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 第39章

作者:蔡某人 标签: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虞松匆匆应了,刚跑出几步,又被桓行简叫住,“他要是识时务,就不该想着回洛阳,趁早自裁,免得受廷尉之苦。你让人看好了,若是他聪明肯自我了断,尸首立刻送回寿春,挂在城头,太傅这是全他甥舅之情。”

  那双隽秀的眼,噙三分笑意,再加上甲胄除去一身燕服,看得虞松也是一恍,心道,日后诸事看来不必再请示太傅了,忙点点头,领命去了。

  这番对话,一字不差地落在嘉柔耳中,她人在窗下坐着,听得心中发紧。不知该庆幸,还是什么,父亲离开寿春城是明智之举。

  一打帘子进来,桓行简看到的便是双眉紧锁的嘉柔,一笑置之,自斟自饮:“怎么,还因为辽东的事积怨在心?”

  嘉柔将手中帕子一展,终于忍不住开口:“卫将军,令狐愚早已身死,还有太尉,我在辽东听父亲和毋叔叔说起当世良将,提到了他,人既已伏诛,何必还要再去羞辱他们的尸首呢?”

  偏过头,轻轻一吐茶梗,桓行简不大能喝得惯寿春城里的雨前茶,他皱眉笑:“不仅仅为此吧,你父亲上回给你的书函里说,王凌待他礼遇有加,你早先入为主也觉得他人不错了,是不是?”

  嘉柔摇头:“是,也许有的吧。不过我不信他谋逆,来时,我仔细看了寿春城外,农人秩序井然,说明寿春城的百姓安居乐业很太平。太尉已近八十,若真想造反遥控朝廷,何必去立几十岁的楚王?楚王又素有英勇之名,他若立,再从宗室里拥立个年幼懵懂者岂不是更好操控……”

  “啪”地一声,桓行简将茶碗重重一放,眸中转动寒光:“好柔儿,看来这两天你苦思冥想了不少事,你我今日,是注定话不投机半句多了。你现在,只该庆幸你父亲没跟王凌勾连,继续逍遥他的江山湖海,其余的事,不是你要操心的了。”

  相识以来,他头一次对她如此严厉,嘉柔被他强捏着下颌抬起了脸,桓行简凝视有时,语气依旧:“我是要一朵解语花,不是请先生听教训的。”

  “我没有要教训你,只是想告诉你,人不该把事情做的太绝。否则,日后便是你的后人说不定也要嫌你杀戮太过。”

  她眼中荡起一层柔柔的眼波,随时都能哭出来似的,可没有,桓行简终于笑了一声:“骨勇之人,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的忠告?”

  嘉柔双手朝他胸前一抵,手底异样,他那里缠着绷带还没有拆卸。她顿时了悟,怪不得他自暴雨那日不再来消磨自己,原来他受伤了。

  窗底下,陡然响起石苞的声音:“郎君?太傅醒了,有事情嘱咐郎君。”

  声音分明很急,来的突兀,嘉柔在他手底受惊似的一颤。桓行简嘴角牵动,惩罚似地在她挺翘的一团上狠狠掐了把,嘉柔立刻缩肩,这下眼泪倏地出来,恼怒瞪向他,随即朝那受伤的胸口也狠狠摁了下去。

  “柔儿真是长大了,”桓行简一皱眉头,继而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知道以牙还牙,很好。”

  见他不知是笑是恼地出去了,嘉柔心口直跳,一人呆呆坐了好久。察觉到肩头微凉,正要关窗子,听廊下抬水的两个婢子在那儿窃窃私语。

  “真是勇士,府君的尸首早腐烂得不成样子,棺材被劈开几日,没一个人敢上前收尸,就这个人敢!”

  “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竟不怕洛阳来的大军!他不怕被杀头?”

  其中一个,挤眉弄眼的,啧啧不已:“你忘啦?太尉前一阵在府里招待的那人,高高瘦瘦,两只眼睛尤为亮的那个,就是他!不过,这会儿已经被抓起来啦!”

第50章 雁飞客(8)

  姜修并未离开淮南一带,听到消息时,在一家小馆子里用饭。手机用户请浏览m.. 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店里冷清,伙计跟相熟的客人凑在一起咂舌。姜修听后,神情肃穆许多,他来淮南,先是令狐愚招待,后来才到的寿春王凌这里。

  手中茶粗,汤色浑浊不堪只能聊作解渴之用,姜修素来没什么特别讲究的习性,好了坏了,一视同仁。将几吊钱朝案头一放,骑驴回的寿春城。

  城下,令狐愚的柏木棺材早被撬了,守卫森严,无一人靠近。他上前痛哭一场,也不畏惧,他这旁若无人的,守门们看得面面相觑又警惕非常,果决派了一人,立刻到官署里报给太傅。

  府衙里,桓行简正守在榻边,微倾着身子,靠近桓睦,听他微弱的声音徐徐发出:

  “王凌这些人得夷三族,楚王则必须赐死。另外,其他所有王公一律安置到邺城去,命有司看管监察,不许他们同外人来往。”

  唯恐来日无多,有些事必须交待清楚,他伸出手,缓缓握住桓行简,“我事魏一生,如今已是人臣之极,人人皆疑我心怀异志。”

  “父亲,”桓行简攥住他枯干的手,嘴里发涩,“这些暂不必提,请太傅好生休养,母亲和弟弟们还在等太傅平安回家。”

  桓睦喉间有痰,呵了两声,嘴角露出笑容时看上去也不过就是个平凡的老人了:“子元,开弓没有回头箭,有些路一旦走了就只能朝前,至于,身后是什么样永远不要去看,也不值得去看了。天下板荡久矣,若天命在我桓氏,”松弛的眼皮费力一撩,直视桓行简,“自当一统江山,华夏复兴,此为大道也。”

  “是,儿明白父亲的话。”父子目光交汇,桓行简了然于胸,余光忽瞥到门外闪过去的身影,将被褥一掖,大步走了出来。

  “郎君,外头有人哭令狐愚,还要替他收尸,我已命人抓了起来。”石苞说着面露了点难色,桓行简诧异一瞬,继而倒微微笑了,“什么人?好壮的胆子。”

  石苞支支吾吾地看他,跟在身边,吞吐着道出了实情:“不是他人,是姜修。”

  脚步一停,桓行简回头,眉梢慢慢爬上抹玩味,他一抬脚跨出门槛:“走,一道去看看。”

  姜修被五花大绑,神情却不见狼狈,挺立如常。倒是一群兵丁,围着他,还在盘问,姜修神色自若:“我该说的已说完,不必再问。”

  “好你个狂徒,老子这就将你活埋了,看到时谁来哭你,哪个又敢为你收尸!”守将冷笑不已,听后头一声清叱:“我敢!”

  嘉柔从官署后院跑了出来,直奔城门,此刻,薄荷绿的罗裙在穿堂的风里涨开飘摇,好似一抹春光,溶进了众人的眼中。

  刀戟交叉,将她拦下,姜修的心被这一声震得当下茫然,等看清是嘉柔,先是错愕喃喃喊出了句“柔儿”。

  “你们放开我父亲!”嘉柔剧烈喘息,声嘶力竭地冲人群喊道,她眼睛中有精亮的泪水,然而忍着未落,“你们没道理杀我父亲!我父亲如有罪,也得先经了庭审!”

  眼前的兵丁神情忽然变了,格外恭敬,手中的刀戟也垂下,嘉柔情不自禁回头:是桓行简。

  她想也不想,扭头就冲了出去跑到姜修身边,推开围众,紧紧地依偎在了父亲身边。

  小脸绷得铁紧,剑拔弩张地逼视着信步踱来的桓行简。

  天真大胆的小女郎,浑身都是勇气,桓行简若有若无瞥她两眼,错开了,而是目视姜修说话:

  “原来是先生,辽东一面之缘,先生别来无恙?”他话十分客气,可并未让人给姜修松绑,见他现身,一干将士持械纷纷避开了一段距离。

  辽东确有一面之缘,姜修记得桓行简,声音在记忆里有些模糊了,可这双眼,是过目难忘的。他回得也很客气:“别来无恙,我今日既在郎君手中,凭君处置。”

  嘉柔倏地攥住了他的胳膊,一顿,声音颤抖而苍白:“父亲!”

  桓行简浅淡一笑,负起手神色从容非常,先是绕着令狐愚的棺木大略扫视两圈,再回头,目光停在姜修颧骨微红的脸上,很有耐心:

  “先生是性情中人,想必,跟令狐愚有些渊源。来哭旧友,人之常情,不过先生处江湖之远,恐怕不知庙堂事,王凌勾结令狐愚要废了天子,另立楚王为帝,先生曾是文帝布衣之交,楚王是文帝兄弟,这样的倒行逆施颠覆社稷之举,先生怎么看?”

  姜修缓缓摇首:“庙堂之高,我一介凡夫俗子既不知也就不便置喙。但府君待我有情,我自当还之,余者,同我毫无干系。”

  不识好歹!石苞在身旁听得清清楚楚,郎君这是有心给他个台阶下,他倒蹬鼻子上脸了,心中忿忿,不觉按向了佩剑。

  这一动作,落入嘉柔眼中看得头皮都要炸开了,想到辽东的事,眼中忽闪过一抹恨意,双臂一张,挡在姜修前面:

  “卫将军!你若杀我父亲,就先杀了我!”

  桓行简像是嫌麻烦似的皱下眉,随即展开,转头吩咐石苞:“给先生松绑。”

  “郎君!”石苞直咬后槽牙,压低了声音,“这个姜修分明就是来挑衅滋事的,郎君这样,如何立威?”

  “少啰嗦。”桓行简眼神一压,晦暗得很,石苞无法只得憋着一股气上前亲自给姜修解开了绳子。

  不料,姜修并不领情,连个“谢”字也无:“卫将军,可否能让某带走府君的尸骨?某实在不忍心见他……”

  “先生,”桓行简冷硬地打断了他,嘴角那抹笑意尚在,“我敬先生孤勇前来,非常人之举,令狐愚得先生此心也算九泉有慰。不过,先生若一意孤行,恕我难能从命。我追随太傅讨贼而来,所下诏令,无不出自上意,发冢剖棺,正是因本案无律可依,引的《春秋》决狱。照齐崔杼故事,王凌、令狐愚罪宜如旧典,先生一定明白。我纵然对先生心存钦佩,但绝不能因私废公忤逆君心,还请先生不要为难我。”

  秋阳高照,正值晌午,秋老虎扑在人身上一片火辣辣的气息。嘉柔鼻尖不知是热还是紧张,沁了层薄汗,眸子因光亮微微眯着,浓密的睫毛上下相接,里头的情绪也掩住了许多。

  “父亲,各退一步吧。”她不安地劝道,唯恐眼前一线生机转瞬即逝,姜修沉默有时,脱掉了外裳,走到棺木前不避臭味难挡半腐的尸骨,遮盖上去。

  嘉柔一颗心被拧得死紧,半分气透不上来,脸色发白,再去看桓行简,他正把视线从父亲身上调到自己这来,目光纠缠,两人都没有说话。

  一旁石苞早看的好不耐烦,桓行简依然如故,对姜修道:“先生既来了,请入城一叙。”

  千里河山,旧日城阙,都还在如昔的日影照耀之下,姜修抬头看了看女墙上招摇的旌旗,林立的矛戈,果断拒绝了:

  “多谢,不过我与旧主相识一场,如今故人不在,就不入城叨扰了。”

  桓行简被拂了面,涵养极佳,带笑颔首而已:“好,不强人所难,只是令爱在此,先生为骨柔亲情也当一聚。”

  嘉柔把两只期盼的眼朝姜修身上一定,姜修犹豫了下,城门下头确实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勉强跟桓行简入了城。

  物是人非,姜修一路看景一路沉默,先被带到后院了。

  父女俩刚离开,石苞叹气,对桓行简此行不解:“郎君,即便是为了姜姑娘也不该这么纵着姜修,这些名士,放荡不羁最难管束。今日他已经坏了规矩,日后岂不是更张狂?”

  桓行简人在屏风后,窸窸窣窣地换掉沾染恶臭的衣裳,身影投在屏风,奇松张爪,石苞听他低声哼笑:

  “他是名士,虽不在朝廷为官,可声名在外,最易被人结交利用。令狐愚王凌待他,未必就是出于气味相投赤诚真心,他今日来,不过是随性而为,我怎好和他计较?再者,太傅是来讨伐王凌,除却王凌一案的牵连,不宜节外生枝。”

  说到王凌案,石苞那双眼转得极快,灵光乍现,提道:“姜修刚说王凌是他故人,他人此刻也在寿春,这……属下以为当给他个教训,一收一放,这样的人与其被他人用了去,郎君何不先收服了他?”

  不是没有道理,只是当下,太傅人缠绵病榻,桓行简并不愿意多生事端,他略作考量,否决了石苞的提议:

  “罢了,走,先去看看虞松庭审的如何了。”

  寿春城的牢狱里,已经黑压压羁押了一大批人,全是此案牵连者。长长的通道里,尘埃漂浮,光线晦暗,两边此起彼伏不住的哀嚎叫屈声。桓行简置若罔闻,在众人的目视下径自走到关押着令狐愚别驾单斌的地方,糠皮中,坐着个凌乱的人影,见了桓行简,不为所动只是无所事事地在那继续逗着地上的蚂蚁。

  “起来,卫将军奉太傅口谕而来,有话问你。”守卫喝他。

  单斌受了刑,衣衫褴褛,血迹斑斑,听了这话慢条斯理拖着手铐脚铐把手中茅草一丢,端端正正坐直了,很是倨傲。

  “令狐愚谋反了吗?”

  “没有。”

  无论问多少遍,单斌都这两个字。桓行简察觉到他声音微微颤抖,想必是饮食供给不上,又受酷刑,牵累得声音都拿不稳。

  他莞尔,目中浮现出一丝赞赏:“铮铮铁骨,青松气节,你的府君有你这样的幕僚也是幸事。可惜,你跟错了人,替他也遮瞒不住。”

  单斌激动起来,霍然起身,知道叛主的人就关押在隔壁,抓紧栅栏,眼目欲裂:“张康!你这老奴背叛辜负了使君,又害我等身死族灭,我就看你日后将来到了地下有何脸面见使君!”

  邻近张康听得心里一惊,也只能硬着头皮由他破口大骂,转念自我安慰道:我既有功,指不定要封侯的,不跟你死人计较。

  痛快骂毕,单斌气喘不休,谁都不再理会颓然一跌,望着糠皮底下怡然自得东溜西走的蚂蚁唏嘘道:“蝼蚁虽小,仍得自由,使君,我单斌只能做到这一步啦,也不枉为人一场!”

  桓行简看他背影片刻,走了出来,点虞松道:“张康背信弃义,这种人,留着也无益。至于单斌,我敬他是条汉子,到时问斩许他族人来收尸。”

  虞松应声,把早留意到了一事回禀了他:

  “王凌的妻妹,正是雍凉都督郭淮之妻,郭淮恐怕在中间难做啊。整件事,依属下所见,郭淮虽与王凌有姻亲之系,但他既是太傅旧部在此事中应当是慎之又慎,未有参与,可若他的妻子受此牵连我怕反倒刺激了他,是不是该网开一面呢?”

  手指在递来的名单上轻轻这么一划拉,桓行简折叠起来,还给虞松:“这件事,我也想到了。只是,事情不能这么做,诏命先送到雍凉去,郭淮五个儿女,势必求情,网开一面也得等他上书过了由太傅点头。”

  虞松轻轻吁口气:“下官明白,郎君想得周到。”

  两人一路谈议案情,一边商讨着回京事宜,说到太傅病情,无不忧心。刚走到廊下,石苞急匆匆迎了上来:

  “郎君,姜修带着姜令婉跑了!”

第51章 雁飞客(9)

  “父亲,为什么选这儿?”嘉柔人在驴上,姜修牵着,父女俩在淝水岸边停下。(百度搜索"down"每天看最新章节.)

  蓼花遍地,淝水自将军岭而出,绵延二百余里,放眼四方,横亘出一幅色彩浓重烟水俱渺的壁画来。姜修把嘉柔抱下,两人并肩而立,他解释说:“使君是太原人,古人说,狐死必首丘,他是没办法落叶归根了。这里地势开阔,依山傍水,正适宜墓葬。既然是曝尸三日,等时间一到,我打算把使君葬在这里,面朝西北,种上松柏,日后若有人还想来拜祭使君,也有个去处。”

  嘉柔听得眼眶子发酸,人不动,只把脸贴向了小毛驴,无知无觉地蹭它两下,一双眼,却看着静水深流的河面:

  “父亲,你看,这条河不知道流过了多少代人,无声无息的,不争不抢,反倒命数长存。不知道使君后不后悔当初离开故土,又知不知道,自己到头来会葬身他乡,连尸骨都是别人冒着风险让他入土为安的。”

  这语气,凝在眼睫里成一种安静的愁思,不是小姑娘该有的。姜修爱怜地抚了抚她肩头:“柔儿,你长大了,想的事情也比以往要深要远,人活一世,不知会遇到多少险恶的风浪。你说的不错,青山不老,绿水长流,人在这广袤天地间何其渺小,可人既然生而为人,就少不了有喜怒哀乐,有抱负,有远志,这样才不枉一生。至于使君和太尉,我想,他们应当不悔也曾建功立业,安定一方百姓,只是没料到是这种结局罢了。”

  一轮血色夕阳,吻上水面,尽情泼洒开万丈缤纷光芒,连水边雪白的水鸟,也成芙蓉。嘉柔凝神看着喃喃自语:“父亲,你瞧余辉何其绚丽……”只是一想到那些逝去的人,再说不了人间的话,看不了人间的晚晴,嘉柔忽悲从中来,打起精神道,“我跟父亲一道来送使君一程,夏侯府里,我跟闰情姊姊种过一株柳。这回,我想跟父亲一起为使君种两株松柏,日后就算不复相见,也有松柏陪伴使君他好不至于太寂寞了。”

  郁郁松柏,孤直长青。

  不远处,一阵骏马嘶鸣,父女俩同时回眸:桓行简为首,人扯住了缰绳,带着一队兵马正停在长草没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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