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某人
时局晦暗,时局又是如此清晰:谁做皇帝无所谓,站谁的队才最要紧,不愿意站,就看大将军的刀答应不答应了。
身在寿春的毌纯在得知许允被收押的消息时,越发不安,官署里桃李开得正烂漫,暖风一过,旋起漫天洋洋洒洒的花瓣,簌簌似雪,明明如灭,一如幻身。毌纯想起自己那些还很有心情写诗文的旧时岁月,一转眼,都不知是今夕何夕了。
桓行简擅行废立之事,出乎意料,又似乎在意料之中,但当事情发生的那一刻,毌纯还是感到了无比的愤怒。
乱世狼烟,这北方大地的最终安定是魏武几代人之功,凭什么,凭什么他桓行简一个人就想给篡干净?想到这,毌纯狠狠捶在石桌上,手劲太大,震的茶碗颤颤:
“大将军狼子野心,到底是走到了这一步!”
昔日在辽东并肩作战的日子仿佛还历历在目,那时候,他还只是桓家的长公子而已。毌纯曾佩服过他的智谋和勇气,不过,彼时想法回头看,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他以为,假以时日,桓行简必像太傅那般,成为朝廷可以倚重的大才。他确实成了大才,但也成了乱臣贼子。
“洛阳的局势已至此,将军有什么打算?”副将张敢看他动怒,小心试探道,毌纯拧眉不语,一口气饮了碗凉茶,才将心里那些躁意消了几分:
“是啊,我该如何打算,大将军先是杀了太初,再是废立皇帝如同儿戏,视文武群臣为无物,我该如何打算……”
他伸手接住了随东风飘落的花瓣,像是陷入沉思:“若以寿春对抗洛阳中军,便好似这花对抗春风。”
春风汹涌,大的惊人。
一夜催的百花开。
可也将柔弱的花瓣毫不留情吹向泥土,零落一地。
张敢一面观其神色,一面道:“依属下之见,哪怕将军无心,只怕……”他有心卖个关子,毌纯蓦然抬首,两人视线一碰,似乎一切都已在不言中。
“你怕大将军迟早要收了我的兵权?”
张敢点头:“不止,原因有三,第一,天下人皆知将军你深受先帝之恩,忠于大魏。第二,与将军交好的夏侯太初已被大将军除去。最后一条,请将军细思,当年王凌据守寿春起事,太傅老病之身也要来亲自平叛,固然有王凌资历深遣他人怕无果的缘故,也因为淮南这块本就非西北那般,是太傅建功立业之地,桓家在淮南的根基浅。以上,就算将军没有打算,恐怕大将军也要视将军为眼中钉,肉中刺了,处之而后快,更何况,洛阳中枢经此清洗,我看于内,是没人再敢反大将军了。这么一来,于外,也只剩淮南这块。若是大将军只收了将军兵权,将军解甲归田,也不失为一乐事,就怕……”
每一句都说到毌纯的心坎上,他那眉头,拧得更紧了,再坐不住,站起来在树下来回踱着步子,心事重重,花瓣被靴子碾过,一片狼藉。
“容我再想想。”毌纯步子一停,“子仁在太学,洛阳的情况他与我书函往来间说的很清楚,再等等。”后面“再等等”一连说了两遍,那神情,仿佛不是在跟张敢说话,倒像在安慰着自己。
他这么心神不定地回到后宅,夫人见他一脸愁容,大约猜的出什么事,将针线一搁,问道:
“夫君,你该不是想……”
“男人的事你妇道人家不要操心了。”毌纯心情不佳,一摆手,不愿多谈。
夫人叹口气:“是,你们大男人动辄就是妇道人家不要管,可一旦出了事,”她眼圈倏地红了,“妇道人家也得跟着死不是吗?哪里与妇道人家无关了?有本事,你们男人的事真别和我们沾。”
毌纯没有让夫人伤心的意思,一看她这模样,只得上前揉娑起她肩头:“唉,是我失言,夫人莫怪。”
“要我看,大将军倒未必会怎么样,咱们老老实实守着寿春城,不招惹他,这从前不这么过的吗?”毌夫人耳根子软,情绪立刻转好,安慰起毌纯,他苦笑道:“人心幽深,是这世上最琢磨不得的事,夫人就先不要这么操心了,走一步,算一步。”
夫妻对叹,忧思不已,两人远在京城的儿子毌宗却很振奋,在他欲见天子而求门无路时,少年天子突也亲幸太学。
这一日,皇帝兴致勃勃去了太学,带着众博士。而桓行简却在尚书台和群臣议事,有人进来在他耳畔密语几句,他有些意外,没说什么,只示意傅嘏继续说。
“如今,陛下践祚,当遣风俗使者到各州郡巡行,观政听谣,访贤举滞,问人疾苦,考察守令。”
这是惯例,本朝风俗使者多由天子近侍担任,侍中、散骑常侍黄门侍郎等,而后两者,基本是大族高门子弟的起家官。卫会会心一笑,名为巡行,此举不为天子,但为大将军耳。
“考察民情历来是大事,是要事,诸位看这回让谁去合适?”
桓行简显然十分认同,敲定人选,议事半晌,他突然一顿,环扫众人,问道:
“太宰中郎人呢?”
太宰中郎范粲最后一次出现在宫中,是为齐王送行那天,当日,他跟在太尉桓旻身后,着素服,哭的涕泗横流,哀恸不已。年过半百的人了,跪在太极殿外,等齐王的车子都看不见了也不起身,还是许允将他拉起,一同出了宫。
“中郎他自送行齐王后便一直告病。”有人答道。
桓行简微微着笑:“看来,他这得的是时疫。”说着没再多追究,继续议事,等从尚书台出来,才问左右:
“范粲的事,你们知道近况吗?”
卫会笑道:“正如大将军所言,他这得的是时疫,属下打听过,他这病的好像还不轻,不能下地了。”
“不能下地?”桓行简皱眉,随即嗤笑了声,“看来,范武威是准备躺着看这世情了。”
范粲曾任武威太守,在任期间,选良吏,立学校,劝农桑,善于防备跟胡人交手很有一套。桓行简本打算着还把他弄西北去,边关正需要这样的人才。
“江山如此多娇,躺着看,实在是可惜了。”卫会一语双关道,“大将军要遣人去探望中郎吗?”
桓行简拂袖上车,笑吟吟道:“中郎病重至此,我该亲自去探望。”
卫会一愣,见桓行简在车中坐,那神情幽深,黯淡的光线里只能听到大将军清澈而低沉的声音:
“士季,坐我身边来。”
卫会那双灵活精亮的眸子立刻全是笑意了,恭敬一拜:“谢大将军。”他兴高采烈地坐上来,与大将军同车,心里虽略觉拘谨,但面上故作洒然。
“士季,若是我去了,给他请全洛阳最好的医官,范武威的病还好不了,该怎么办?”桓行简忽开口问他话,卫会刚经许允事,甚是得意,此刻,想了一想,回道:
“那就让他病着吧。”
“哦?就这么让他病着?”桓行简意味深长一笑,坐姿随意,马车宽大,里头器物俱全十分舒适,小炉里熏香袅袅,手一伸,就能执美酒饮香茗。眼下气氛,倒适合贵公子谈玄论道,卫会有些熏熏然,可是大将军同他说的永远都是正事,大将军的风雅平日不显山露水。
他虽觉得遗憾,但还是正正经经答道:“范武威是有清白名声的人,范氏除了他,家族其他人不显,而且他的几个儿子资质不及父亲,不曾出仕。如果他执意做今时今日的伯夷叔齐,大将军不妨成全他。”
桓行简沉吟不止,似是不舍:“正是用人之际,他治理边镇很有经验,这样的人才,不是时时有,尤其是边关,若是处理不好只会激化矛盾。”
“那就看大将军此行收效如何了,”卫会摇头,“只怕难,那天他敢穿素服来送齐王,可见就是个硬骨头,这样的人,真计较了,对大将军没什么好处,不过添舆情的麻烦。”
马车终于行到范粲府前,府邸规格不大,卫会上前敲半天,才等来个一脸敦厚木讷的小厮开门。
将他们迎进来,范粲的长子很快见了两人,施礼如常,卫会将来意一说明,对方谦卑道:
“家父位不高,权不重,蒙大将军如此挂怀,草民替家父谢大将军。只是,父亲他得了怪病,不能说话,还请大将军见谅。”
说罢,引二人来到后院,只见院子中央停着辆舆车,对方脚步一停,说道:“家父就在里面,容草民先回禀。”
桓行简和卫会相视一眼,收回目光,打量起这辆舆车。那边,帘子一掀,只见范粲果然不言不语,半躺在车里头,一手撑腮,似在打盹。
那做儿子的不知嘀嘀咕咕跟父亲低声说了些什么,他毫无反应,连眼皮也没睁一下。无奈之下,长子大声道:
“父亲,大将军来看您了!”
还是毫无反应,对方回头看看大将军,刚要赔罪,桓行简手一扬,走上前,一道锐寒的目光停在了范粲身上:
“中郎看来病得不轻,这不能下地,不能说话,看过医官了吗?”
身后长子忙上前回道:“看过了,都没办法对症下药。”
车内也是各类器物一应俱全,摆明范粲就是住这车上了,桓行简窝火,他主持朝议多少回了,范粲一直不露头,躲在这里,做他的伯夷叔齐。
可动天大的火,桓行简面上是一副涵养极佳的样子,语气温和:“回头我请洛阳城最好的医官来给中郎看。”
对方正想婉拒,桓行简直接堵了回去:“这也是陛下的心意,中郎要是还有头脑清醒的时候,还请他口述,尔等记录下昔年治理武威心得。若中郎是想戢鳞潜翼,不急于这一时。”
一席话,听的这长子一愣一愣的,等反应过来,答道:“是,大将军的话草民记下了。”
无论周围人在交谈什么,范粲都无动于衷,置若罔闻,桓行简也不强求,从范府出来,对卫会一摇头:
“果然是难,这种人,铁了心要名要气节,算了,先随他去罢。”
没有什么背景的范粲,自然可以随他去了,卫会早看得清楚,大将军此行不过是舍不得人才,总要试一试的。
卫会笑笑,又跟着桓行简上了车,大将军忽然回首看他一眼:“士季,我看你,似乎很爱笑,就没见你有过其他表情,没有过伤心的事?”
怎么会呢?萧弼死时,卫会觉得自己的心破了个大窟窿,他害怕时间,他害怕变故,他害怕很多事,但他热爱这个世界。
“回大将军,属下也算少年得志,高兴都来不及,为何要伤心?”卫会轻巧应对过去,心里跳一下,竟反问道,“那大将军呢?”
似乎没想到眼前的年轻人会直接问,桓行简轻吁一声:“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卫会心道,大将军看起来确实很无情呢。
马车这么一路晃回公府,车身刚停,就见门口站着个一脸焦急的宝婴,正踮起脚东张西望。见车来,燕儿似的飞到眼前,嘴一咧,不知那表情是哭是笑:
“郎君可回来了,夫人她,她恐怕要生啦!”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巡边,忽然想到世子,欢爷死后,世子也是立刻巡边,身为东魏军政一把手,世子外出装x,笑面虎一样看大家有木有小动作……唉,世子很搞笑地被厨子反杀,这武力值……你他么不是颍川搞王思政时很牛x的吗?
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世子的死,到底是他么神操作?关于这个问题,我前两天又跟人辩的天昏地暗,对方坚持是高洋搞死了他,辩论双方互甩对方一脸干货,然后还是谁也没说服谁……当然,还有说司马昭搞死司马师的,我寻思着,大家都这么流行弟弟搞死哥哥的吗?这两弟弟,自己当时有多大本事,自己心里没点数吗?最近总想吐槽弟弟阴谋论……
第126章 分流水(15)
“不是谷雨前后吗?”桓行简眉心一跳,一面问,一面奔向后院,宝婴提着裙子,追的气喘吁吁,“都在呢,就等大将军一个了!”
人闯进来,却见嘉柔安然无恙地靠在那儿,正一口一口吃热汤饼。桓行简心下登时松快,走过来,有些不解地看着嘉柔,嘉柔头一抬,对上跟在后头宝婴惊诧的目光,不好意思道:
“是我以为要生了,这会又好了。”
原是虚惊一场,住在隔壁随时待命的医娘产婆人还没走,都守着她,加上崔娘和奴婢们,一屋子,尽是人了。
既然嘉柔情况还算稳定,都挤这儿也不是法子,崔娘打个眼神,宝婴便将人都送了出去。
桓行简顺其自然接过饭碗,坐在她身旁,紧绷的那根弦松了下来,目光一垂,笑道:“你倒顽皮,吓你娘亲也吓爹爹。”
这话,显然是对腹中胎儿说的,他声音温柔,连带着素来显冷峻的眉眼也跟着柔和几分,嘉柔看着他含笑神情,心里怅怅的。
“大将军给我吧,我自己能吃。”她伸出手,桓行简却自顾拿汤匙在碗里划了划,舀起一勺,送到她嘴里:
“别大意,我这段日子忙于政事难免疏忽你,要不要我让阿嬛过来陪陪你?”
阿嬛也有了身孕,让她奔波桓府公府是说不过去的,嘉柔摇摇头,看桓行简衣裳也没换,还是朝服,问道:
“大将军从何处来?”
“太宰中郎范粲家里,他病了,缺席朝议,我去看了看他。”桓行简看嘉柔胃口倒还好,放下心来,嘉柔蓦地想起东关战事后他在洛水和都水衙门的人指点舆图的那一幕,说道,“我吃好了,大将军既然忙了一天,先去歇息吧。”
她知道他的习惯,多半要在值房小憩个一刻钟,再熬夜,此时天光黯淡,可夕阳烧出个斑斓世界映的窗子通红,窗下芭蕉叶大成阴,一晃眼,看碧成朱。
桓行简将碗里剩的汤饼吃了,嘉柔看在眼里,忍不住道:
“大将军何必吃我的剩饭?你想吃什么,再让人去做就是。”
“丢了可惜,总不好让别人吃你的剩饭,我不吃谁吃?”他一笑,浑不在意把空碗一搁,命奴婢将案几收拾了。
临近寒食,落了两场润苏春雨,院子里的梧桐花开,紫莹莹一片,风来落,雨来也落,让宝婴捡来串起挂在帐子里,清甜宜人。今日春风又不小,花坠满地,嘉柔往窗外探了探头,看桓行简没有走的意思,不禁问:
“大将军,你公事忙完了?”
“怎么了?”他翻捡着为新生婴儿准备的小衣裳,质地柔软,满是馨香。
“我要出去走走,医官说,越是快要生了越不能惫懒,要走一走才好。”嘉柔扯了件薄披风,上头崔娘为她绣了两枝绿萼,站在那,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味道,桓行简笑道:“这件好看,绿萼仙子。”
嘉柔也不理他,一个人走出来,立在阶上,云霞已经开始收势,桃花早谢,梧桐花也落了大半,这一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尾声。她到梧桐树下,捡了朵花,置放于鼻底一嗅,不知不觉,桓行简已经站在了她身后:
“我记得,第一回见你,你帕子里包的都是迷迭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