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 第55章

作者:蔡某人 标签: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夏侯至神情冷漠:“你没资格问我要人,桓行简,你的确很无耻,柔儿根本不在你桓家户籍上。你一无聘礼,二未上籍,只靠一封书函就打发了张既夫妻和姜修?”他越发齿冷,“纵然难堪,我也已给姜修去信将事情前后说得清清楚楚,既然柔儿不在你户籍上,她仍是自由身,或嫁或不嫁,都与你毫无干系。她是个人,不是你大将军的一样可心物件。”

  原来,夏侯至查过了桓氏户籍,石苞在旁听得一阵错愕,再看桓行简,果然脸色难看起来。

  “我跟她用不着你多管闲事,少啰嗦,我要见人。”桓行简一副骄矜不耐烦的口吻,紧绷的脊背,却不觉已经松弛下来。

  “柔儿是自愿离开,无人逼迫。大将军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了?人心不是那么好得的,她走,不过牵挂我与崔娘等人,无一字提你,你该清楚她至始至终是被你强占了不得逃脱。你若只是爱美色,易事一桩,不必再找柔儿。”

  一语捉到桓行简痛处,双眸一凝,极力克制:“你把她送哪儿了?她一个人,不会耕不会织的,自幼是如何被娇养长大的你比我更清楚。”

  夏侯至冷哼一声,针锋相对:“你还知道她是娇养长大的,为何欺辱她?”眼见压不住怒火,他一咬牙,依旧不肯失态,“她在我家里无忧无虑过了几年,我拿她当亲人,从来都比你懂得如何尊重照料她。今有亏欠,日后不会再重蹈覆辙,你可以走了。”

  说罢,拂袖转身进屋。房门吱呀一合,俨然就是个逐客的姿态了。石苞气怔,目光攀附在那紧闭的门窗之上,十分复杂,猛地听脚步声响起,桓行简已经朝门口走去。

  他赶紧跟上,有点不确定地问:“郎君,太常摆明了不会放人,就这么算了吗?”

  夏侯至那几句话反复在胸口里撞荡,桓行简自嘲一笑,跨上马背:“她既然是自己要跑,就随她去,留一个无情无义的女人有何益处?”

  语落,一声叱咤,骏马疾驰而去。

  石苞愣愣的,心知他绝不是善罢甘休的性子,只是,大敌当前,又不能因为一个女人的罪名把夏侯至怎样。他也颇觉苦恼,只得上马追了过去。

  吴蜀两国同时出兵,太极殿上皇帝惶惶,文武到齐,他人在上头心里焦急不堪,立后新婚的喜悦荡然无存。

  等桓行简佩剑一脸旁若无人地进来,皇帝欲迎,他自己在皇帝御座下方的团垫上跪坐了。皇帝不尴不尬又慢慢坐回去,觑他一眼,暗道大将军每每上朝皆一副无喜无怒的脸,今日阴沉几分,不知道是不是军情也压得他不大痛快。

  把军情清汤寡水地陈述一遍,皇帝烦透了,一扭头,收尾道:“国家有难,还请大将军调兵遣将,解东西之围。”

  目光如炬,桓行简当仁不让开了口:“今东西有事,成败在此一举,我深受国恩当亲征迎敌,传我命令,大军集合于建春门,即日奔赴寿春。”

  百官哗然,有早知道的也跟着佯装惊愕,立马你一嘴我一嘴跳出来,有赞大将军之志的,有为他安危力阻的,议论纷纷,没个消停。皇帝也是一惊,犹犹豫豫,忍不住在他身后问道:“不知大将军有何退敌良计?”

  底下李丰瞥了眼桓行简,观他神情,隐然一副跋扈不羁的模样了,眼皮便又悄然不动耷拉下去。

  桓行简嘴角一扯,略微侧眸,算是应皇帝的话:“臣自有对策,请陛下勿忧。”

  又进言请太尉桓旻主持朝中大事,皇帝虽不悦,只能准了。

  诸葛恪的主力果然是朝淮南方向而来,一朝而至,大肆抢掠百姓,惊得人连夜奔窜。副将见此,谏言不如围攻寿春南面屏障合肥,引桓行简前来会战。

  合肥乃吴军北取徐、扬咽喉之地,然而合肥今非昔比,旧城已毁,原址水路通达,有利于吴军发挥水战优势。魏守将索性烧了城池,往西北移了三十里地,远离水岸,城虽小,但西面就是奇峰险脉,地形狭窄,并不利于大军展开。

  即便如此,诸葛恪仍决定大军压上合肥,合肥守城者不过三千人马,二十万哪怕日夜轮攻,也该打下来了。

  桓行简接到消息时,刚行军不久,卫会等人随军出征,个个换了窄袖马靴,混在浩浩荡荡二十万大军里头骑术甚是考验人。

  大腿根磨得筋都颤,卫会直嘶气,他虽会骑马,但在洛阳哪里有过这样日夜兼程的锻造。虞松确是最习惯的一个,掏出个小瓷瓶,丢给他:“士季,多磨几日就好了。”

  可怜他一介贵公子,要吃这个苦,卫会咬牙褪去亵裤,不想血水连着衣裳,黏糊成片,一撕,又扯着皮肉疼得人哆嗦。

  他那白皙的脸憋出一片绯红,苦中作乐吟起乐府来:“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我年纪还大了几岁呢!”

  虞松直笑,,一拍他肩头:“你放心,大将军断不会叫你八十才回洛阳!”说着伸手比划了个数字,“士季,我看你骑马是不得窍门,来,我教教你。”

  再到中军大帐,得知诸葛恪如桓行简事先所料,冲着合肥去了,几人不由得松口气,虞松笑道:“兵法说,‘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而况于无算乎!吾以此观之,胜负见矣’,大将军料他欲以多胜少打合肥,果然应验!”

  桓行简嘴角一扬,眼角眉梢有丝丝揶揄:“当年,吴主十万大军攻合肥,也不过草草。诸葛恪大概觉得自己这回人够多,”眉头一动,问道,“合肥现在守将是谁?”

  “是张田,毌纯诸葛诞两人防区未对调时,张田在诸葛诞手下,诸葛诞嫌他无才又遣回了中军,等毌纯镇淮南,把他招了去说他可守一方城池。”卫会立刻接话,一双眼睛迅速闪过抹得意。他是百事通,自然大将军问什么都能有问必答。

  “看来,公休信不过我的眼光。”桓行简哼哼一笑,张田不是别人,正是当初高平陵那三千死士中的一员,事成后,有一部外放分散到底下州郡挣军功。

  一掀帐子,信步走出,暮色降临,军帐外点点篝火已起,他按剑巡查了营地,一抬头,远眺对面宛如青龙蛰伏沉睡的群山隐约可见蜿蜒线条,上有一泓新月,洒下些淡薄月色四方静谧极了。

  “郎君,张田只有三千人,要想顶住诸葛恪二十万大军的轮番猛攻,恐怕不易。”石苞一直跟着他,忧心忡忡的,“是否需要拨些人马过去?”

  他收回思绪,轻描淡写道:“诸葛恪的意图就在此,引我出兵,他精锐尽出,此时若是四十万大军混战,无论胜负,我军都会有不少损失。我偏不打,让张田把他给我耗废了再出手不迟,张田要是真没什么本事,他也只配掉脑袋。”

  石苞愀然不语,张田同他是一样的出身,自然不像诸葛诞陈泰等大族出身领兵,死便死了,大将军不救也无人替他出头……

  脑子里第一次有这么奇怪的想法,石苞也吓了一跳,忙晃晃脑袋,甩干净,再抬首,桓行简捏着马鞭朝不远处一道小溪旁走去了。

  溪旁开满野花,月色入水,水银般流动,桓行简把马鞭一丢,蹲下掬水洗了几把脸,清凉爽净。

  水珠顺着眉峰缓缓淌下,春夜的月色,总是这般温柔,他忽轻笑一声,想起嘉柔来。她若在,不知道怎么撒欢快活,采花戏水……只一想夏侯至那些话,脸上笑意渐渐凝固,彻底隐去了。

  他想到的女孩子,正呆呆趴于窗前,也在看月亮。

  嘉柔来茶安镇落脚有几日了。

  镇子不大,两面环山,有官道从西边顺河伸延而去,不算是个闭塞的地方。七分田,三分山水,嘉柔到时,正是清晨,天色蒙蒙亮。东风吹得百花开沾着新鲜露水的清芬,吸入肺腑,眼前山水都跟着秀丽几分。

  有老人起的早,披着蓑衣,驾一叶木筏,挂上灯,船头立了两只黑羽油亮的鸬鹚,噗通噗通,一个猛子扎进去,再上来喉囊一动,竟吐出一尾小鱼来。

  这情景甚是稀奇,嘉柔先是“咦”了声,专注瞧着,等见老渔夫把鱼收起,陡然又变作一声“哦呀”。眷眷的目光,尾随了人很久。

  跟凉州跟洛阳,都不一样呀,嘉柔心里惘惘的有对未知的一丝忐忑和惆怅。

  入住的人家,是对中年夫妇,膝下只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十三岁,不怕生,大眼睛底下有几颗俏丽的麻子,很淡,跟人凑近了说话才瞧得清。

  嘉柔不大好意思地喊人叔叔婶婶,腼腆住下,厢房里陈设简单,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妇人见她一副纤秀文弱的模样,一张脸,瓷娃娃似的,一碰就能碎,于是跟嘉柔说起话来极尽温柔。

  她什么都没问,安安静静住下来。白天里,见人各忙各的,就是这个十三岁的女孩儿,也忙着喂鸡赶鸭。嘉柔本心神无定的,不想绣花,也不想读书,索性跟留客商量学那女孩儿烧锅做饭。

  几个人把灶台搞得狼藉,嘉柔被烟呛出来,眼泪直流,脸上黑一块白一块,折腾不堪。

  直到这夜,纱窗下头有小虫唧唧地叫,嘉柔将窗一推,久违的月色便如飞花般扑进了眼帘。

  天井那,夫妻两人没睡,谈话声断续送到嘉柔耳朵里来,时不时的,似乎还有笑声。显然,这夫妻两人感情很好,嘉柔不作声地听,无端想哭,自己也不懂自己到底什么心思。

  肩头多了件衣裳,留客手把她一抚,温声说:“柔儿,你不困吗?”

  “留客姊姊,你说,洛阳城的人也能看见这月亮吧?”嘉柔心里一滚,忽就像注进了发烫的水。

  留客笑笑,转身一面走到床边铺被褥,一面说道:“应该能吧。”她心里何尝不想念洛阳,只是主人让她去哪儿,她就得去哪儿,同嘉柔两个住到这里,新鲜劲儿一过,颇有些强颜欢笑的感觉。

  “柔儿,你是不是想洛阳了?”留客回眸问。

  嘉柔一恍,立刻摇了摇头:“没,我不想洛阳。”

  “你不想太常吗?”

  嘉柔想了想,慢慢点头,眼睛忽在留客身上端详起来:“留客姊姊,兄长让你陪我来,你知道缘故吗?”

  留客苦笑:“我是下人,太常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怎么好多嘴问呢?”

  嘉柔见她眉宇间总淡淡的,说不上高兴,说不上不高兴,待自己虽然很是关怀,但她莫名愧疚:

  “留客姊姊,你不想离开洛阳的吧?”

  留客依旧只是笑笑,把她手一牵:“不早了。”

  嘉柔坐到床沿,低着头道:“都是我的缘故,否则,你也不用离开洛阳。”

  话音刚落,院子里的黄狗忽挣着绳子地狂吠,嘉柔猛得一哆嗦,便听到了拍门声。

第72章 竞折腰(19)

  门口来了三两汉子,拍开了门,凑近说:“李大哥,官道东边有人骑马摔了,重伤,马脖子都断了。我们几个把他抬回来救醒了也不说话,怕别是什么流窜的歹人,你过来看看。”

  不大的功夫,狗吠渐渐平息,前头大门口的动静似乎没了。嘉柔悬着的心,慢慢放回肚子里。这么一惊扰,睡意全无,嘉柔歪在榻头睁着两只眼,闲闲地抚弄案头插着的一把虎须草。

  院落小,一点动静两边厢房都听得到,不知什么时辰了,门又是一开,妇人披着衣裳端灯进来,一边拢衣领,一边关门,脆脆地问:

  “女郎还没歇着?可是被那死狗叫怕了?”

  嘉柔连忙坐起,要下床,妇人把她一摁,见她慵懒惺忪的,却偏偏亮着灯不睡,一双柔波荡漾的星眸里仿佛藏了无限心事。

  “婶婶,方才怎么了?我听你家的黄狗叫得厉害。”嘉柔把头发一拢,搭在胸前。妇人笑道:“不打紧,邻里有点急事需要帮忙,你李叔就去了,别怕,”说着,把她被褥一掖,“我怕惊到你,所以过来看看,没事,快睡吧。”

  嘉柔乖顺地把头一点,等妇人离去,吹了灯,一手攥住了绣枕,脸紧紧贴在上面却是往窗子那瞧。新月早匿,只剩一团隐隐绰绰的光,他书房的灯还亮着吗?是不是还在熬着眼睛看奏章上表?

  忽的,嘉柔把脸深深埋进被褥间,不让自己去想。好不容易入睡,梦里,他来找她,两只眼却成了深不见底的血窟窿,嘉柔倏地被惊醒,一身的冷汗。

  原来,天大亮了,窗纸那的光照得眼睛不由得跟着一眯,嘉柔晶莹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无,鼻翼微微翕动,好半晌,才慢吞吞穿衣裳下床。

  外头,留客端着水盆进来,看她神思恍然地坐在铜镜前,手里那把梳子,久久不动,停在了发梢。

  洗漱后,留客替她梳头发,末了,把小姑娘从篱笆上新摘的蔷薇给嘉柔插上。

  燕子在梁间呢喃,一振翅,停在了晾晒衣裳的麻绳上,灵巧巧的眼珠子转来转去,忽被顽童丢石子一吓,又立刻飞跑了。

  院子里,十三岁的小鱼气得直叉腰,拧着顽童的耳朵往外提溜:“走走走,一边玩儿去!”

  她在洗菖蒲,袖子挽得老高,正费劲巴哈从井里提水上来,后背冷不丁被石子击中,立马恼了,起开身就好好教训了这毛头小子。

  嘉柔在门框那看到这一幕,不禁展颜,走过来看盆里水灵灵的一把菖蒲工工整整摆开,刚要给她端到太阳地里,门外兴冲冲进来一少年人,红润的脸,黑黑的眉毛上全是汗,手里却拎了两只长尾巴的雉鸡。

  “小鱼,给李婶的,呶,你瞧这尾巴多漂亮,正好拔下来给你做毽子……”少年十七八岁的光景,说起话来,嗓门洪亮,喜气洋洋,眉飞色舞间忽瞧见了嘉柔,那张嘴,登时半张着不动了。

  啧,人怎么傻了,小鱼歪着脑袋看邻居家的这个哥哥,再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嘉柔。嘉柔无意同少年视线碰撞,立刻别开脸,余光分明能感受到**辣的一道目光定在自己身上,红着面进屋了。

  少年人叫李闯,此刻,身上的箭篓子都没卸,那双眼直勾勾目送嘉柔的身影闪进了房里,才恋恋不舍地收回来。

  小鱼半懂不懂,对着他脚面使劲一踩,疼得李闯顿时抱脚直跳,怒气冲冲的:“你这丫头干嘛!”

  小鱼哈哈大笑:“你干嘛呀?看美人都看呆了!”嘉柔来时,娘便说过她是画上的美人,小鱼记在心里,此刻卖弄似的往石条上一坐,笑嘻嘻的。

  “她是谁?”李闯呲牙咧嘴地往小鱼身旁坐下,讨好地看着她,“你告诉我,我改天再给你打最漂亮的雉鸡,包你毽子用不完!”

  “我要那么多野鸡毛做什么,做那么多毽子难不成踢到我成老太婆?哼,我也踢不动呢,”小鱼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撇着嘴,“再说,告诉你她是谁,又怎么样?娘说了,美人姊姊早晚要走的,你别想啦!”

  一下被人窥破心事,少年本就红扑扑的脸此刻连耳朵根都红透,支支吾吾,强词夺理道:“我就问问,问问还不行了?”

  看他窘迫,小鱼笑得更欢实:“好呀,我先问你,李闯哥哥认不认得字?”

  李闯更窘了,直搓手道:“我,我不认得字又怎么了?”

  偌大的茶安镇,有几个认字的呢?再说,认字有何用?不能吃来不能喝,李闯浑身都是力气,脑子里从没有认字这回事。

  “那你会作画吗?”小鱼穷追不舍,李闯回过神,朝她额头就给了一记爆栗子,“不会,你也不识字不会画画,笑我作甚?”

  小鱼颇得意地把眼角一挑:“不,我跟着柔姊姊已经认了三个字,天,地,人,柔姊姊说了这是世间最重要的三字。而且,我已经会写了!你都不认识字,她怕是要笑话你!”

  “柔姊姊……”不管什么天地人,少年只痴痴咀嚼这三个字,眼睛热亮,“她闺名叫柔儿?”

  小鱼猛地捂住他嘴巴,怪罪道:“娘说了,柔姊姊是洛阳城来的,很尊贵,不准你大呼小叫!”

  看她跟母鸡护鸡仔似的,李闯心里笑她,脸上却赔着笑把她窝一掌胰子味儿的手拿开:

  “行行,我知道了,”说着脸上热切地问道,“你知道她许人家了吗?为什么住到你们家?为什么还要走?她……”

  “噌”地站起,小鱼一边把袖子放下,一边踢了脚地上的雉鸡,“问那么多,谁知道呀,哥哥你还是拔毛吧,回头,我给柔姊姊做个毽子,也有你的功劳呢!”

  李闯不大好意思地把头一挠,人倒利索,先捡雉鸡身上颜色最绚丽的拔了,憋不住道:“我看,这往后越来越热,要不然,你给她做个扇子,我再多打几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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