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某人
乍听没毛病,也是了,他到底是身份极贵重的人……不对呀,那就更不该随意进出这园子了,顷刻间,崔娘脑子里头的想法转了千百圈,一时心烦,见嘉柔好端端的并无异样,手一伸,脸颊却是热的,哎呦一声:
“这是害病了?我看看。”
“没有,我刚绣花绷子呢,太阳晒的。”嘉柔抚了抚脸,把这小小插曲忘的快换了衣裳就往隔壁去。
好巧不巧,刚拂花分柳的这么进来,后头有小厮从身旁匆匆提步擦肩而过,嘉柔站住,听小厮张口就说道:
“公子,大将军的长史来了府里,大都督请你过去。”
那边,从屋里走出了桓行简,腰间那条玉佩直晃人眼,嘉柔一愣,转身就想跑,见他眼睛越过小厮落到自己身上,眸光微动:“你姊姊就在里头,跑什么?”唬得嘉柔心又扑通通直跳,不敢看他,攥紧罗帕就差贴着墙根溜过去。
两人错开,等嘉柔垂眉弱柳扶风似的进去,桓行简下了台阶,目光一调,看向小厮:“就来他一人?”小厮机灵,情知大将军遣人来必定不简单,一面跟上桓行简的步子,一面忧心回话:“是,只他一人来在前厅,大都督犯了咳疾很厉害。”
桓行简听在耳朵里,不发一言,进了前厅,见大将军的长史正端坐饮茗。旁边,是鬓发霜重的桓睦,他从辽东回来后,似乎一下苍老许多,此刻握拳抵唇,不时闷咳两声。
这副模样,长史似乎不觉太意外。当日,庆功宴上大都督已经颓势初显,被人敬酒时,反应有种难言的钝感。见桓行简进来,茶瓯一放,笑着起身拱手见了礼:
“某奉大将军之命,有事要跟大都督商议。”
目光似无意朝旁侧的桓睦身上一打量,继而目视桓行简,先扯虚话:“陛下和百官因大都督这两日告病在家都十分挂心,某看大都督气色不佳,这,是战事疲累不曾歇过来?”
桓行简谦辞摇头:“也并非全是战事缘故,老则病生,长史怕是忘记了大都督毕竟是年近古稀的人。”
昔日掌着军国大权的名将,也要见白头,长史看桓睦竟一副半阖目欲要打瞌睡的模样,眼睛里意味深长,斜睨打量片刻,试探唤他:
“大都督?”
桓睦不应,长史看了看桓行简只能再唤两声,桓睦缓缓抬眼,精光匿去,换作昏花有些无奈地喟叹道:“长史说什么?”
长史倾过身子,关切说:“我看大都督抱恙,今日来,真是叨扰,某长话短说,大都督此次平定辽东是千秋的功勋,朝臣们已议了两日。大将军今又上表,言大都督南擒孟达,西破蜀虏,而今则东灭公孙氏,尽忠三世,功盖海内,当尊大都督为太傅,”说着,微妙刻意一顿,“持节统兵都督诸军事如故。”
三公位高虚衔,不过中枢给老臣用作养老之道的尊荣,长史留心桓睦神色,并无异常,于是继续斟酌说道:
“另有一事,大将军还要问太傅的意思,赵将军病逝,他的长子已经奉旨扶柩归京,想必也来府上报过丧了。西北大事不可一日无主事者,朝中皆属意中护军夏侯太初,太傅以为呢?”
朝中皆属意,不如说是大将军属意,彼此心知肚明,却无人点破。
长史又重新端了茶瓯,垂首轻啜,余光不动声色瞥着近在咫尺的这对父子。再抬首,同桓行简的目光一触,微微一笑,颇有几分皮笑肉不笑的意思。
“太初啊,”桓睦提到通家子弟,神情舒展,“宇量高雅,士人名望所归,吏部尚书说他是能通天下之志的人物,他祖上曾征伐关中平定西凉,本朝西北大业就是夏侯家所定,由他接替赵俨,再合适不过了。”
长史顿时吁了口气,掩饰不住喜悦,茶瓯一搁:“大将军与太傅所念正是同一处,不过,夏侯太初这一走,中护军的位子就空出来了。不瞒太傅,大将军他向陛下,”说着把头一转,笑吟吟看向桓行简,“举荐的正是子元。”
不忘客气施予一道赞赏目光。
中护军的位置何其要紧?本朝禁卫军由中领军统率各营,中护军仅次于中领军,咽喉之地,拱手他让。长史兜兜转转这么一个大圈子,原来是替大将军来做交易了。
本以为桓行简会大喜,长史那道目光特意在他脸上盘旋了这么一刻,让他失望的是,桓行简只是微微一笑,没有说话。说话的是桓睦:
“承蒙大将军厚爱,犬子才浅,日后担此职,自当立法垂教遴选俊杰,不负圣恩。”
这么个态度,便是成了。长史懒得逗留,客气周璇一番就此告辞走人。听事里只剩父子两个,说话无须再忌讳,桓行简望着不知什么时候抬进来的两箱子东西说:
“大将军探望父亲的礼物?”
命人打开,里头陈列有灵芝五匣、血燕十斤二十匣。桓睦那张喜怒罕形于色的脸上,此刻,还是没什么异样,只重拾精神:“惠而不费,这些东西不知道在大将军的府邸里覆落多厚的尘埃了,他肯掸这么一掸,已经是不俗了。”
屏退了下人,桓行简再不遮掩,沉吟说:“太后迁永宁宫,父亲升太傅,刘融再拿夏侯至的中护军换一个征西将军,这一步步,看来是走的得意。”
言辞间,冷峻非常。
“忍之须臾,乃全汝躯,”桓睦毫不担心地看向长子,“你能吗?”
桓行简看了看外头投射到地面上的阳光,温柔细腻,有细小尘埃似乎在空中幽幽浮动,他眸子一眯:“我没有什么不能的。”
“哦,小儿辈大有为也。”桓睦说完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就像真的疲倦了,缓缓起身,直接躺卧在了小榻上,桓行简见状,绕到屏风后取来秋氅朝他身上一盖,对着翻过身的桓睦工整揖礼无声退出。
刚出来,园子里的几株桂树望过去黄花开成散金似的,馥郁袭人,于是那抹冷紫裙影从枝桠间闪过时,格外分明。桓行简目力向来好,眼尖的很,不过略一蹙眉,当即走向扎煞着手规规矩矩立在丈把远外的下人跟前:
“夫人刚才来了?”
“是,夫人说她碰巧见客人走了,不知道郎君是不是还在听事,奴说在,夫人便过去了。”
“怎么不拦下她?前厅议事谁也不得靠近,你们忘记了?”桓行简面无表情问,婢子肩头一抖,嗫嚅着,“奴不敢。”
“下不为例。”他微微敛神色,淡淡瞥了眼抖如筛糠的婢子,“你叫什么名字。”
婢子诚惶诚恐,低首答话:“奴叫织翠。”
半晌再无人声,年轻的婢子胆战心惊把眼睛稍稍这么一抬,哪里还有桓行简的影子。
大军班师回帝都后,石苞一直随桓行简出入,人就留在舞阳侯府。此刻,被桓行简叫到别院的书房,一脚踏进来,先见礼,看桓行简人在案前,正襟危坐,姿态优美,不知道执笔在写些什么,也不敢探看,干巴巴等他吩咐。
“府里有个叫织翠的奴婢,不能再留,”他头也不抬,“另外,有一事要紧,给我盯住夏侯妙,尤其她日后出府的动向。”
手底是给赵氏的回帖,征西将军赵俨的葬礼大都督是不能亲临了,不过,他倒是必定要去的。桓行简笔一搁,抬头对上喉结动了一动的石苞。
方才,石苞到底还是被桓行简那番简洁冷酷的话惊了一惊,仿佛听错,说的是夫人吗?他把一脸的目瞪口呆随后就咽到了肚子里去,大概,也觉得自己这副样子很蠢。
“这个帖子,给赵司空的府上送去。”桓行简已经轻描淡写交待另一件事,手指在案上叩了两声,思忖说,“还有,给我手绘一幅洛阳城的地图,不必精,是那么个意思就够了。”
石苞听得一头雾水,口中称是,上前拿了回帖瞥一眼那丝毫无炫技之嫌的字,竟如珠玉般绚烂,人云里雾里地走出了书房。
半晌后,人刚下了廊子,顶头被什么砸中了脑袋,嗡嗡作响。石苞一恼,四下里看去,除了碧空澄明偌大的舞阳侯府一切如常外,什么闲人都没有。
再看脚底的东西,弯腰捡起,呵,天外飞仙似横来的一本书,石苞搓开两页,翻了翻,对所谓老庄有名无名道不道的丝毫不感兴趣。
石苞抬头张望,心思灵活,眼睛往那一段高墙灰瓦上溜去,墙上突兀地冒出个漆黑的脑袋来,是一伶俐小厮,石苞不知道他就搞杂耍般踩在另一人肩头,底下那个呲牙咧嘴,抓住他小腿,稳稳驮着呢。
两人这么对上眼,小厮也不怕,趴墙头那儿照卫会的吩咐活灵活现地说:
“哎,你捡到书了?那是兰陵萧弼给府上姜姑娘的礼物,麻烦你转交,多谢啦!”
第12章 一捧露(12)
石苞倒想知道这谁家的小厮胆儿这么肥的,琢磨片刻,杀气腾腾地瞪着他:“兰陵萧氏也未免太放肆了些,把你张狂的!”
小厮笑嘻嘻一点都不惧他:“别生气呀,我这是奉我家郎君之命,来给萧公子送东西的。再说,东西又不是送你,你生什么干气?”
“你家郎君何人?”
“颍川长社卫氏,先太傅幼子,青州刺史之弟,尚书郎卫会是也,与你家桓二公子相识不信你问问?”一长串的头衔报的洋洋自得,石苞一听,两道不耐锁住的眉毛松了劲儿。
确是家世显赫的贵公子,不是自己出身能比的,石苞哼哼两声,拿了书又折回去。得知桓行简在书房见主薄虞松,两人在说话,他便在廊檐下候着了。
“石苞,你杵在外头干什么?”里头桓行简忽然低喝一声,石苞忙抬脚进来,把书一呈,余光难为情地瞥了眼虞松,虞松极有眼色,这就要揖礼退下。桓行简手一扬,“不必。”
这语气,分明是拿虞松当自己人看了。石苞会意,硬着头皮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桓行简神情淡,手底轻轻摩挲着白玉杯,顺势给虞松舀了一勺清酒。
他眉头一挑,示意石苞滚蛋,目光收回,继续跟虞松攀谈。
“大都督升太傅后,理应开府,只是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到时征辟事宜请主簿费心。”
“大都督的病……”虞松一边答应,一边含糊其辞地问,桓行简便成副不太好的神色,“再说吧。”
虚职也不能怠慢,桓行简等人走后兀自开始翻手底书,少年人锋锐,另辟蹊径,以儒释老,一句“老子之书其几可一言蔽之,噫!崇本息末而已矣”真是狂到极致,四字说完《老子》。若是早几年,这少年入他和夏侯太初、吏部尚书杨宴等人的清谈局,他未必能驳倒对方。
兰陵萧弼,桓行简心底重复了遍这个名字,吏部尚书极为推崇的少年人,他的逸闻,多少听过几则。名动京洛的少年,怎么认识的嘉柔?他笑了一笑,想嘉柔那双多情灵巧的鹿眼,倔起来,又是那样的尖锐,正因她的天真,才尤为让人在里头不设防。
把书一合,随意丢在了案头。到了晚上,万籁寂静,窗子底下传来纺织娘欢快的叫声,桓行简命人烧了滚沸的水来,对着浇个遍,再没声音。
他一切如常,没有询问白天的事,闲话两句,兴致缺缺,独自取下灯罩,挑了灯芯也不说睡觉只是夜读弄墨。夏侯妙在身后看半晌,烛火嗤得燃了一瞬,清晰地照出了桓行简线条分明的面庞,她欲言又止,欲止又言:
“子元。”
桓行简回首,一笑:“怎么了?”
“今日难得你沐休,我本想问你愿不愿意同我一道去放河灯的。”她难得有这样提要求的时候,说完后,似乎有些羞赧。
既不是上元节,放什么河灯?桓行简微抬了抬眉毛把意在征询的目光投到她身上。
“大都督身上不好,我想放河灯去祈福,又怕你笑话,我知道,你是从不信鬼神的。”夏侯妙手里拎了件衣裳,给他披上,外头青竹摇曳两人的身影也一并剪到了窗子上。
桓行简瞳色如墨,那一汪的黑是怎么都看不透的,他握了握她的手:“怎么不愿意?”
长夜漫漫,话尽于此。
赵俨会葬这天,天色很不好,阴剌剌的风刮来了云,半晦半明,空气里的凉意分明。一大早桓行简带着弟弟们过来给父母行晨礼,随后,他同桓行懋两人一道坐上了牛车,往赵俨的府邸来。
征西将军新丧,追赠司空,中枢活着的老头子们则在为给司空拟个什么妥帖的谥号争执不下。不过,这一切都跟征西将军毫无关系了。
上东门往北,绵绵延延搭了一路的丧棚,缟素如雪,恰如一道流光般照着不绝的吊唁宾客,一张张脸上,彼此寒暄外,皆肃穆得很。桓行简带着二弟到灵堂去拜,人一到,主事的嗓子吊的老高,喊起来:
“有客到!”
等拜过,这边白茫茫的跪了一片子弟女眷,哭声震天,外头哀乐阵阵送到耳朵里来,让人心有戚戚焉。
赵俨身为四朝老臣,寿终正寝,葬礼上的宾客络绎不绝,偶尔,听人拈须而叹:“当年追随魏武的一代风流人物,凋零殆尽,放眼望去余者不过寥寥,埋豪杰于土下,使人情何能已已?”
“正是,正是。”附和声不绝。
桓行简见领军将军蒋济、太仆高仪等几位老臣现身,打个眼神,桓行懋立刻了然,两人一道过去见礼,也不过寻常寒暄。提到桓睦的病情,他没刻意略过这个话头,叙谈片刻,那边有主事者过来请他们入席。
人影间,桓行懋早瞄到了卫会、萧弼两个少年郎,一身麻衣,分外俊俏。只是兄长在侧,又是这样的场合,不敢造次。
倒是卫会,司空的葬礼他不忘穿的华美,半藏不露的由一层麻衣覆着,那双眼,轻佻又邪性地泛着冷光,把来此的宾客统统打量了个遍,能正眼看的,没几个人。
他拿胳膊一捣萧弼,声音轻快:“你瞧,那边都是半边身子要入土的老头子们,古人说,死生亦大矣。我猜,老头子们这会儿唏嘘的很,毕竟他们也是快要死的人了。”
那股刻薄劲儿,跟萧弼的真是如出一辙。
“正因如此,才当尽兴。”萧弼脸色不好,一双眼睛下意识地在找一个人。可惜,人竟然还没到。卫会笑,把他那张俊而苍白的脸一端详,嬉皮笑脸拱人的兴头:
“走,有人新迁中护军,就在那边坐着呢,我把他引荐给你,最重要的是,你的心上人这会儿可就住在桓府。”
萧弼看着他那双桃花眼亮的不合时宜,脸一下红了,扭捏着被卫会拉扯袖子不顾旁人目光,走向桓家兄弟两人的几案,袖子一抖,作揖说:
“中护军。”
说着,眸光飞扬冲着一旁的桓行懋笑,桓行懋则嘴角相忍,转脸跟桓行简说:“兄长,士季你自然认得。这位,是兰陵萧弼,极通老庄,少年英才。”
却不知,这样称赞的话萧弼压根不领情,他天分极高不通人情世故。此刻,想的是书被善于模仿人字迹的卫会抄了去,往夏侯太初家扔一本,又往桓府扔一本,皆无下落。可见,这件事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心里觉得被拂脸面,实在不甘心,那频频入梦的小女郎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不过一刹,心绪烦乱得不成章。
场面凝滞,卫会跟桓行懋两人打起眉眼官司,看萧弼这个死样子,再有头绪的事情也能搅和黄了,于是,嬉笑自若:“子上,你好久不去我家里,先前还说羡慕我家有万卷藏书,也不见你来啊!”
桓行懋看他眼角飞扬,哪里有半点参加葬礼的情态,人家死人,他笑这么快活。也是,十六七的少年公子,哪里知道人世之苦?桓行懋索性起身,示意他们借一步说话。
“坐我身边吧。”桓行简突然开口,看向萧弼。萧弼勉强坐了,桓行简看他少年人单薄,因面色如纸,更显羸弱,如不是那股傲气支撑整个人可谓生机萧条。
双箸一摆,酒菜上齐,萧弼不惯和生人同席相近,舌下辗转了几句话,却无论如何也问不出来,只能干坐。
这时,席间骚动,听谁扬声说句“夏侯太初来了”,纷纷起身相迎,桓行简看在眼里眸光微妙,不过,也跟着慢慢站起,见夏侯至被无数人揖礼几乎是簇拥着进来的。那边,吏部尚书杨宴姣好如女子的脸上是个颔首微笑的模样,亲自迎他:
“太初,与我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