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某人
太尉蒋济告病不出,他真的病得快要死了。窗前听雨,竹摇清影,暮色自北邙山慢慢起来,桓睦亲自来探望他。
家奴把桓睦引进来,蒋济人在榻上,形容枯槁,老病之态弥深。他都没听见脚步声,一声“子通”,蒋济终于撩开沉重的眼皮,他脑子昏沉,但看到是桓睦时陡然清明几分,苦笑道:
“太傅还能有用到某的地方?”
桓睦叹息,拍了拍他的手:“你我共事几十载,也算知交,何必说这样的话伤人?”
蒋济挣扎坐起,浑浊的眼,忽乍泄精光来:“不,你我如何算知交?若真是知交,我又怎会辜负……我只怕到黄泉也无脸见先帝和大司马。”
饶是半死的人,依旧较真,蒋济一见了他心里那口气堵得不上不下,屋里掌了灯,桓睦就坐在一团昏黄光影里,他眼花了,看不清太傅的神情。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子通,人活一世,要跟着势走,顺着势走,放在十年前,我也不曾料到今日是这样处境。高处不胜寒,我如今才知道,这个高,说的是什么。”桓睦低沉的声音在雨声里,竟有一丝暖意,日照苍林。
蒋济心中顿生感慨,却不愿再话当年,白云苍狗,人世变迁,话当年除却增添年岁怅惘于今时今日并无益处。
“太傅觉得高处不胜寒,那就走下来。”蒋济觉得浑身骨头都疼,靠枕很硬,是他老了再柔软的东西也觉得冷硬。
桓睦一笑而已:“骑虎难下,”他几个字便调了话头,偏要忆当年,“你算算,除却你我,放眼四方昔年同朝为臣共图大业者,还有几人呢?不知不觉,大家都老了。”
说着,像是灵光一现,“哦,我险些忘记了,”说着朗朗大笑,“子通,替我大魏镇守淮扬的王彦云,比我还要大上七岁呐!”他把手指头一比,蒋济本精神萎靡下来,听到故人名讳,情不自禁也是会心一笑,“不错,王司空比太傅还要年长七岁。”
“我听闻,他有几个好儿子,这才叫人羡慕啊!”
“王司空文武俱赡,当今无双,后辈亦不俗,我记得,他有个儿子不光武功了得,书法亦佳,当地读书人奉其作字帖。”蒋济话匣子打开,桓睦静静听着,末了,亲自接过婢子呈上的汤药,要侍奉他用,蒋济推辞,“不敢劳驾太傅。”
“罢了,你我都这个岁数了,还能见几次,子通真的要这么怪我吗?”桓睦问他。
药碗一停,蒋济深深看向他的眼,满是无奈,不再说话,只是真的就着他的手把药吃了。忽的一顿,十分后悔自己方才言征东将军王凌父子事,一时间,又焦虑起来。
“浊水清尘,各有路数,太傅,你为大魏立下无数汗马功劳,我记得,朱季重曾说你忠智至公,社稷之臣也。我以为,我们这些亲眼见过汉末生灵涂炭天下大乱的人,有幸一逞抱负,为明主所识,到如今,更应当似青松老而弥坚,不坠志向,才算完满啊!”蒋济的话点到为止,语重心长,刚说完,便吭哧咳了起来。
桓睦帮他掖了掖薄衾,点头应道:“我明白太尉的意思,说到朱季重,你怕是有件事不知,我替子元,说了他家女郎,等太尉好了记得过来吃喜酒。”
蒋济一愣,错愕间不及细想又是一番翻江倒海的呕吐,桓睦命人好生看照,在他耳畔说道:“子通,告辞了,等你好些一定记得来吃子元的喜酒。”
桓睦慢慢走了出来,身后,徒留蒋济在残年里挣扎着最后一缕复杂的目光投在他背影之上。
三五日后,太尉蒋济死在家人环绕之间。桓睦亲自主持廷议,商拟谥号。朝廷空出太尉一职,三公的荣誉,桓睦转头便上书皇帝,请求加封征东将军王凌由司空升太尉,假节
“王凌专淮南之重,不得不防。”这是下朝后桓睦同桓行简说的第一句话,“先暂时安抚其心,你怎么看?”
桓行简把昨日府署里接到的一封书函取出,递给父亲,“青徐都督胡质病重,他的属官给太傅来信,说听闻京中有治疟疾良药,正向太傅打听。”
“命数在天,”桓睦索性连信也不看了,沉吟想了想,“辽东一役,胡遵将军智勇可当,你觉得呢?”
“我正是此意,若胡遵能接手青徐,可对王凌呈包围之势,”桓行简举了烛台,走了几步,手指向墙上舆图,缓缓移动,“只青徐一地,远远不够,太傅请看,许昌北限黄河,西控虎牢,南通蔡、邓,这才是包围淮扬的重中之重。太傅又命人在此屯田已久,土田肥沃,地利十足,是真正的形胜之区。”
知子莫若父,桓睦甚是欣慰,笑着问他:“你看谁来镇守许昌的好?”
“子上。”桓行简扬眉,从蜿蜒的山河上移开目光,“除却太傅骨肉至亲,无人可替。”
“好,好,”桓睦握拳抵唇咳了两声,“我有儿如此,不怕与王彦云一较高下,他已近八十高龄,倘若也有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雄心,我自在洛阳恭候他的大驾。”
父子在书房议事良久,外面家奴通传:“太傅,门口有人递了帖子。”帖子上,字迹勾画得老长,率性恣肆,却又不乏秀气,再看落款,桓睦不由得一笑:“朱季重的女儿,果真得他真传。”
洛阳城里,最难嫁的朱氏女,无人不知。桓行简一如平常,不见波澜的:“请太傅安置,我去见她。”
走到游廊,见有人提着一盏灯火逶迤而来,近了看,正是嘉柔,桓行简一看方向,笑吟吟挡住她去路:“你去见我母亲了?”
天大的谎他都撒了,张氏喊来嘉柔,不过说几句客气关心的话,不算热情,不算冷淡,弄得嘉柔坐卧不安只能耐心聆听。好不易出来,却听婢子议桓行简新定朱家女郎的诸事,她一时恍惚,只想到夏侯妙。
“怎么不回答我的话?”桓行简把她下巴一抬,看到的,是张冷淡小脸,“怎么了?”
“不怎么,生在此间,既为人子想必卫将军也有卫将军的难处,或许,卫将军心中大喜也未可知。”嘉柔半讥半悲地说道,她心中窒闷,脑子里不禁又想到夏侯至,他自归来,据闻谢绝宾客,连昔日好友侍中许允等人也不再多见,整个府邸,凄凉又清净得很。
话里有刺,桓行简听出来了,脸色微沉:“我大喜什么了?”
嘉柔冲他微微行了一礼:“恭喜,卫将军又要娶妻了。”她说完,眼眶子发酸,想此刻北邙山上的坟草青青,正被夜风吹拂。眼前的人,根本就不会再记起北邙,而自己,对他来说,更不过是个解闷的玩意儿。
忽的明白这点,嘉柔那张脸,半点血色也没了,她一直懵懂得很,此刻急促道:“我不要你桓家的籍,不要名分,我也不稀罕,在我眼里比不上凉州的一匹骆驼,也比不上城头放飞的一个纸鸢……”
那一把嗓音虽软却冲,桓行简直接打断了她:“话真多,我晚些时候去找你。”说着丢个眼神给旁边的宝婴,自己抬脚走了。
听事里,坐着个朱兰奴,桓行简进来时她丝毫不避讳地把目光一投,看清楚了他的相貌。这双眼,真是动人,朱兰奴从没想到男人也能长两只这么好看的眼,盛满了寒冬月色,清透逼人。
若能嫁他,似乎也不错,朱兰奴把素日的泼辣劲儿一收,站起身见礼:“听闻太傅近日抱恙,家母特让我来探望。”说着目光一动,“薄礼聊表心意。”
她一个姑娘家,大晚上跑到这里来,简直惊世骇俗。桓行简稍稍打量她两眼,毫无兴趣,暗道她怎么生得像个男人,面上涵养却好:
“多谢夫人惦记,请。”
这一幕甚是诡异,桓行简跟她没什么好谈的,让人奉茶,朱兰奴一点都不见外,对茶品头论足两句,慢悠悠撇起了茶沫子:
“我来,郎君心里定是诧异极了。其实不必,只要郎君设身处地想想我的处境即可。我生身父母皆不在,有个哥哥,也是庶母所出并不把我的事认真挂心上,所以,终身大事,我得自己跑跑弄清楚了。哪怕不合礼仪,让人笑话,我也无所谓了。”
桓行简“哦”一声,也端了茶,噙着笑微微颔首:“好胆略,佩服。”
朱兰奴不是忸怩的人,可此刻,被对方这么气定神闲地打量着,像是品鉴什么,也略略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知道,家父生前与太傅来往颇多,私交甚笃,”她在那文绉起来像模像样,“可家父去后,我家中败落,实在匹配不上郎君身世,我也自知无倾城容貌,不知哪一点,竟能让太傅和郎君选中我作桓家妇呢?”
这么直来直往,倒出桓行简的意料了,他一笑:“当初,太傅与令尊同为文皇帝倚重,相识多载,情分自然不同。我与夏侯氏结亲时,你尚小,否则,那时太傅或许会向你的父亲求你也未可知。”
这种话,骗鬼呢,朱兰奴心里想到你虽长得这般英俊我也不能轻易信了你,谁不知你爹当初还许诺不杀刘融呢?谁又知道夏侯妙怎么死的?
面上装出丝娇羞,朱兰奴声音也跟着一软:“原是这样,郎君,莫要怪我害怕,我毕竟年纪小日后还要靠郎君多教导。”说着一脸的恍然大悟,“多亏我今日来,否则,要是信了街头巷陌那些风言风语,可就糟了。”
她等着他问什么,桓行简了然于心,依旧带笑:“不错,人言可畏,不过流言终究是流言,你这么聪明,定能分辨出真假。”
那颗渴望的心一下失望透顶,他竟没问,朱兰奴不好再呆下去,又不甘心,强作无意地说道:“郎君就不想知道那些风言风语说的是什么吗?”
“不想,我跟女郎一样,是个无所谓的人。”他一副不感兴趣,又十分洒然的模样,朱兰奴一窒,半信半疑地把茶瓯一放,起身道:
“既然郎君为我答疑解惑,今日不虚此行,多有打扰了。”
桓行简命石苞送她回府,被婉拒,她带了下人来。
刚出门,人一走,他脸上顿时冷了下来,娶她,不过权宜。今日一见,这权宜看来也令人倒足胃口。
门是敞着的,两人对话,桓行简没避廊下候着的石苞。此刻,石苞看他那副脸色,不敢多问,正迟疑着等听吩咐,宝婴急急忙忙朝这跑过来,大喘气地说:
“郎君,姜姑娘从阶上摔了下来,脑袋磕了个血窟窿!”
“怎么回事?”桓行简眉头蹙起,疾步朝嘉柔的寝居走去。
宝婴恰巧看见,不敢相瞒,小跑跟上桓行简:“奴不知姜姑娘想什么,她一闭眼,踩空就滚下来了,不巧磕到阶沿。”
第43章 雁飞客(1)
嘉柔在床上躺着,一屋子人,煎汤煮药好不忙活。桓行简到后,人自动散开,他往床头一坐,手拨开她鬓发,仔细把嘉额头上的伤瞧了瞧,伤口不大,却深,血已半凝。
“去请医官了吗?”他问,旁边崔娘悄悄抹泪哽咽道,“请过了。”话音刚落,医官人到了,桓行简给他腾了位子。伤口很快处理好,桓行简命人都退下,独他一人。见嘉柔恹恹的没精神,那双眼,朦朦胧胧的也不聚神,心头蓦地一软,握着她手戏笑说:
“怎么这样粗心?磕碰到了脑袋万一把你碰成了傻子,我岂不是吃亏?”
其余的,倒没多问,听嘉柔含糊不清地从喉咙里发出一阵毫无意义的嗯呀声,凑近了,才听清是在叫“姨母”。桓行简把个软如柳条的嘉柔揽起,朝怀中一贴,将她身后靠背的绣枕推到旁边,再慢慢卧下,抚了抚她略显苍白的唇:
“什么都别想,好好养几日。”
“我想回凉州,我想我姨母……”嘉柔头疼得厉害,人是晕的,声音便低得发虚不能大声,稍微有点多余的动作,牵扯的脑袋疼。
话说着,两道无声的清泪就跟着顺下来了。桓行简静静看她片刻,伸出手,极细腻地替她把眼泪轻轻一捺,柔声道:
“我知道。”说着起身出去。
过了半晌,人又进来把履一脱,褪去衣裳,只留件寝衣,把那绣枕又拖过来自己半躺了,侧过身,将嘉柔罩在怀下:
“是我没照料好你,你姨母若知道了,也要怪我。”枕旁,放着嘉柔的罗帕,桓行简拿过来把她脸上泪痕擦干净了,低声道,“睡吧,我守着你。”
嘉柔额头火辣辣的疼,一夜睡的不安稳,迷迷糊糊,只觉有团温热的气息一直在身旁不散,隔着衣裳,清晰地传过来。
这一回,嘉柔不便下床活动只按医官嘱咐卧床静养。桓行简每日散衙都过来探看,夜间留宿,一众下人都看在眼里,宝婴忍不住对崔娘道:
“瞧,郎君对你家女郎多有心,这是头一遭,以往对夫人也不曾这样尽心尽力过。”
一番话,听得崔娘又喜又愁,百转千回间,还是觉得嘉柔命苦了,不好明说,只背地里对着凉州带来的婢子哭诉了两回。
中间,张氏命人送来了各样补品,以示关怀。那些东西,在凉州刺史府里也是寻常见的,没什么稀奇,崔娘兴致寥寥。白日见嘉柔安安静静默不作声,至多翻两页书,描补几枕女红,压根不提当日自己是怎么摔了的,她也不敢问,只当作真的是无心。
几日过去,嘉柔额头结痂欲要脱落,有些发痒,崔娘忙不迭提醒说:“别乱摸它,让它自己掉好不留疤。”眼看着额头上醒目的一块,未免心疼,这么好模好样的,真留了疤简直造孽。
阿媛时常来,知道她跌伤了脑袋吓得大哭一场,唯恐嘉柔死去。崔娘听她小孩子童言无忌,又好笑又无奈:
“不会的,你柔姨很快就好啦!”
外头鸟鸣啾啾,日头热起来,浓密的枝叶在窗子上投了大半的影儿,格外荫凉。宝婴端着新湃的香甜瓜果,前脚刚进,后头桓行简从她身旁过,把东西一接,径自来嘉柔住的稍间。
崔娘极有眼色,看他来,便自觉退了出去。
瓷盘一搁,他拈枚熟透枇杷,慢条斯理给揭了皮,塞进嘉柔口中。酸甜宜人,她人也跟着一醒,眉眼动了动,却不吭声。
“我知道,你心里怪我忘了你姊姊。你说的没错,我没什么为难的。我姓桓,所做一切自然要考虑桓家,替桓家长久计。”说起这些,他倒跟她磊磊落落,“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比不上你兄长的深情不二。死者已往活着的人要朝前看,我不觉得我有错,你若觉得,我没办法。难道要我每日哀思伤神,就此不娶?我做不到,也不认同,深情固然感人肺腑,可再为子嗣想,于我的家族而言并没什么不对。”
果真,嘉柔竟无从辩驳,等他再把枇杷伸过来,头一偏,“我不想吃了。”
桓行简不勉强她,微微笑道:“好,不吃了。”说着撩开她额发又照例看了看,嘉柔阻他的手,“我破相了,你不必在我身上再花费心思。”
闻听此言,他眸光一转笑起来:“你虽然生得极好,也未必就是天下第一,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你说对不对?我要真想要美人,根本不难,你要是说这样的话我可要怪罪了。”
“那你去找想要的美人,太傅家的长公子,想要多少姬妾就有多少,当然不是难事。”嘉柔针锋相对,两只眼,早鼓满了泪,“你何必把我困死在这里?我只恨我该摔花了脸,变成丑八怪,你见了我只想躲得远远的!”
桓行简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终于沉了脸:“你有心的是不是?”
“我有心不有心,都在我的心,卫将军能困着人的身,难道觉得自己还能困住别人的心吗?”嘉柔心道,你烦了我最好,一时间也冷着张脸给他看。
“你总跟我吵什么呢?”桓行简把手中樱桃丢开,滚到地上,他抬脚踩过溅一地的鲜红果肉,外头杜宇声声,嘉柔听了又起乡愁,可哪里是故乡竟也不知。
本都走到了门口,凝滞片刻,桓行简折身回来,冷淡看她:“你不要住桓府了。”
听得嘉柔一喜,失声问:“你肯放我走了?”
“你做梦,桓府水浅住不开你这样暴脾气的小蛟龙,去公府,那倒是养了好些才士能人,正适合你住。”桓行简奚落她两句,这次,头也不回地走了。
听得嘉柔一怔一怔的。本闹不清他这是什么意思,可翌日,婢子进来有条不紊地把贴身物件给她一收,装了包裹,一样样的,又送上马车,嘉柔当真被送往太傅的公府。
马车没坐多久,车身一停,听赶车的马夫在外头恭敬说声“请女郎下车”,嘉柔只得出来相看。
咦,原来这是太傅开府治所。规制宏大,十分气派,门口两排荷刀侍卫一个个神情冷肃目不斜视,唯有长矛在日头下闪着白凌凌的光。
主薄虞松本在各个值房里溜达,怀中,一沓沓公文等着先给桓行简过目。太傅自太尉丧葬之后,鲜少上朝,天子给公府增了左右长史等属官十几人,由太傅辟选,不过是他和桓行简先敲定人选,由太傅拿朱笔勾画而已。
迎上石苞,身后跟着嘉柔等人,虞松以为自己看错,等确定了,忙避嫌退至一旁。石苞倒不遮掩,跟虞松打了个招呼,会心一笑,也不管虞松压根就没懂他这个会心一笑,带嘉柔往后院去了。
后院收拾出来,过月洞门,就见姹紫嫣红开得漫漶,两株槐树,有碗口粗上了些年头,摇散了一地碎影,十分清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