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某人
“襄平城里,怕是粮草殆尽了,否则,公孙输不会遣人来求和。”桓行简把刚才的话悉数笼进耳中,此刻走向帐口,手指一动,掀开帐子露出窄窄缝隙,见使者已斩,方又慢慢松下手来。
桓睦“唔”了声,踱起步子,吩咐说:“让主簿虞松过来。”
不多时,一个和桓行简年纪相仿头戴葛巾身着布袍文士模样的人进来,容长脸面,轩眉秀目,行过军礼立下备好笔墨,笔走龙蛇很快作出檄文一篇,措辞辛辣:
“楚、郑列国,而郑伯犹肉袒牵羊迎之。孤天子上公,而建等欲孤解围退舍,岂得礼邪!二人老耄,传言失指,已相为斩之。若意有未已,可更遣年少有明决者来!”
冲风所击,峻枪所扫,桓行简看得莞尔,眼角眉梢却犹如刀裁,没有丝毫温度。
这边,听父亲赞虞松“大才”,两人目光恰碰上,虞松恭谨地向他行礼:“郎君。”
手中檄文一放,桓行简略略颔首而已。
如此一来,公孙输见到桓睦所发檄文,且闻使者被杀,几欲晕厥,不得已,在谋士们嘈嘈杂杂莫衷一是的建议下,又派侍中来。
侍中见了桓睦,跪地恳请:“我主愿遣人质,望大都督明示日期。”
低眉间,磨损了的靴子从眼前一掠而过,是桓行简从外头进来。这些天,他和主薄虞松一直守在中军大帐。
帐子里此刻也不过他几人。
桓睦居高临下看向来人,凌厉说:“抬头!告诉公孙输,军事大要有五: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守,不能守则走;剩下的两种,但有降与死而已。他不肯面缚,这是铁了心找死,不必送人质!”
声如雷霆,侍中一个激灵听桓睦话里意思知道大都督给出的答复统统指向的是一个字--死而已,一时间眉头紧锁面色苍白地退出大帐。
这场仗,打得暧昧,长途远征,最难在粮草供应。可小皇帝又只给拨了两万人马,似是而非到底是希冀这一仗胜还是输,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可既然打到这个份上,输赢了然。不过拖延了三两日,当天际墨般的夜色尚未褪尽,□□再次上箭,一团团如云般像城头黑压压涌去。这个时候,忽有一道白色流星自西南划向东北方向,坠于梁水附近。
不多时,等城头尸体簌簌陨落,箭雨消停,魏军先锋轻而易举渡了护城河,撞开城门,一队队人马打着“桓”字旗号长驱直入襄平城。
城内混乱,马蹄子声将大地震得也瑟瑟发抖,四下里挤搡尖叫得不成样子,锐烈的杀伐声顿起,公孙输只能带着儿子数百精骑从东南方向突围而逃。
不过仓皇奔至梁水,虽是七月流火,然而热浪不减跑得人盔甲沉沉汗意如雨。这么几百兵马横列水边,纷纷勒骑,岸边蒹葭酣绿一片随风而蹈徒送萧萧之声,莫名肃杀。
公孙输豆大的汗珠直落,眼前浊浪滚滚,波涛汹涌,因暴雨涨上来的水位并未完全回落。
如此,只能顺不平河岸驱马狂奔。
“公孙输,你还能往哪里逃?!” 一声冷喝人马皆惊,后头魏军已经压了上来,成包围之势。
公孙输把脑袋一转,回头望去:正午的高阳之下,持槊在马的年轻武将仿佛是更为明亮热烈的一团光芒,身影孤峭削直,兜鍪下压着的一双眼,微微半眯,却犹似饱满的冰河。
“着黄金甲者必是公孙输,得他首级,重赏!”桓行简忽而微微地笑了,一语毕,在漫天起来的厮杀声中自己却一拍坐下“白蹄乌”直朝身穿普通铠甲的一人折杀过去。
果然,见他奔来立下有护卫的随行勇士迎面还击,桓行简浑身每根肌肉都绷得格外紧实当下振开呼啸生风的□□,手中一转,马槊飞旋突进劈头盖脑朝对方颈项深深刺了下去。
连着斩杀数人,乍然一静中,桓行简突然与年近五十的公孙输看清了彼此。
依稀从对方年轻的轮廓中辨认出什么,公孙输一下了然桓行简身份,怒道:
“今死于小儿辈,奇耻大辱!”
“你还轮不到大都督出手。”桓行简冷睨他泛红瞳仁,转而含笑,后半句陡然凝成冰霜,“今有流星陨落此处,正是你葬身之地。”
“安能受小儿辈折辱!”公孙输忽折身四望,向已被杀得七零八落的死士们大声道,“诸君,今日途穷,某多谢诸君舍命相随,倘有来生,再与诸君共谋富贵!”
言毕,刷的一声抽出腰畔宝剑,华光冲天,一时间惊了桓行简的马,他只得紧紧扯住马缰退了几步。
提剑跃马要入阵的一瞬,桓行简手中的兵刃顷刻间迎向了他,骨肉剖离声清晰,公孙输沉重的身体打马而落。
桓行简也翻身下马,抽出短刀,沾满尘土和殷红血的马靴往公孙输背上一踩,正要割头,不想地上的人骤然翻身,犹如一头壮兽,一下将桓行简迅速抱住,寒光一闪,撩开两铛铠险险要捅上来。
事发突然,桓行简心底一惊反应却敏捷,直接以掌受刀。公孙输到底身负重伤,不过拼死一击,两人目光对峙间,手臂渐渐无力松懈下去。钻心疼痛自掌心传来,桓行简死死握住刀刃,温热殷红蜿蜒滴落,僵持片刻,他一脚蹬开了伏在身上的公孙输。
“郎君!郎君!”赶过来的石苞脸色刷白,本盘算着问他是怎么识破公孙输偷梁换柱伎俩的,惊险乍现,吓得人腿脚都跟着软了个遍。
桓行简一个打挺起身,脸色冷淡,不过扯来石苞刺啦一声用剑挥斩掉对方衣袍边角,朝手上一缠。
公孙输并没有立刻断气,只是动弹不得,喉咙里再发不出半点声响,面上刀影一闪,瞳孔倏地睁大,连一旁石苞也骇然瞪圆了眼睛:
桓行简要公孙输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割下脑袋。
贵公子的嘴角,浅浅含住丝经年不再现的清雅笑意:“燕王,兵不厌诈,我年轻得多谢你教我这个道理。”
俯身说完,手中斫刀裹了粘稠血液,公孙输的身子在首级割下后尚动了一动,像未褪尽壳的蝉蛹,痛苦不能,头顶那片辽东的天空变幻着虚妄的色彩……随后,彻底没了生机,一抹不甘永远嵌在了那双眼睛的深处。
石苞看的喉头上下窜了两窜,定定神,见四下死了成片却无一人投降,挤出个讪讪的笑:
“郎君,你这回拔了头筹,想必此刻大都督早进了襄平城,咱们回城?”
“拣点一下,回城!”桓行简手中拎着颗脑袋,血淋淋漓漓在空中抛出了个红艳艳的圈,落到马鞍上。
夕阳血红,一点归鸿煽动着双翅打余辉里掠过,马蹄子声近了,车身在襄平城外稳稳停住。纤纤少女被崔娘扶着下了车,一扭头冲马背上的姜修笑:
“父亲!”
嘴角浅笑随即化为眉间一抹轻蹙,什么味儿呀?暑气没散干净,混杂着血腥,腐烂的尸首,交织成说不出的怪异刺鼻味道。嘉柔到底是娇养长大的女孩子,拿帕子先是掩住嘴,再定睛,瞧见裙子上不知几时沾了草叶,俯身轻轻扫拂下去。
这条石榴红裙子是在幽州新做,六月六,看谷秀,她十四岁生辰是在异乡过的,竹风微度,衣浮香梦,嘉柔在晚上沐浴时曾偷偷瞧过自己隆起的胸脯,软软的,白馥馥的,少女脸飞红云一口气憋在水桶里整个世界都是甜香朦胧的了……
一路上,看尽北地风光,松柏郁郁,布谷残雨,油亮亮的杨树叶子长的又肥又厚,清风徐来,绿云自动。往远处看群山苍茫起伏气势伟壮,山道两旁却开着丛丛鲜花,娇红嫩紫一片,冷翠柔金,淹然似海,绵延成一条条荡漾的彩锦。
山河当真壮丽,一个人看到这样的山河,胸襟抱负全开。
可此刻,嘉柔胃里一阵阵地翻江倒海几乎要吐出来,虚弱抚胸,崔娘见状,忙又把她扶进马车,帘子一放,犹豫跟姜修说道:
“襄平破城不过两日,天还热着,又刚发过大水死这么些个人,城里也难能干净,不如让柔儿直接到府署的内院里去?那才是姑娘家能呆的地方。”
姜修常年漫游在外,萧散落拓,膝下独女不在身边长成,对这些事不甚讲究,听崔娘说,只道一个好字。城门守兵早换作魏军,一杆大旗,迎风飞舞,几颗脑袋却高高悬在城墙上晒得干臭变形。
亏得没让柔儿看见,自己活了大半辈子饶是冷不丁瞧进眼里都要骇死了。
这是怎么当爹的,城里刚杀了那么多人怕尸首都没处理完哪有带闺女来凑这个热闹的,也不怕有个瘟疫好了歹了的……崔娘免不了腹诽,稳稳坐在车里见嘉柔又想去撩帘子,不容置疑把她手轻攥了,说:
“外头臭烘烘的,不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史料出处《三国志》《晋书》
第5章 一捧露(5)
跟着父亲来襄平,是嘉柔自己的主意,她甚少见姜修,得一次机会,分外珍惜。只是,父亲生性洒然,于骨肉亲情上似乎不大热衷,嘉柔有那么些微微的怅惘,却并不怪父亲,只想多留一天算一天,又能领略生平未见过的风光,可谓兼美。
进了城,时不时窜出来那么几声哀嚎,听得嘉柔胆战心惊,几次想掀了帘子一角都被崔娘硬按回来了。
“崔娘,你听到了吗?”嘉柔惶惶问,莹白如璧的脸上写满惊疑。
崔娘八风不动,一副见惯了大场面的模样,说道:“听到什么?公孙输守着个辽东,不肯听天子旨意,这是自取灭亡。如今,城破了,自然要死些人,闹出些凄凄惨惨的动静,柔儿,使君在凉州守边也是这般道理,哪朝哪代城要是破了都是这个样儿的。”
嘉柔一怔,她养在深闺里这些分外遥远,神思恍然,一时间不吭声了。
车马是直接停襄平城公孙氏旧日府邸的,刚破城当日,里头乱作一团,女眷们慌得不知往哪里躲。除却留下几个侍奉的婢子,其余的,先分赏再发配军中为妓。
这座府邸建的堂皇,于规制上,是有些过了的。嘉柔被安置在女眷们原先居住的内院,前厅则留作桓睦及一众将领商讨军情之处。父亲去拜会故交幽州刺史毋纯,又与桓睦也算相识多载,一并会面了。
时值黄昏,日头落下去后便有了丝不易察觉的凉意,水榭处荷花渐凋,一丛兰却在栅栏里开的正好,晚风习习,空气里那股腐肉味儿还是莫名地送了些许过来。
嘉柔爱整洁,悄悄朝自己身上嗅了嗅总觉得沾了不知名的臭气,懊恼得很。等被领进屋来,见笔墨纸砚小榻屏风一应器物跟在凉州无甚分别,金猊里幽幽吐香,只是陈设不脱一股富贵气。
两个婢子抬着木桶进来,其中一个,忽“咣”地一声松了手,白净秀气的脸憋得通红,两汪眼泪鼓在眼眶子那滴溜溜转着,想掉,又极力忍着不敢掉。
另一个立刻跟她打起眉眼官司,又急又怨怼对方不争气的样子。
嘉柔见要哭的这个和自己年纪不相上下,圆的脸,天心月圆的圆。眉眼处,则分明一团稚气,忍不住上前看她磨红的掌心,抚慰说:
“你怎么了?手疼吗?”
一个人受了委屈无人相问还好,若被人关怀了,那委屈铁定是成倍生在心头的,女孩子鼻子一皱,娇滴滴哭了起来:
“我抬不动……”
说着,呜呜咽咽打了个可笑的哭嗝,脖颈间头发也散着,黏糊糊渗着汗,几分狼狈。见另个婢子杀鸡抹脖子地冲她挤眉弄眼,女孩儿不管,仿佛这些天受的委屈惊吓一并发泄了出来。
小姑娘哭的凄凉。
嘉柔正疑惑,听得跟着发愁。看那人捂了女孩子的嘴,咬牙跺脚,在她耳畔不知说了些什么,女孩子的眼睛倏地睁大,哽咽着,不敢出声了。
外头崔娘听到动静,进来脸一沉,心道公孙输这府里的丫头怕是被吓傻了做事也跟着颠倒了。却并不苛责,亲自给嘉柔拿澡豆洗了身子,喷香香的,嘴里不禁啧啧:“柔儿这一把好头发,这眉眼,这嘴唇儿,生的真是仙女一样的人物!”嘉柔腼腆着,手迅速一指又放下悄声告诉崔娘:
“我这里有些胀疼,是病了吗?”
说着,那张小脸不知是水雾浸的还是害羞烧的,红艳欲滴,却掺杂几分忧色。崔娘爱怜笑着把她湿漉漉的鬓发撩开,压低了声音,跟她絮叨起来。
等入了夜,嘉柔睡不着,辗转听窗子底下纺织娘叫不休,索性披了衣裳,静悄悄走出来,在廊下坐了。说不出是有心事,还只是自己都不懂的飘渺愁绪:少女对未来的夫婿,并无遐想,却又隐然不安。
漏声迟迟,一帘娟娟明月在天上挂着,东南角种有迷迭香,青春凝晖,城破了,可花还兀自香着仿佛不知人间愁苦。
古来就有二十四番花信风之说,自从凉州出,嘉柔这一路候了桃花候海棠,候了海棠候桐花,直到荼蘼开尽,楝花衰败,夏日不觉来临没想到这个时候白莲既冷,迷迭香竟热热闹闹地开了。
因夜风的缘故,地上落了些零星,嘉柔趁着月色过去把花捡了包在帕子里。忽的,细渺的哭声从角门附近的更房传来,嘉柔慢慢靠近,里头只一盏灯火如豆,伶仃人影剪投在窗上。
默默听了半晌,人在夜风里站手脚渐凉又忙折回去睡觉。翌日一醒,还是那两个婢女进来伺候,嘉柔留心瞧去,女孩子眼睛肿得桃儿似的,给她抻纸摆上镇尺,手指细腻,十分爱护,睫毛一眨一眨的,好像泪痕不曾干透。
“你不是下人,对不对?”嘉柔在端详她半晌后,细细的嗓音问,小姑娘闪躲又错愕看了她一眼,旋即低首,一双手把衣裳拧得发皱。
她确实不是下人,而是公孙氏这一脉里最年幼的女儿,妾室所生,不过十三岁,比嘉柔还要小。母亲临难想了个笨法子,让她和贴身的婢女换了衣裳。她实在太小,怎么可以去做营妓任人糟蹋?做娘的心里简直疼得没法说。
嘉柔想了想,把另一个支出去,只留她伺候笔墨,一边微揎翠袖,一边柔声说:“你别怕我,我在这里过几日就要走的。”
啊,小姑娘眼睛一亮,回过神,这才敢仔细把嘉柔瞧了几眼:娟秀乌黑的眉,底下是一双春水盈盈的眸子,再往下,微翘的嘴唇天生一片胭脂色,生的真好看……
“姊姊,”小姑娘怯生生叫她,也不管嘉柔是不是真的就比她年长,“你走的时候,能把我带出去吗?求求姊姊了,我想找我爹娘。”
说到爹娘,“哇”的一声泪珠子滚滚就从眼角淌了下来。
嘉柔见她提及爹娘痛哭,那滚沸的泪水仿佛烫到了自己脸上,没说话,只把帕子掏出来,替她擦眼泪:
“你眼睛还肿着,再哭,可就要疼了。”
到底是天真年纪,得人一句温柔好话,便把前前后后的事零零碎碎说给嘉柔听,嘉柔一震,再说不出半个字来。好半晌,也没闹清做营妓到底是什么名堂,隐约觉得不大好,却很快合计出了个主意:
“你城里还有亲戚么?我若送你出去,你先找到落脚的地方再托人找你爹娘,这样成吗?”
对方懵懂,听到能找爹娘脑子里只剩一团子高兴劲儿,想着可以去相国府里找认识的姊姊……小姑娘哪里知道,襄平城里的公卿贵族,两千余人,早已被桓睦下令集中起来赶到西城门外杀戮殆尽,扑跌坑中,层层叠叠的尸首掩了厚厚的土,这个时令依旧引得绿头苍蝇攒聚了乌泱泱一片。
嘉柔解下随身荷包,往里塞一把五铢钱,转头爬榻上去,拿过收贮蜜饯的雕漆盒,拈颗糖水青梅塞她嘴里,期待问:
“甜吗?”
小姑娘慢慢咀嚼了,那神情仿佛天底下只剩了甜香可口的糖水青梅,再没了悲哀酸楚,快活起来:“甜!”
嘉柔笑了:“这梅子是我跟父亲从幽州过,刺史夫人给的,你别伤心了,我说话算数。”
想了想,把自己从凉州带来的包裹打开,心念一转,自己先摇了脑袋:“不行,你只装着钱就够了,缺什么去买,带衣裳鞋袜的要被人问起就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