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某人
不是说,大将军最是赏罚分明的吗?毌夫人一阵腹诽。
毌纯拧着眉头,挥手让人把东西合计合计都分给部下了,自己没留,对夫人道:“你妇道人家,自然不懂,怎么能指望柔儿呢?除非,柔儿是我亲闺女。”
不过,张敢当时杀得格外英勇,女儿且被带回洛阳,倒也意义不大。毌纯叹气,摇摇头:“罢了罢了,就这样吧,不管有没有赏赐,我是替大魏守疆,报先帝知遇之恩罢了!”
封赏下来,毌纯开府的希望落空,不仅是他,京都洛阳自然也有人替他不平。中书令每每在下朝后,照例留大殿听皇帝时不时把淮南事拉出来抱怨,只能好言劝慰。
“这几日,洛阳开始征兵,身强力壮的给他大将军府挑完了,才给禁军挑,太欺负人了!”皇帝的牢骚越来越多,旁边,小黄门给斟盏清茶,递到手边,皇帝正在气头,扬袖就给泼了出去。
茶瓯滚出老远,小黄门吓得战战兢兢忙去收拾。
“滚!”皇帝不耐烦踢了小黄门一脚,话音刚落,小黄门便连滚带爬地退出了东堂。
外面秋风凉爽,这个时辰,离宫门落锁还有段时间。
桓府里,桓行简过来探望母亲时,弟媳阿嬛和张莫愁也在,一见他进来,纷纷起身见礼。阿嬛何等有眼色,笑着对张氏道:“母亲,那我先回去了。”
她这一走,张莫愁也只能要退下,桓行简却道:“你等等,我有事跟你说。”
张莫愁便把脑袋点了一点,安静呆着了。
窗下,养了两盆花,桓夫人正拿了把剪刀悠闲剪裁,开口道:“子元,我知道你忙,但家总要回的。”其间暗示不言而喻,桓行简没反驳,只是笑着道“好”。
他一边看母亲剪花,一面很随意地问张莫愁:“上回,走得匆忙,也没问你来洛阳这些时日可住得惯?”
没想到他这般关怀,张莫愁脸上多了抹胭脂色,唇角含笑道:“开始不太习惯,但住久了,这是自己的家也就习惯了。”
桓夫人听了,一笑道:“莫愁是个实诚的孩子。”眼光一动,像刚回过味儿来,“子元,你上次走得匆忙,没在家过夜?”
不等他回答,张莫愁已经把话接了去,笑道:“不是,只是大将军走的时候,妾都不知道,睡得太沉,等人醒来看枕边空空才知道大将军早去忙事了。”
她略有羞赧地赞了句:“以前,听父亲说,大将军夙兴夜寐为国事操劳,妾这才算见识了。”
这个圆场,打得及时,桓行简抬眸看了她一眼,张莫愁一副跟他心有灵犀的表情却又不愿他承情似的,只柔情蜜意一笑,很是淡然。
她的确是个很懂事又聪明的女人。
他遂也笑笑,语调温和:“你父亲近日跟你可有书函往来,想家吗?”
张莫愁一听他这话,脑子转了转,笑着答道:“想归想,可这里才是妾的家。父亲昨日确实来了封书函,说大将军因合肥战事厚赏了他,家里人自都是感激不尽。”
第96章 君子仇(4)
桓行简眸光一闪,神色依旧很和气,笑道:“回信告诉你父亲,天下大业未定,日后,还有的是机会立功。”
这两句,张莫愁仔细咂摸着应了个“是”,心里有些犹豫,看他那神色,轻声试探说:
“家父本想亲写书函谢恩,又怕叨扰大将军,所以,信给了妾。今日大将军正好问起,父亲在信中感激不尽,妾也就转达给大将军了。”
一语说完,屏息等着桓行简的反应,他自若道:“无妨,就是书函送到公府,我再忙,也不至于没时间看。”
张莫愁心里一松,十分雀跃,面上克制着那份欢喜,低下眉:“是,妾给父亲回信,一定把大将军的话带到。”
静等片刻,桓行简似乎没什么反应了,外头忽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求见,张莫愁当然知道他的忌讳,忙施礼退下了。
进来的,是个面皮白净的年轻男子,行礼时,才发觉屋里还有其他人,一脸犹犹豫豫的。桓行简手一挥:
“直说。”
“回大将军,这些日子,中书令李丰下朝后都走得很晚,跟陛下总是交谈许久。”
他一脸的风平浪静:“这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都说了什么?”
来人答道:“除了谈史,便说朝政,今日陛下发了很大的火。”一五一十把李丰跟皇帝的对话学了个遍,几乎分毫不差,听得桓行简轻蔑一笑,不予评价,先让来人下去了。
“陛下这是想逼我么?”桓行简在母亲面前毫不遮掩,一脸头疼的样子。
剪刀一放,桓夫人退后两步,左右端详着新修的花枝,说道:“你的父亲,一生都格外谨慎,子元,我希望你也是。”
透过窗格,能看到院子里张莫愁那一抹宝蓝身影又出现了,却没靠近,只是把手上的托盘转交给了婢子。不多时,婢子便将她做的寿春糕点呈了进来。
桓夫人很爱吃酥甜香脆的点心,一边尝,一边说道:“她的父亲,我听说是毌纯的副将,你把她带回来,她清楚吗?我看她人还算机灵,刚才那番话,不像是糊涂的。”
这种点心,张莫愁在寿春时给他做过,一入口,有股玫瑰的香气。但滋味既知,桓行简已然不想再尝,于是在母亲递过来一块时,只象征性咬了两口。
“她一心想跟我回洛阳,这个女人,很擅长抓住机会,的确聪明。母亲不必担心她清楚与否,关键时刻,她知道事情该怎么做。”他把没吃完的点心不动声色一搁,拿起手巾,揩了两把,沉吟道,“毌纯的儿子今年十三了,我打算下道诏令,让他来京城太学读书。”
桓夫人点点头:“应该的,按旧制,诸将出镇是要留质任的,他儿子年岁渐长,可以来京了。”
诏令很快送到寿春,毌纯一接就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得不从,相当于把儿子送到了洛阳当人质。不过,这是大魏的制度,身为臣子,没有不服从的道理,只苦了毌夫人,就这一个儿子,眼见要送走,哭哭啼啼,脑子里不知怎么的想起王凌的旧案,太傅事后灭他三族,王凌留在洛阳为官的儿子儿媳等家人就在东市行刑。
“夫君,你说是不是朝廷对你起疑心了?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让我儿去洛阳读书?”
毌纯被哭得烦闷,劝道:“孩子大了,早晚入京,魏武留下的典制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将军他也是按章程办事,我要是不送,那才是授人把柄,我领一方重镇,朝廷这么做自然是应该的。”
她一个妇道人家,懒得听大道理,可也无法,哭两场,还是把儿子送走了。又瞒着毌纯,自作主张地给嘉柔去了封信,托她照拂。
这封信,几日就到了洛阳的公府,嘉柔在水榭边坐着展开读信。旁边,一只腹背皆黄尾巴有寸把长的鸟在池子边支着两只细脚,正抖索着翎毛,细长的喙,则在湖石上蹭来蹭去,啪啪直响。嘉柔嫌它吵,站起身,撮着嘴打了个口哨想吓走它。
这一幕,被身后来的桓行简悉数看在眼里,无声一笑,走近了,把披风给她搭上肩头:“天凉了,怎么不知道多加件衣裳?”
不远处,崔娘正埋首做娃娃的衣裳,小衣小裤的,篾箩就在脚边盛满各色布线。她手艺精细,这两年来洛阳眼睛却愈发地昏花了。但既然是嘉柔怀妊,便是瞎了这双眼,也得给将来的小郎君或者是小女郎做出最妥帖的衣裳呀。
听到桓行简的声音,崔娘把活一放,揉两把眼睛,喜气洋洋地过来跟他见礼。她一笑,那双饱经世事的眼全都没在菊花盛开般的皱纹里了。嘉柔看着,心里忽一阵酸楚,这两年,崔娘老得很快。
桓行简被那些小衣裳吸引,俯下身,爱不释手地翻检了半晌,嘉柔跟崔娘一碰目光,暗暗抿嘴笑他。
“大将军,”嘉柔走上前,把小衣裳从他手里拿下放回去,扬了扬手里的信,“我才知道,毌叔叔家的小郎君来洛阳了,”说着想起一件旧事,调皮笑道,“你知道吗?那年在辽东,毌叔叔说要不是他家里郎君小,就把我许配给他了呢!”
一语说完,觉得自己开这玩笑不妥显得人轻浮了,脸一垂,自己先不好意思了。桓行简眸子幽暗地一闪,对着她脸颊,狠狠掐了把,“看样子,你跟不少男人都有瓜葛。”
嘉柔“啪”地一声打掉他的手,娇笑道:“大将军不害臊,连这个醋也要吃!”
很快,把笑意收一收,跟他说正事,“那个小少年,刚离了父母,恐怕不惯,他在太学还请大将军记着这个事。”
桓行简自然答应她,将她细腰一揽,往回走,崔娘看他两个身影逶迤地去了,若有所思,不易察觉地轻叹口气,把东西一收拾跟着回了后院。
两人到了屋里,似有说不完的话,时不时的,从稍间里传出嘉柔清脆的笑声。崔娘在明间做活儿,偶尔抬首,发片刻的呆,又继续忙碌了。
床上,嘉柔躺着,把桓行简送的那个铜铃晃过来晃过去,一阵响,她打趣他:“这个呀,以后用来逗大将军的宝贝小郎君最好!”
桓行简不好动她,可见她一副无比娇媚鲜活的模样就在眼前,只能克制了。偏嘉柔浑然无觉的,玩着铃铛,衣衫松散,露出一截雪白的玉颈子,发丝搔在那,太长,长到勾缠住了他的眼,桓行简便笑着离她远些。
“大将军?”嘉柔一个翻身,才发觉不知几时桓行简到旁边的案几坐了,正翻她闲来做的画儿,一脸的欣赏。她起身趿拉着鞋,往他身边一坐,一开口,是商量的语气:
“我作画的颜料正好没了,大将军,正好我也闷了,我想去铜驼街一趟。”
桓行简目光往外头一扫,又扫眼嘉柔:“真的很想出去?”
“崔娘陪着我,保管没事,你放心。”嘉柔讨好地冲他笑笑,可心里,其实满是疑窦,她那小腹一马平川的,好似都没有呀!为何要如此谨慎呢?
桓行简脸上是个不置可否的表情,似在定夺,嘉柔撒娇地撼了撼他手臂:“子元……”
眼波温柔,眉目生春,这么娇里娇气地喊着他,桓行简无奈笑了一下:“好,你去可以,但一定要小心,不许乱跑。”
得了首肯,嘉柔心花怒放,第二日带上崔娘和两个婢子,坐了牛车,一步三晃地来了铜驼街。临近重阳,卖茱萸的,卖菊花酒的,卖桂花蜜的……目不暇接,嘉柔的目光忽停在了某处,那双明亮的眼,瞬间有些灰暗。
是玉翎管。
她情不自禁地抚了抚脖间光滑的狼牙,心道,你我此生虽无缘分,但我谢你肯真心待我一场。只是,人死如灯灭,嘉柔心里惘然极了,那些逝去的人,形魄俱散,要到哪里再去寻觅踪迹呢?
很快,她逼自己打住思绪,有了身孕,心情当平畅才好。嘉柔重振精神,同崔娘一道逛了许久,将所需物件买齐。
下意识的,往夏侯至府邸的方向看了看,崔娘一眼看出她心思,问道:“柔儿,你想去探望夏侯太常?”
嘉柔却只是微笑地摇了摇头:“不了,我既没跟大将军提,便不会擅自再去看他。”嘴角的梨涡隐去,“我去看他,大将军会不高兴,觉得我总想着兄长。”
看她那神情,半是落寞,半是苦涩的,崔娘也跟着叹了口气,将她披风又是一紧:“乖柔儿,我看现如今难得大将军这样真心实意待你,”她心里沉沉的,想起桓府那些人,微微一顿,继续说下去,“这样其实更好,有你这层在,夏侯太常反倒更没什么可忧心的。”
这个道理,她何尝不明白?他答应过自己的,嘉柔想到这,先头的情绪犹如迷雾般一点散去了。
即便如此,嘉柔仍命车夫把车赶到寿康里,远远的,在入口处,她打起帘子朝那座熟悉的府邸张望了一番。高墙朱门,那里头的一草一木她曾经都是如此的熟悉。
手腕微酸,刚要放下帘子,夏侯府里走出一人,穿常服,看上去是个中年人的模样。很快,他骑上了匹马,调个头,策马到嘉柔牛车附近时,似有小厮来找他,这人便一勒马,先停住了。
一句“中书令来了,命小人前来请侍中回府”无意飘进嘉柔的耳朵,再一愣神,人都走得远了。
嘉柔反复咀嚼这句话,莫名不安,倏地想起那道险被她忘了的假诏一事,一阵阵的寒意,全都涌到心里来了。
兄长跟这些人走得很近么?这些人……嘉柔不敢往下想,七上八下的,一只手,停在披风的系带上,一时松,一时紧的,崔娘看她神色有异,忙问道:“怎么了柔儿?”
她回神笑道:“没事,我想吃铜驼街上的胡饼了,走那买些回去。”
途径铜驼街,崔娘下去买胡饼,嘉柔在车里等,两只眼,却静静地不知在车壁上盯了多久。
忽然,想起什么,吩咐婢子道:“你去告诉崔娘,再捡各色的蜜饯给我包上几包。”
帘子一打,嘉柔已经瞥见了前头横着的个身影,崔娘已经往回走了。只是,似乎有人喊住了她,崔娘那个不自在的神情一览无余,瞧在嘉柔眼里,十分奇怪。
她微微倾身,往外探了探,咦,前面的身影好生熟悉,似曾相识。再一定睛,看到那张清秀的脸,嘉柔顿时被定住了。
这个女孩子,怎么人在洛阳?
她一时转不过弯,懵然不已,无意间,对方忽地把目光朝四下里一看,正对上了嘉柔,她在车里,光线虽暗,可对方似乎也认出了她,对视片刻,竟朝她走了过来。
一阵恍惚中,人来到眼前,不及开口,崔娘也跟了上来,咳了声,说道:“失陪了,我们还得快回公府。”
“还真是姑娘你,我以为自己看错了。”张莫愁罔顾崔娘,只笑盈盈的跟嘉柔启口道,“你……”她眼波流转,“你是洛阳人?”
既然没在桓府里见过嘉柔,寿春匆匆一面……张莫愁脑子转得很快,一张脸上,依旧是当日那个友好的态度。
嘉柔不好冷脸,淡淡的:“我不是。”
崔娘看的心急,想这个张莫愁赶紧走人,眼睛在嘉柔身上一溜,唯恐她伤心,佯装镇定上车,让车夫快走。
不想,张莫愁却追着问道:“且慢,我不常从桓府出来,崔娘你熟悉这铜驼街,你可知道这哪里能买到这种佩囊的配线?”
第97章 君子仇(5)
嘉柔听得一清二楚,没有动,只是开口阻止崔娘:“不要理会,我们走。”
她那神情,眉宇间微有寥落,可嘴角分明是个倔强的走势。崔娘那道担忧的视线在她身上来来回回走了两遭,看她是个不为所动的样子,心里发苦,琢磨着怎么劝才好,嘉柔朱唇一动:
“崔娘,这件事,你不用想着劝我。”
崔娘嗫嚅了一阵,瞧她那神色,把嘉柔的手扯过来,勉强笑道:“好柔儿,别放心上,大将军这种身份家中有姬妾是难免的,要我说,看他把心放谁身上最要紧……”
嘉柔微微一笑,咬了口胡饼,如同嚼蜡。一路上崔娘只顾将她那只柔弱无骨的手捏了又捏,她便报之一笑。
回到公府,直到金乌西沉,凉风四起,桓行简方往后院来看嘉柔。她一如寻常,坐在妆奁台边正拿细细的苇子编蚂蚱,听他进来,扭过头,明媚的脸上绽出个笑容:“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