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某人
这一桌子,就没几个清淡的菜品,桓行简转过脸冲嘉柔一眨眼,笑道:“我且尝尝看。”
那神情,分明是在说“我不辜负你好意”。
不想,甫一入口,桓行简便忍不住蹙眉,嘉柔噗地笑了出来,将瓷盘往他眼前一搁,俏生生道:“大将军吃不惯别勉强呀?”
袖子一遮,桓行简偏头吐了出来,一侧眸,眼神如钩,饱含警告的意思不言而喻,嘉柔当看不见,只笑盈盈端茶给他漱口。
夫妇两人相视一眼,很是无奈,张既清咳两声岔开了话题,说起边城屯田课税等正事。两人所谈渐深,桓行简听得专注,张夫人给嘉柔打了个眼神,两人借个由头出来了。
一到偏房,张夫人拉着嘉柔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一面慈爱地打量着她,一面不忘谆谆教诲:“柔儿,上回你走得匆忙,姨母好些话都没能来得及跟你说。”
将她衣领整了一整,轻叹继续,“你呀,可不是刺史府里的小女郎了,谁能想到你这一去洛阳,怎么就跟大将军……”心里对嘉柔不清不楚跟了桓行简还是有些微词的,替她不值,可仔细瞧两人如今的举动,只能自我安慰,不管如何,身居高位的大将军能知冷知热已经是不易了。
是故,话头打住,张夫人幽幽把嘉柔一望:“柔儿,你在家里一贯都是娇滴滴的,爱疯爱玩,没人说你什么。可到了桓家,要懂事啊,舅姑妯娌的一大家子人,不比小门小户,这可是门高深的学问,一辈子都有得学呢。”
嘉柔照例撒娇地抱住了她,靠在她怀里,揽着脖子,软糯地答道:“我知道啦,姨母放心,太傅虽不在了可大将军的母亲还在,我就把她当成亲生母亲一样看,尽心侍奉。至于妯娌们,她们都是高门女郎,知书达理,只要我以诚待人,并不难相处。姨母,”她忽有些腼腆,声音便低了,“我也会对大将军好的。”
听她这么说,张夫人顿时倍觉欣慰,又夹杂着一缕酸涩,搂紧了她:“哎,我的好柔儿到底是长大了,你母亲若有知,也该安心啦!”话说着,眼眶子就不由得红了,“不求你大富大贵,只盼我的柔儿这一辈子顺顺遂遂,有人疼,姨母就知足了!”
一滴热泪陡然砸在了嘉柔手背上,她抬起脸,擦去张夫人眼角泪痕,笑眼弯弯:“姨母,你别哭呀,我好着呢,就是有一件事。”一丝怅惘快速从她眼眸里闪过了,“以前,我总想着等我死了,就葬在凉州,能看到星辰、大漠、骆驼……现在不成啦,姨母,等我死了恐怕只能葬在洛阳……”
听得张夫人食指往她额上一点,摁住她嘴唇,薄责道:“你这孩子,什么死不死的,你多大的人,提这做什么!”扭头“呸呸”了两声,“童言无忌,神灵不听!”
嘉柔笑得清脆:“姨母,你忘啦,你刚说我不是小孩子长大了?”
笑着笑着,一些熟悉却已故去的人影在脑海中闪回,北邙山上那些拔地而起的新坟旧冢,让嘉柔莫名打了个寒噤:那是每个人的归宿,此生有期,宇宙无垠。
不,来十丈软红里摸爬滚打一番,她要将所有为人的酸甜苦辣尝个遍的。
张夫人不知道她神思已经飘得远了,亲密地搂着嘉柔,絮絮叨叨交待良久,嘉柔只是微笑,乖巧地应了一个又一个“是”。
娘俩再出来,得知张既带着桓行简已骑马走人巡边去了。
凉州大马,横行天下,每年凉州要向洛阳朝廷输送不少马匹。桓行简便先来的马场,秋风萧瑟,天气初凉,高空中有洒落的一二咿呀雁鸣,抬首凝望,就可见雁阵成一线蹁跹而去,朝南的方向。
没带几个仆从,两人骑着骏马,一前一后,疾驰来到马场。桓行简登上高台,风吹得衣袍烈烈作响,马场里,群马正悠游自在得啃着草料,一个个膘肥体壮,毛色锃亮,马倌凌空抽出一声响鞭,骏马们便都跑动起来:长长的鬃毛在风中飞舞,尘土高扬,震的地动山摇,好不壮观。
远处,青山如嶂,天空蓝得纯粹,西北大地的风刮在脸上有丝丝的钝痛感。桓行简看得心情大好,目光灼灼,不由吟哦道:
“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音色低沉慷慨,张既看他年轻英俊的脸上现出难言的轩昂意气来,亦受感染,他是武将,虽只粗通文墨,可魏武爱子的诗文还是知晓的。于是,兴致勃勃地跟桓行简汇报了一番马场产马的数量、马匹平日如何喂养诸事。
两人一面说,一面走进马群,桓行简亲自查看,骏马油亮亮的皮毛缎子般自手底滑过,他爱怜地拍了拍马背,说道:
“雍凉是边地,半胡半汉,胡人骑兵的长处要多效法,你镇守边关多年,应当为朝廷培养出一支虎狼之师。”
张既不断点头应话,引着他,看完了马场又到屯田走了一趟。不知不觉,日头偏西,只见硕大一轮落日抵着天际尽头的沙丘,堪堪欲坠,连随风倾斜的芨芨草,也都红霞燃遍。
秃鹫静静停在孤零零的枝头,安然不动,一双锐利的眼却在横扫四下。
打算策马回府,一转身,就见个袅娜又不乏英气的身影高据马背上,正笑靥明亮地望过来。她一身红装,格外扎眼,生机勃勃的。
张既见嘉柔寻来,自然明白,先告退了。同嘉柔错身时,一本正经吩咐了句:“别回来太晚,小心有狼出没。”
等姨丈走远,嘉柔才一夹马腹朝桓行简奔来,持鞭指着雄浑落日:“大将军,比洛阳如何?”
他脸上亦被余辉浸染,莞尔道:“我记得,你说过如果看过这样的山河,人的胸臆也会开阔万分,此言不虚。”
黄沙白云,秋风大马,有波斯商人的骆驼队给守城的官兵递上关牒,通过检验,晃悠悠地出城来了。
驼铃声脆脆地传来,显然,也吸引了桓行简的目光,他目送商队满载货物就此渐行渐远,问嘉柔:
“他们这一路怎么走?”
晚风吹得她鬓发乱飞,拂到眼睛,怪痒的,嘉柔一面抿发,一面笑答:“他们会沿着祁连山一脉,一直往西,大将军不知道,这一路,凶险得很。沙漠里头飞沙走石,诡谲难料,尤其迷了路才可怕。不过,走得久了,也就有了许多经验,若是没有他们,洛阳城也见不得那么多稀奇珍宝,货殖往来,对朝廷是好事。大将军知道吗?我听姨丈说过,凉州城里,一年光是市税就占了府库度支的大头,所以,我姨丈要守好这边疆,让这条商旅之路一直畅通无阻,才是百姓之福,社稷之福。”
她说的头头是道,桓行简注视着嘉柔的目光柔情万千,专心聆听。嘉柔忽把话一停,有些腼腆:“大将军这么看着我干嘛?”
“没什么,”他目光不离她,声音低沉而柔和,“你在我身边,很好。”
嘉柔脸上微微晕开红云,低头笑了,两人牵着马,从沙丘上走过。天地间,不远处是庞大的城夯,而两人不过是温柔起伏沙丘上的两点,不由得让人感慨人的渺小。
马靴中灌了风沙,灰扑扑的,嘉柔一身红影被风吹得飘逸,果然,远处隐约有了狼啸和狐狸的叫声。桓行简征询地看看她,嘉柔一笑:“大将军怕狼吗?”
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佩刀:“听你口气,狼跟昆仑妲己没什么区别。”
不提还好,嘉柔上前就搡了他一把,不料,自己重心不稳低呼一声,只觉手被人拽住了,可还是晚一步,两人裹成一团滚下了沙丘。
身子一停,嘉柔趴在桓行简身上,衣服、头发里全都进了沙子。桓行简眯了眼,长睫上犹挂黄沙,他刚要揉,嘉柔伸手给他弹了去。
“摔着了吗?”他一晃脑袋,握住她双肩,嘉柔伏在坚实的胸口忽娇脆地笑起来,“没有!”说着抓起一把黄沙就朝他脖颈里塞,凉凉的,桓行简一愣,猛地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对上她那双弯弯笑眼,清澈如水,瞳仁中,倒映着天上一轮皎洁明月,有稀疏的星子已经挂上了天际。
嘉柔呼吸不稳地望着他,还只是笑,头顶忽传来一声鹰啸,格外悠长,两人就这样对视良久,他猛然低首,发狠去吻她微凉柔软的唇瓣。
凉州的月,仿佛就在头顶,一伸手,就能摘星辰。夜色如此清寂,又如此温柔,嘉柔慢慢环住他脖子,回应着他。她的后脑勺被他小心托起,可舌上力道恣悍,不知纠缠多久,两人终于分开。
嘉柔深深看着他,头一偏,眼眸里尽是铺雪般的月色:“大将军,你看月亮,我有时真羡慕它,它照着这边关不知照过了多少代人,那些人,可能连尸骨都风化了,可月亮它还在。很多年后,不会有人知道你我也曾躺在这黄沙上看月亮……”
她的声音愈发飘忽,有些伤感,不等桓行简回答,嘉柔已重拾笑容,手抚上他线条俊朗的脸庞,拉近了,用鼻子亲昵蹭他:“可我能跟大将军一道看过凉州的月亮,已经很高兴了,不管有没有人知道,我知道。”
桓行简同样温柔回应着她,嘴唇在她脸庞轻轻滑过,低语道:“我答应你,以后还会再陪你来看凉州的月色。”
“天下虽大,可我知道大将军是属于洛阳的,”嘉柔声音黏黏的,她心里涌起无限的爱恋,“我不求大将军承诺什么,现在就足够好。”
桓行简呼吸渐渐急促,却没说什么,只是抓起她一只手,细腻亲吻过她每根手指,月色笼罩在无边无际的西凉大地上,也笼罩在两人身上。
迷离视线中,突然出现两点绿莹莹的光,嘉柔一点不害怕,只是镇定告诉桓行简:
“有狼,你会护着我的对不对?”
第92章 竞折腰(39)
桓行简颔首,微微一笑,嘉柔忽又拽了拽他衣袖,双眸灿灿:“这里的勇士追求心爱的姑娘,会送兽骨,是他们亲自打下的猎物。”
幽幽的绿光,越来越近,但这匹狼显然十分警惕,停在了不远处。月光下,沙丘像铺了层白霜,桓行简锁眉,低声告诉嘉柔:
“别动,等我送你一颗狼牙。”
狼并不轻易攻击人,然而,当桓行简摸了摸腰,同它对视时,狼似乎有些蠢蠢欲动的意思了。
他步步靠近,对面野狼跃起的刹那十分轻盈,毫无声息似的,桓行简双目如隼,双臂迎了上去,狠狠扼狼的咽喉。
不过,还是低估了猛兽的力道,肩上猛地作痛,原来是狼的两只前爪抓破了他的衣裳。人同兽胶着对峙,狼的眼原是那么凶狠那么明亮,桓行简生平第一次和野外的狼这般近距离接触。
手中无弓箭,只能指望腰间的利刃。他越用力,狼也挣扎得越发凶猛,旁边观战的嘉柔一颗心都要跳到嘴边了,可她脸上并无惊慌,一双眼,紧紧追随着桓行简的一连串动作。
他的喘息声越来越重,面部几要扭曲,忽的,一声闷吼过后野狼从他手中挣脱,却也被勒的直踉跄。
“当心!”嘉柔眼见狼转眼敏捷扑了上去,忍不住大叫,桓行简顿时被扑倒在沙丘上,狼嘴一张,尖利的牙齿便亮了出来,对准桓行简的咽喉部位就要撕咬下去。
身子往下沉,沙丘绵软,桓行简再次用双手死死卡住了狼脖,很快,虎口发麻,狼眼里的愤怒几乎要烧到面上来。这样下去不行,他脸涨得通红牙关咬紧,猛地一脚将个死沉的野狼踢了开来。
刹那间,他一跃爬起,拔出弯刀,迎上再次猛扑过来的野狼,一刀致命,滚烫的血顺着刀柄瞬间濡湿了握刀的手,一个庞大沉重的身子忽重重地摔倒在眼前,哀啸声乍起。
负伤的野兽红了眼,歪歪斜斜起身,冲桓行简不断发出低沉却不乏威慑的呜呜声。
风起云动,桓行简在凝视它的时候,忽然发现这头狼是重瞳,碧幽幽的,他仿佛从狼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一人一狼,在这如雪的大漠黄沙里剑拔弩张。
纯粹靠原始的本能搏斗厮杀,西凉的风,是凉的,桓行简却突然觉得浑身血液烧得滚沸。狼想要给他出其不意的一击,他同样也是。
很快,彼此又纠缠到了一起,桓行简手起刀落,他攥着温热坚硬的毛发,低声咆哮,一刀刀刺杀下去,血液崩出来,落到他长睫上。
终于,身下的兽渐渐不动了,他气喘吁吁松开手,顿了顿,用袖子一抹眼睛上的血。随后,撬开狼嘴,用刀剔出颗月牙形的狼牙来。
他一手一身,四处都是狼血,腥不可闻。见他起身,嘉柔从沙丘上深一脚浅一脚跑了过来,将他环腰一抱,有兴奋,有甜蜜,她高兴地抬起脸,呼哈出一丝白气:
“大将军,你是我的勇士!”
这一语,把桓行简逗乐了,他手上血淋淋的,没法抱住她,只能支着胳臂:“我答应你的狼牙。”
嘉柔含笑接过,丝毫不在乎上面殷红的血,她眸子闪闪发光:“等明天,我拿街上去让人给我钻孔。”
说着,垂下头去,声音微不可闻,“这才是大将军的信物。”
桓行简浑身冒汗,热气腾腾的,那双黑眸也格外的亮,忽一把抄起嘉柔,她紧紧搂住他脖子,笑道:
“大将军,你看,”她目光放远,头顶有月,沙丘连绵上有被埋半截的芨芨草,在月色下,因为时令到了也白茫茫的一片,“这是大将军的凉州呢,有数不清的健儿替大将军守边,即使这浩瀚的沙漠里无人居住,可它们也是国朝的土地,任何人都夺不走!”
桓行简听得眼睛发热,胸臆激荡,他不禁再次好好打量起这片土地来,目光一收,重新落到嘉柔柔和的眉眼之上:
“不错,我有无数健儿浑身是威,带剑挟弓,银鞍照马,这是国朝的土地。人心向背,民心民生,我既生于此世,就要在这大好山河里争个痛痛快快!”
嘉柔但笑不语,手轻轻抚过他的眉峰,低叹一声:“大将军骨隽,为何不争?我知道,大将军有过深渊之下,也迎来了青云之上,终有一日,你会实现自己的抱负的。”
“你呢?柔儿,”桓行简柔声问她,“留在我身边,答应我。”
嘉柔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儿:“我现在就在大将军身边呀!”
“不,”桓行简深呼一口气,“我是说,无论日后发生什么,你都会留在我身边。”
嘉柔软软地朝他肩头一靠,伸出手,似乎想掬一捧月色,可只有缭绕的风从指间过去了,她呢喃不已:“我答应大将军,只怕,有一天大将军又新得了佳人,就把我忘了。”
身子忽被揽得死紧,桓行简埋首在她凉凉滑滑的乌发间,鼻息沉重:“柔儿,你为何总要这么疑心我呢?”
嘉柔调皮一抬他脸,娇笑道:“我得提醒着大将军,否则,将来你不认账怎么办?”掌心的狼牙一展,黏糊糊的,很无奈地摇了摇头,“其实,如果真的那样了,我没什么好法子,只能不要大将军的狼牙啦!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你!”头一歪,指着天上的星子,“大概就像参星和商星吧。”
桓行简蹙眉,看她半真半假那个样子,像孩子,偏又听得人心里不痛快。
“你十几岁的小姑娘,思虑太过,不是好事。”他抱着她,扶上了马,嘉柔嘟起嘴,“我就是说说而已,大将军也要生我的气吗?”
“没有。”桓行简上了马从身后抱住她腰,他心道,我连狼都为你打了,如何不爱你?
这世上,除了父母,再没人能教我心甘情愿以身犯险。
“大将军自己有马,为何要我共乘一骑?”嘉柔回身看他,桓行简笑了一笑,“我乐意。”嘉柔睨他一眼,双手把缰绳扯过,冲空着的骏马拉了个口哨:
这是刺史府家的马,自然听得懂小主人的呼唤。
两人这么风驰电掣般地进城,一路疾驰到刺史府,张既夫妇早在大门口等候了。借着灯光,瞧见桓行简衣衫不整加上一身的血腥味儿没散去,张既一脸的惊疑,桓行简淡淡道:
“无妨,遇上狼了。”
张既不由把个责怪的眼神投向嘉柔,训话道:“柔儿,大将军在此人生地不熟的,这是你的失职。”
嘉柔想笑,只能忍着,正色答姨丈的话:“是,是我的过错,我记住了。”
这两人,却不由得相视一笑,携手进了府。用过饭,沐浴过了,方回嘉柔的闺房。
“我看你倒怕使君。”桓行简笑话她一句,撩袍一坐,顺手拈颗葡萄剥皮吃了,入口清甜,不由得说道,“太傅年轻时,位列太子四友,当时文皇帝就很爱吃葡萄,你姨丈存的葡萄酒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