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 第65章

作者:蔡某人 标签: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第84章 竞折腰(31)

  眼下时令,长草连天,一碧万顷,远处群山顶峰却宛若白头覆盖着经年不化的积雪。一早一晚皆有清风送爽,唯独晌午,太阳在头顶似能把人给烤化了。凉州羌王白虎已经投降西蜀数年,不过,行动仍是自由得很,此刻,他的女儿阿梅嘎骑马风风火火赶来,身后,跟着西蜀的信使。

  这回,西蜀的信使带来的不再是金银珠宝,而是锻造精良的弓箭以及上等的绫罗绸缎。

  “我父亲呢?”她从马背上跳下来,红艳艳的马靴从青草间一闪而过,人就奔到了大帐。

  羌族其他几个部落的首领正在大帐里跟羌王议事,他已经整合人马,按之前和西蜀姜维的协议,领兵三万,准备攻取魏国雍凉境内最富庶的南安郡。

  羌王虽在羌人这几部中很有威信,可惜没有儿子,只有一个自幼当做男儿来养的女儿。阿梅嘎见自己堂兄弟在,心中嗤然,脚尖一旋,转身把信使喊进来。

  信使用汉话说半天,阿梅嘎抱肩玩弄着马鞭偏头一一听进耳中,等人说完,她洒然一笑,对父亲在场的所有男人道:

  “西蜀的将军姜维过来问父亲什么时候能到南安郡?”

  在这之前,为了表示诚意,姜维送来许多金银珠宝。这次来催,分明也是清楚:胡羌这些异族人,最不讲信用,墙头草禁不得任何风吹草动,说反水就反水,不管是蜀是魏,皆吃过胡羌的亏。早定,早安心。

  几个部族首领跟羌王叽里呱啦好一阵羌语,听得信使耳朵疼,他们语速快,嗓门又粗,说起话来像是祁连山头的雪都能给震崩了。

  一群人稀里哗啦起身,来到帐外,看信使带来的宝贝,心满意足溜达一圈视察完毕,又交头接耳一番,白虎才摸着发福的肚皮道:

  “阿梅嘎,你告诉他,将军的心意我们完全感受到了,我的三万人马,一定会按照约定去围攻南安郡的,决不食言!”

  说着,蹭地拽扯块绸布来,朝阿梅嘎身上一搭,哈哈大笑:“这么鲜亮的绸子,正好给我的女儿做衣裳!”

  阿梅嘎典型的羌人打扮,头戴翎羽冠,脖间,明晃晃的金项圈灿灿生辉,脚下常年踩着最漂亮的红色马靴,她是出了名的美人。

  她对汉人的这套东西毫无兴趣,身子一扭,绸缎滑了下去,走回帐中,一屁股坐下将油炒茶一饮而尽,又去抓鹿头吃:

  “父亲,虽然你答应了姜维,可是依我看,不如两头取利!”

  女儿自幼聪明伶俐,白虎多年周璇于各路人马之间,几乎对她言听计从,这时,很有兴趣地问道:“阿梅嘎是不是有更好的主意?”

  她嘻嘻笑了,大快朵颐道:“我听说,魏国这次带兵的都督是他们大将军的亲弟弟,这回亲自拒敌。而且,魏国的大将军刚在合肥把吴国的太傅打回了老家。魏军士气正盛,他们虽长途远袭,可粮草辎重从不是问题,所以,就算父亲出兵,也未必能帮姜维拿下南安郡,南安郡虽钱粮充裕,可攻下了也不是我们的,父亲何必掏心掏肺真带三万兵马去拼真刀真枪?”

  白虎两手一摊,为难道:“可是姜维送了这么些东西,我已经收下了!”

  “收下就收下了,东西只有到自己手里了才是真的,不要白不要!”阿梅嘎眼珠子咕噜噜乱转,“收了姜维的,还能再收桓都督的,这才是本事!”她一手的油大喇喇往虎皮褥子上杠了两杠,跳起来,在白虎耳朵旁窃窃私语一阵,眉头得意一扬,父女俩默契地笑了。

  魏军行到雍凉境内,虽是盛夏,可转入山□□中,只觉时节顿易,凉爽得很。刚入武山县,前方探马回报,姜维的大军屯兵于附近的曲城,桓行懋忙下令安营扎寨,两军对垒,看姜维却没动静,前锋将军王双主动提枪出去骂阵。

  骂了几日,姜维依旧龟缩不动。

  再遣探马去侦查,方知姜维在此修筑城堡,按兵不动,只忙着输送粮草以待羌王白虎的援兵,届时合击。桓行懋心里憋着东关的那口气,沉思了半晌,跟几位将军商议,拿定主意:

  夜袭,去截断他的粮道。

  蜀国北伐,每每最受粮草之困,王双率一队人马趁夜色下来绕到曲城侧方,埋伏下来。果然,等到听轧轧的辘车声后,一拥而上,吓得蜀兵丢了粮草便逃。

  如此便宜,引得王双等人哈哈大笑,命人去抢粮草运回营地,刚要动作,半山里忽闪冒出团团火球,山石诡谲,长草齐腰,这么神出鬼没地突然出现,王双大惊,知道自己才是中了埋伏。

  未及下令,利箭齐发,战马不幸中招马尾燃起,就此受惊狂奔,一片混乱中王双欲退,转身间,前头忽冲出一骑来。

  趁着火势,王双看清楚来人,不由得大怒:“夏侯霸!你这叛徒!蜀狗杀你亲爹,你居然还为他卖命!为人子不孝,为人臣不忠,我今天就杀了你这不忠不孝之徒!”

  “放你娘的狗屁!”夏侯霸怒不可遏,“你也配说我不忠?桓行简父子图谋篡逆,何人不忠,何人不义!”

  双方彼此叫骂着入阵,混在乱哄哄呼喝打斗之中,刀并寒光,两人的兵器忽绞架在一起,怒目而视,皆狠狠憋着股劲儿。

  夏侯霸老了,今岁正是花甲之年,在如此近的距离之内他嘴角的纹路、颤抖的花白胡须,都被正值壮年的王双悉数看在眼里。火光里,夏侯霸忽悲愤咬牙切齿道:

  “王双!我已是风烛残年之人,若不是桓家逼人太甚,我又何必投奔昔年杀害我父的敌国!”

  王双听得一震,走神的瞬间,夏侯霸趁机毫不犹豫地把他一掀,挑下了马,一槊出击,果断刺了个透。

  “我此生家国不会再回!”面色悲怆的老将,槊再一提,对上王双惊瞪着的圆眼,迅速扭过脸去,不愿相看。

  等人断了气,夏侯霸翻身下马三五下扒了王双的铠甲,自己换上,捡起魏旗,上面尽是血污,他满是厚茧的手不经意间抖了抖。这面旗,曾伴他大半生,无数次迎风而展随他飘舞在那些镇守陇右的日子里。

  可如今,他父辈的荣光,他自己的荣光,都在这无尽的杀伐和跌宕代序的世道里永远的永远的逝去了。

  夏侯霸牵过王双的坐骑,踩蹬上马,举起魏旗眼睛杀意通红:“随我去桓行懋的营寨!”

  只留一小部人马继续跟残留的魏兵纠缠,并不恋战,而是趁着夜色摸向了曲城对面。

  远远的,借着依稀火光,夏侯霸已经能看到箭楼上立的巡查兵丁,一想到桓家的人就在大帐里安稳而坐,他冷笑不止,手一扬,身后的人极有默契地慢慢止步。

  一人一骑,先行靠近。

  箭楼上的人十分警惕,凝神瞧了,大略瞧见夏侯霸一身甲胄和手中的旗子,松了口气,大喊道:“是王将军吗?”

  夏侯霸用一口标准的洛阳官话答道:“是我!我等中了埋伏,快开寨门!后头还有弟兄们!”

  这边,既以为是王双出兵不利逃回大寨,忙开门相迎,夏侯霸忽道:“且慢!”说着手中的旗子高高一挥,后头蜀军见状,黑云般风驰电掣而来,魏军正要分辨,队伍已经冲破栅门涌了进来。

  打了个措手不及,大帐中,桓行懋乍闻外头厮杀声撼天动地突兀而起,忙出来相看,贴身扈从只把他往骏马上搡,急道:

  “都督!是夏侯霸!他不知怎么混了进来,都督快先撤军!”

  双方混战,桓行懋只能仓促上马,一扭头,目光和酣战的夏侯霸陡然狭路相接。两人俱是一滞,马屁股不知被谁狠狠拍了掌,桓行懋一攥缰绳,在众人的护卫下左挡右挑地突围了出去。

  夜色浓重,突围出的人马在这崎岖的山道里只能摸黑前进,粮草辎重丢了不少。等到天色微醺,一行人来到堡子沟,四下叠翠,树木怪张,桓行懋那张年轻的脸上写满了懊丧,抬眼望去,前头独有一青峰,挑断去路。

  这山峭立,如女子头上的玉簪,岌岌可危。

  他一擦头上的热汗,破釜沉舟般下令道:“快,登山!”山势明显易守难攻,人马上去时,桓行懋吩咐扈从:

  “你从小径逃出去,请征西将军郭淮设法支援!”

  语落,眼前闪过夏侯霸的身影,双眉不由蹙得紧了,颇有些失魂落魄:昔年,夏侯霸与郭淮同在陇右,也曾几次与姜维交手。如今,果真物是人非,他手中的利刃转头对向了自己曾经的同袍!

  此时的征西将军郭淮,却已缠绵病榻数月,他起居不便,大部分事务都转交给了雍州刺史陈泰。桓行简抵达凉州治所没两日,张既便带凉州一部,前来与陈泰汇合。

  羌王白虎直扑南安镇的消息,魏军已截获。

  嘉柔本被强行留在凉州,她不肯,到底偷溜出来追上大军,见她跟来,张既又惊又气,觉得她姑娘大了,又有夫家,只能把嘉柔往一旁悄悄领去:

  “柔儿,你这不是胡闹么!”

  “姨丈跟大将军都要上战场,我在家里呆不安生,”嘉柔从小怕他,姨丈这个人,总是严厉多过慈爱,说不定,又要打手心,她小心翼翼觑张既一眼,“再说,大将军起居要人伺候,我是来伺候大将军的!”

  张既无奈拿马鞭子敲了敲她脑门,气笑了:“你呀你,大将军大将军,我看就是大将军太惯着你了!”

  “姨丈别气,”嘉柔眉眼弯弯,也跟着笑了,“我马术如今好着呢,不是说了吗?太傅打王凌那回我跟去了,大将军打合肥我也在,我心里有分寸,等你们一出兵,我就跑得远远的回凉州!”

  她女孩儿家,头发束起,青袍在身,跟虞松一个打扮,不过个头纤弱了许多。张既把她领到桓行简眼前时,他似有所料,不过眼睛里还是亮了下,忍俊不禁:

  “我当是陈泰给我找了个书童,原来是二八佳人。”

  嘉柔腼腆笑了,等张既很有眼色地退出去,才嗔怪:“大将军都答应带我了,为什么出尔反尔,我起来时,你人都走了。”

  两人本都说好,嘉柔安心地枕着塞外呼啸的风一觉睡到大亮,这个时候,得知桓行简同姨丈的凉州军往天水这边来了。

  自至凉州,桓行简竟也没什么空闲,打算好的视察凉州戍边情况,被接二连三的军报打乱计划,不得不作罢。

  他把舆图一放,笑道:“行军打仗我总带着你,像什么样儿?你在凉州等我我更放心。”

  “我不要只在后宅等大将军,每天担惊受怕,不如到前线来,等你真跟人交手了,我再跑也不迟呀!”嘉柔话虽如此,却分明有自己的盘算,她凑上来,认真说道,“我听说,羌人这回也掺和进来,是吗?”

  一听到羌胡,桓行简也是个很头疼的样子:“不错,这些人就是群蝗虫,蛮夷难教化,今日降我明日降蜀,时不时就来骚扰一通边关,你要真跟他打,他掉头就跑,等你走了,又来惹是生非。”

  手中卷轴敲了两下案几,他眉头一挑,冲嘉柔作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旋即哂笑道:“他大军已杀到,想取我的南安郡,没办法,我得会会他,也顺道看看这些异族人到底作战能力如何。”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匆匆走进陈泰等人,陈泰同他自幼一道长大,少年时也算无话不谈,只是后来,高平陵后陈泰自觉疏远朝廷,一门心思在外拒敌,这时候再见桓行简,总觉得哪里怪异。

  幼年时的伙伴,今日是权倾朝野的大将军,陈泰同他一照面,总觉得神思有点恍然。

  “大将军,都督被姜维设计,人困在了武山县,若无救援,恐怕撑不了太久。”陈泰垂目跟他禀事。

  桓行简把他神色尽收眼底,心中虽惊,但面上波澜不动的:“玄伯怎么看,要去救吗?”

  这话问的,那是你亲弟弟,陈泰硬着头皮道:“不可,我部此时去救,羌人势必从后包抄,断我后路,到时别说是救都督了,恐怕自身也要深陷困境。”

  说完,无意对上卫会略带讥讽轻佻的一张脸,陈泰认出是他,眉头皱了皱。

  “我也是这么想的,子上这回,没沉住气中了姜维之计,”桓行简沉吟片刻,沉声道:“我要先解决了羌人,至于能不能救他,看他造化吧。”

  大将军好冷酷的心肠,卫会心中一凛。

  这个时候,有侍卫求见,进来报道:“大将军,营外有一名女子求见,看着像羌人。”

第85章 竞折腰(32)

  这个当口,有羌女要来见大将军,谁都摸不准是个什么情况,齐齐把目光看向桓行简,嘉柔也是,不过明眸里多了些意味。

  人被领进来,阿梅嘎生了张五官醒目的脸,肤色雪白,乌密的长睫下盖着两只碧瞳,光华流转。一头虬结的卷发,松松散散搭在了肩头。她双腿结实修长,腰间斜挂黄金弯刀,一扬眉,两只眼毫不畏惧地对上了桓行简的目光。

  好巧,他也在打量着她,阿梅嘎一眼辨认出坐在中央的年轻男子应该就是魏国的大将军。他很有男儿气概,修眉高鼻,只是那双眼过分的秀气了,若不是定睛时犹如寒潭一荡,阿梅嘎几乎要将他当做洛阳城来的汉人贵公子了。

  “你就是魏国的大将军?”阿梅嘎的声音又脆又响,汉话很流利,“我听说,大将军虽是长于金碧辉煌洛阳城里的贵族公子,可性情坚毅,志向远大,有吞吐宇宙的胸怀。刚和吴人恶战,又不歇脚地来打蜀人,真是英雄,我们羌人最佩服的就是英雄了。像大将军的这样的英雄,恐怕只有几百年前汉家卫青霍去病那样的勇士才能比肩了!”

  她说话时,两只眼非常专注而热忱地盯着桓行简,也十分懂汉人的交谈之道,上来就是一通马屁狂拍,天花乱坠,连卫青霍去病的典故都搬出来,浮夸至极。

  嘉柔听得腹诽不已,大将军虽有韬略,但武功上哪里能比得上饮马瀚海、封狼居山的霍骠骑?历史的长河里,那是不知多少年才出的奇才呀!她莫名想笑,一觑桓行简,见他纹风不动的不知是默认了还是笑纳了。

  “姑娘此行来,是为何事?”桓行简嫌她啰嗦,半天没听到正文,已是不满。

  阿梅嘎看他神色,似乎没半点高兴的意思,一丝笑容都不给,顿时恼火。她在羌王膝下成长起来,这些年,族中长辈们哪个不爱她宠她?如今正是美貌如花的年纪,更有无数年轻的羌族男子挣着抢着为她夜夜弹琴唱歌,只为她那双高傲漂亮的眼睛,能多看他们一次。

  心气极高的少女,再开口,就带着一股忿忿不平了:“我父亲带了八万大军,”她故意夸大数字,“大将军跟姜维打,就好比你们的三分天下,现在,我父亲偏向谁,谁赢的机会就大。”

  呵,是来要挟了,桓行简不耐烦道:“你有话直说,不要拐弯抹角,我手下良将谋士如云,轮不到你来长篇大论给我分析。”

  阿梅嘎被他抢白,一愣,脸色也变得难看了,索性说道:“好,大将军是个痛快人,只要大将军答应我父亲几个条件,我们这就退兵,不管你们汉人的事。”

  旁边几人听得面面相觑,终于明白了,羌王这是老狐狸故伎重演,吃了东家吃西家,诳这么一圈,打算满载而归扬长而去。

  没想到,桓行简似乎听都懒得再听,直接一声喝令:“来人,把她绑起来。”阿梅嘎神色一变,大叫道:“你们想干什么?欺负我一个女人吗?算什么大丈夫?”

  噌的拔出弯刀,眼睛睁得老大对准了帐子里的人,桓行简一笑:“我劝你束手就擒,少废力气。”话音刚落,石苞出其不意上前一扑,抬脚踢掉了她手里的刀,刚要反手制服了,不想,阿梅嘎冲他手臂上结结实实发狠咬了一口。

  石苞吃痛,随即抽了她两个响亮耳光,因是羌女,更无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扯着阿梅嘎的头发往后一拽,她整张脸不得不仰了起来。

  这一幕,看的嘉柔心里砰砰直跳,小声对桓行简道:“大将军,别打她呀。”

  桓行简不应话,只笑吟吟看着阿梅嘎那双不服输几要喷火的眼瞪向自己:“我正愁怎么对付你父亲,既然你主动送上门来,休怪我不客气了。”

  气得阿梅嘎发疯似的扭了起来,她算盘落空,本以为谈判不成大不了她走人,不成想,桓行简竟是个连女人都不放过的。

  挣扎间,她那饱满挺翘的胸脯随着情绪一耸一耸的,弄得满帐子的男人好不尴尬,避嫌似的挪开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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