着胸口强迫自己不要再往月色浸透的窗子那看--
他没跟来,不会像那晚那样折磨自己了。
用被子把自己遮了个严严实实,嘉柔阖目,逼自己赶紧入睡,等明天就好了,明天就能见到兄长了……她在这样念头的支撑下,终于渐渐放松,眼皮子发沉时,依稀地听到寥落的雁声自墨蓝天际洒落,有些哀愁,有些疏阔,嘉柔昏头涨脑地想,我跟大雁要往反着的方向去呢,我要往西北去……
草以春抽,木以秋零,冷风刮了半夜落叶被摧折成一绝流光,夏侯至的马蹄踩得金黄窸窣作响,朝吏部尚书杨宴的府邸来了。
被家仆引到后堂,刚脱了履,一室浓郁熏香扑鼻而来。
“是太初?”屏风后人影晃动,杨晏胸前衣物大开,露出莹白肌肤,一双脚,不着白袜。只有那张白到发腻的脸上晕染了层层汗意,红润非常。
他刚发过散,从昏死过去的少女身上起来,一抬脚,飘飘自绫罗绸缎丛中踏过,放浪形骸地出来了。
几上,仍搁着描金孔雀牡丹纹执壶,盛有冷酒。角落里沉默的婢子忽膝行过来,将新捣出的五石散,悉数拿青釉刻花盘装了,呈在上头。
夏侯至看杨宴模样,笑了笑,同杨宴相对坐了,眼眸一垂,捻了捻盘中粉末,给杨宴斟了杯冷酒递给他吃:
“平叔此刻可觉神明开朗?”
杨宴一饮而尽,哈哈大笑:“你我年少富贵,行散不过以济其欲求房中乐而已,毕竟,红尘难舍。”
夏侯至淡笑没接话,杨宴瞥他一眼,摇摇头:“太初何必如此,娶一寒**,又不肯置妾室这等欢情置之于身外未免可惜。”
“人各有志,比不得平叔。”他神色漠然,“我昨夜去大将军府邸拜见大将军,宾客满堂,谈玄论道,不知长安比洛阳如何。”
“长安无所有,唯桓睦故旧而已,”杨宴抬手拍了拍他肩头,语气亲密,“太初,困囿于宫墙之下的禁军里,怎么能比得上坐镇一方,指挥千军万马,到时,功业彪炳,裂土封侯,何等快意人生!”
“所以,这是让子上随我去长安的缘由?”夏侯至手指蘸上些五石散,沉吟道,“大将军有伐蜀的意思,我去长安,这一仗未必就能胜。太傅多年没打下来的地方,平叔真觉得我能如探囊取物?”
杨宴呵呵笑了,将酒盏丢开,懒懒靠在引枕上:“太初既然都想到了这一层,有何畏惧?胜了,正是我等建功立业以夺声望的大好良机,败了,桓行懋能逃得掉?想给子上找点漏洞对于太初来说是难事吗?雍凉乃桓睦故旧势力所在,太初这一去,是断了他的左膀右臂。”
说着,唯恐夏侯至不放心似的,身子又倾近了,“太初,桓睦的年岁你算算,他拿什么跟我等争?他一个外臣,又怎么能比得上你同大将军,这才是天子仰赖之处。你今年二十有六,这般年轻,本声望隆重若再能建有军功,日后,放眼天下舍君其谁?”
药性酷热,杨宴面白,言辞激烈处汗珠直滚不得不频频往腹中灌进从冰室取出的蔗浆。
夏侯至沉思不语,半晌,只是轻轻摇首说:“我从不为门户私计,只为社稷,愿尽忠尽力。”
“太初乃水仙负冰,品性高洁,世人难出其右。”杨宴笑赞他一句,语落,两人目光碰了碰不约而同都想到一故人,彼此心领神会,他继续说道,“当年,我说过,太初是能通天下之志的人,而子元,是能成天下之务的人,既如此,他在中护军这个位子上不得不防。”
夏侯至微觉讶异,好半天,沉稳说道:“不至于此,他虽为中护军,但上头还有中领军,那是大将军的亲兄弟。更何况,如今太傅称病不朝,远离了中枢。”
杨宴那双迷离许久的眼,忽然亮了几分,执他手说:“正因如此,才更要未雨绸缪永绝后患,太初只管放心往长安去罢。”
光阴轮转,年华永逝,当初几人少年时携手交游的事情仿佛前世尘埃,早被宦海波涛里的风,吹得不知所踪。夏侯至心里有难言怅惘,困顿心中,无一字可说。
末了,杨宴一边观他神色,一边提了件事:“我听闻,姜修有一绝色女郎,让你做的媒人,可有此事?”
这话刚说,夏侯至就明白了里头的门道,直言不讳:“是萧辅嗣托你来说的罢?确有此事,不过平叔我不瞒你,辅嗣纵得你青睐我也不能松口,姜修与我夏侯氏两代人相交,只有一女,我不能轻易辜负他人所托。”
杨宴苦笑:“太初,你这是回绝我了?我这剩下的话看来不必再说。”
“不错,这件事恕我冒犯平叔了。”夏侯至分毫情面不留,杨宴只能无奈说,“我这,哎,我岂不是愧对辅嗣?黄门、佳人俱水中月镜中花矣!”
额上汗珠,依旧不止,杨晏拍了拍掌,婢子端来冰水置于几上,他把手巾一浸,披发褪衣,朝胸口、脖颈擦去了。
“你可记得,当年你我还有子元行散,他到底没脱衣裳,我就知道这父子两人是一样的。”
是啊,太傅能忍常人不能忍,昔日女装都能泰然上身,子元类父,不足为怪。夏侯至想到这,起身替杨宴拧了回手巾。
辞别后,先回家中更衣,陪李闰情说片刻的话,动身去桓府时不想她挣扎起身:
“太初,我跟你一道去,这一走,我怕再不能见到清商和柔儿了。”
“怎么会?”夏侯至的嘴唇温柔在她额前碰了碰,“你好好歇息,等明日启程还有漫漫长途需辛苦你支撑。”
李闰情伏在他怀中,眼中湿润:“带我去吧,我这过一日少一日的,当全我心意,我也总该去见见柔儿。”
夏侯至没办法,命人备车,车厢内铺了厚厚的被褥,帘子一放,他拥着发妻吩咐车夫行驶务必平缓,朝永安里来了。
门口,桓行懋知道他要来,早听从父亲的安排亲自来迎,等人一露面,十分亲近地趋步上前:
“太初!”
听闻车内有压抑的轻咳声,有些疑惑地看向夏侯至,他笑笑:“内子想过来见见清商和柔儿。”
再听这一声柔儿,桓行懋心境复杂,那个女郎,自从进了家门他是一面不曾见过,也没理由去见。阴差阳错的,她竟然是来洛阳定亲且暂住到自己家来了。
那又如何,桓行懋心底微叹,拂去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命人把李闰情送到后院,自己带夏侯至先去见父亲。
庭前透着一点微光,两旁木叶萧萧,夏侯至记得桓睦居所有几株老树,一到槐序,枝叶繁茂直伸到窗下,常栖飞鸟弄舌,子上那时偶少年心性上来拿弹弓射鸟,引得桓夫人张氏骂他。
刚欲撩袍上去,见桓行简端着药碗娴熟地朝廊下一站,滤起药渣,一面微笑说:
“你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离入v越来越近了,头秃。
第17章 愁风月(5)
屋里,桓睦在榻上眯眼小憩,一床被衾松松搭在身上,听到夏侯至的行礼声,才慢慢睁眼,苍然问:“是太初啊?”
“是晚辈。”夏侯至坐在婢子搬来的胡床上,“太傅近日好些了吗?”
“如故而已,我听子元说你明日便要启程?”桓睦眉头微微一皱,喝下半碗汤药,一旁,桓行简把碗接过递上了巾子。
桓睦一面轻拭嘴角,一面又在婢子端来的水盆里盥洗了手:“长安一线,是我大魏西北边防重地,西蜀蠢蠢欲动,太初军国大政要多放心上。再有子上,他并无戎马经验,劳你多担待。”
“太傅客气了,”夏侯至起身,欲要亲自伺候他一回,桓行简看在眼里,一笑而过,示意婢子退下。
也不过是递巾抹手,拾掇两下被子,见桓睦说完这些竟然慢慢歪了头,未几,鼾声如闷雷,夏侯至同桓行简对视一眼,桓行简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结伴而出。
“太傅的话都是肺腑之言,”桓行简转头看了看屋里亮起的灯,眉目舒展,下巴一抬,“到厅里用饭,我让人去请清商。”
夏侯至遗憾说:“我本还想请教太傅伐蜀事宜,看来,不便再叨扰他了。”
“军国大事,尚未尘埃落定,太初再等等,等太极殿里陛下和大将军等文武重臣商议过了,自然有良策。”桓行简漫不经心撩袍下了台阶,步履沉稳。
“可朝廷上下,除却太傅征伐多载立功无数,还能有谁比他更了解军国大事?不请教太傅,又能请教何人?”
桓行简眉头微挑,一笑道:“征东将军王淩,坐镇扬州,他比太傅还要年长一岁,南征北战,曾和太傅一样,都是当年魏武丞相府的掾属。与吴作战,骁勇异常,一身累累功勋,不比太傅差。太初何不问计王将军?他可比太傅康健得多。”
末了这句,带点些微的玩笑意思。帝国的东线,王凌独占一方,坐镇扬州,是抗吴前沿,他的资历在本朝和桓睦一样,数一数二的老。因此,便是大将军刘融想往这水泼不进针扎不透的地方插进去一脚,也并非易事。
夏侯至心知肚明,目光调转,向桓行简建议说:“让柔儿也过来吧,没有外人。”
后院里,几株公孙树一身金黄,掉得却厉害,道边动辄落成厚厚一层。间或秋风大作,落叶窈窕回旋腾挪着往无尽苍穹舞去。嘉柔喜欢临窗看景,不让人扫,一地纯然的金,映着头顶碧蓝的天,是一派本真的屏风架子般,天地的颜色都在上头。
她趴在窗子那等许久,崔娘几次要关窗,嘉柔不肯,直到夏侯妙李闰情两个现了身。
可再见她俩个,嘉柔却生怯意,她不是姊姊们嘴里的“柔儿”了呀,如是一想,目光跟着闪躲只把睫毛一垂,细细喊“姊姊”。
几人说半晌的话,见嘉柔始终含羞低首,夏侯妙和李闰情不知内情只当嘉柔长大了此次又是来说亲,小儿女的心事,多半如此。
“清商,”李闰情把手中的茶瓯慢慢放下,她体弱,这半日的话已经耗费不少精神,“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跟柔儿说说。”
夏侯妙往嘉柔脸上一端详,笑笑,先离了稍间。
咦,闰情姊姊有什么话不能让清商姊姊听的?嘉柔疑惑,暗暗掐了把自己的手背,犹豫许久,那些翻来覆去打好腹稿的话正要趁机出口,见李闰情的目光不住地往自己脸上打量,怪难为情的,自己忍不住拿帕子轻轻抚上面颊:
“姊姊,你为何总盯着我看?”
李闰情病容在神,少了算,这病拖了一载多,白日昏聩,夜间难眠,整个人反复被苦涩的药腌得透顶,本极清秀的面容,也从晨曦朝露,变作了一团子的墙角淤泥--彻底黯淡了下去。
她慢慢握住嘉柔的手,是浓霜似的凉,几无活人生气,惊的嘉柔险些把手给抽回来,生生忍住,反而回应得更紧亲昵地依偎向了她:“姊姊。”
只想着,姊姊的手这样凉我得帮她捂热了呀……嘉柔心中愀然,虽不懂医理,也猜李闰情身子千疮百孔,不能长久。
“柔儿,”李闰情忍不住去抚她匹缎般的青丝,虚弱说,“短短几年不见,你出落得真好,我从未见过比你更美丽的小女郎了。”
嘉柔心底不想人总只赞自己样貌,腼腆一笑,默不作声。
“你别害羞,有件事想问你,柔儿,你觉得你兄长这人如何?”李闰情把个期待的目光朝她面上一投,嘉柔愣了下,嘴角梨涡随即隐隐一现:
“兄长是洛阳城里名士第一,不修敬而人自敬,谁也比不上他。”
语落,神情萎顿下来,怔怔发起呆,兄长和姊姊们都没变,只有我……嘉柔忍住悲绪,不想添病人心事,竭力冲李闰情展颜。
李闰情点了点头:“那,你想不想嫁他这样的郎君?”
好熟悉的一句话,嘉柔心里一跳,一下想起当夜在桓行简的书房他也问过。不知为何,心中有隐然不快,为何她觉得兄长好就要嫁给兄长这样的人呢?她敬他爱他,当他是除了父亲之外最亲近的男子,为何总要牵扯嫁人呢?
“嗯。”嘉柔却鬼使神差地略一颔首,琢磨着李闰情也许爱听,不想拂她意思。
“柔儿,你跟我们去长安罢,嗯?”李闰情呼吸急促起来,那双眼,难得清亮一瞬,“你愿意吗?”
嘉柔彻底呆住,不为人知的心愿竟被李闰情突然触动,一时有些无措:“那,我能回凉州吗?凉州离长安,似乎也不远,我可以时常去探望兄长跟姊姊。”
李闰情一双雾蒙蒙的眼望了她片刻,见嘉柔实在懵懂,低声说了:“柔儿,我自知大限不远,只放心不下太初。”话说着,滚烫的泪倏地砸上嘉柔的手背,她一惊,失神喊了句“姊姊”。
“我吓到你了吗?”李闰情握住嘉柔的手,温文一笑,含着泪的眼睛哀而不伤,“我从没跟你说过我的事,你姑妄听听罢。我父亲不过县衙里一个记事文书,俸禄微薄,我母亲为补贴家用没日没夜地赶绣工,我这才能得以比别人多认得两个字,这是双亲给我的周全。后来,何其有幸,又能嫁与这洛阳城里最好的郎君,他的同辈好友,哪一个娶的都是门当户对的女郎。唯有太初,并不在意我出身门第。只可惜,生死有命,我竟不能与他白首,当年誓约,如今再想只是痴中梦语由不得人做主。”
泪珠子越滚越多,溅到嘉柔袖间,犹似春梦,顷刻间浸透地看不出痕迹。她静静听着,一双眼睛在李闰情的脸上仿佛黏住了,姊姊嗓音绵远,娓娓道来那些嘉柔从不曾知晓的旧事,温柔极了,也伤怀极了。
听着听着,嘉柔捏紧了帕子,恍恍惚惚间猛地从李闰情的眼睛里看到多情甜蜜的一瞬,她怔住了,鸿蒙乍破,生平十几载忽就明白了什么双眉微蹙竟红着脸不禁垂下了眼帘。
我也会遇到一个这样喜爱我的郎君么?他在哪儿呢?嘉柔慌乱间,无绪地把身旁小几上白瓷盘子装的那一个黄澄澄柑橘置于鼻底轻嗅,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若我不在了,你愿意嫁给太初吗?柔儿?”李闰情拔地而起的一句突兀地把嘉柔思绪打断,她帕子一松,软塌塌地从膝头滑下去了。
那张晶莹如玉的小脸上,只剩难堪与错愕。
“不,”嘉柔下意识摇首拒绝,“他是兄长,我怎么能嫁给兄长,我,我真的不能……”心里已然又急又懵到话不成句,这太可怖,竟也成了嘉柔惶恐躲避不叠的源头。
刹那间,失望爬上了李闰情的眼睛。
忽的,窗子底下连冒出两声咳嗽,唬人一跳,嘉柔立刻听出是崔娘的声音,正纳闷没了后续,听得脚步声却从窗子底下走开了。片刻,又从明间近了,见崔娘风风火火直接进了稍间,一脸的隐忍,无意瞥了眼榻上坐着的李闰情,索性挺直腰板,垂目婉言:
“夏侯夫人,奴从窗子底下过无意听到这些话,柔儿不能跟将军回长安,她是来这说亲的,凉州城里都知道这么无缘无故又折了回去,不知缘由的,说不定要讲出些不中听的闲话,柔儿姑娘家,断不能平白受这个委屈。夫人与将军,是贤伉俪情深,羡煞旁人,想必也定能替嘉柔物色个门第匹配一表人才的年轻郎君,到时,刺史同夫人自会去长安拜谢。”
方才,只看夏侯妙带着婢子走了,崔娘觉得不对,凑到窗子底下听这么半晌,她五十的人,夏侯夫人的那番话刚出口打的什么主意一下就体会出来了。这不是害柔儿么?崔娘腹诽道,征西将军自然是好的,但万一你身子好了到时柔儿怎么耽搁的起?又算什么?倘是想给将军做妾,那委屈更万万不能受了。
果然,后头提得清清楚楚,崔娘再忍不住,半藏半露地等于替嘉柔回绝了这闹着玩儿似的提议。
既然如此,李闰情惨白的脸上再没了半分神采,出神片刻,轻声道:“是,我方才糊涂了,洛阳城里年少的郎君并不少,将军他,”抬眸看了看嘉柔,歉疚一笑,“吓着你了,柔儿,姊姊不是有心的。你兄长他即便人离了京都,也会牵挂你这事的。”
嘉柔看她眼睛里如雾的哀愁,一时只想哭,讷讷的,没有吭声。下人过来传饭,李闰情一阵咳得剧烈无比便在她这里先歇下。
这下,剩嘉柔格外犯难,凄凄惶惶地跟着婢子穿过游廊,又过水榭,脚底下根本不知道是往哪里走,心事重重地进了一处,隔着菱形窗格往里看去:灯火大炽,饭几上早布好了佳肴珍酿,人影幢幢,眸子从青色衣衫上的惊喜,陡然变作咯噔一下:
桓行简也在此。
嘉柔笑容褪去,脚下生根,磨磨蹭蹭地进来了,见到夏侯至眼眶子蓦地一酸,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