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米兰Lady
我迟疑一下,还是低声说明:“公主与臣,是清白的。”
今上牵出一点冷淡笑意:“没有张承照那样的事便是清白么?你与他,也就是五十步与一百步之分罢了。”
我垂目,无言以对。他亦并久无话,过了好一阵方又开口,宣布了对我的处罚结果:“明日我会下令,把你逐出京师,配西京洒扫班。”
西京洒扫班隶属内侍省,设有“洒扫院子”一职,专用以安置责降宦官,是在西京洛阳大内服差役,位遇卑下。而西京大内基本上是沿用隋唐宫城,国朝皇帝很少去,年久失修,在那里供职的一般都是失宠的宫人或犯了事的内侍。对入内内侍省的宦者来说,去那里已无异于严重的放逐。
然而今上这样决定,显然已经是手下留情。若按台谏的意见,恐怕不会让我活下来。
我向今上跪下,拜谢如仪。
“其实,无论台谏是否留意到你,我都会处罚你。”他保持着漠然神情,又道,“你不是愚笨之人,这一点,从公主夜扣宫门的那一天,你就应该会想到罢?”
我沉默着,点了点头。
“如果你足够聪明,大可在台谏尚未指责你之前先行请罪,找个侍主失职之类的理由,辞去勾当公主宅之职,自请远离公主,受的处罚便会轻些,或许,还能留在东京。你却未这样做,莫非心存侥幸,以为公主可以庇护你么?”他问我。
我恻然一笑,断断续续地说:“不是。从夜扣宫门的那一天……也许还更早,臣便明自,迟早有一天,臣会为自己所为付出沉重代价,将不得不离开公主……如果公主见不到臣,她会很难过罢……既然离别终究是要到来的,那就让它尽量来得晚一点……所以,臣不愿先行请罪,希望多守护公主一些时日,直到被勒停放逐的那一知……至于罪罚轻重、放逐地远近都不重要了,反正不在公主身边,哪里都是一样的。”
听了我的回答,今上以一种耐人寻味的复杂眼神上下打量着我,须臾,忽然提及张先生:“你是张茂则的学生,我曾以为,你跟他很相似,如今看来,你从他那里学到的,不过是皮毛而已。”
我欠身道:“臣一向愚钝。”
今上凝视着我,起初的冷肃神情如冰水消融一般开始变得缓和:“那么,你应该庆幸你的愚钝。如果你学足了茂则十成十,又做出如今的事,那我一定会杀了你。”顿了顿,他却又摆首一叹,“不过,若你真修炼到茂则的程度,又岂会让事态发展到如今这地步?”
我并不接话,只听他继续说:“但也正因为你与他并不相似,我对你才有这一分顾惜……步步为营、明哲保身固然没错,但人生始终如此,也很乏味罢?”
见我许久未出声,他又这样问我:“离开京师之前,你还有什么愿望么?”最后对我呈出的微笑不无善意。
我举手加额,朝他郑重下拜行大礼,然后道:“臣只希望,不要让公主看着臣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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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公主很早便起身,很安静地等待侍女收拾行装回公主宅。我依旧按她的意思,穿上一身文士衣服,让小黄门们也为我整理衣物文具,仿佛真要随行回去。
我一一查问宅中宫人今日所司事务细节,力求一切做得尽善尽美,连公主车辇内悬挂的银香球也亲自逐一摸过,看焚香的温度是否合适。
当朝鼓之声从垂拱殿传来对,我正执着香箸,调整一个烟气过重的香球里的香品。听见那沉沉鼓声,我不由一滞,想起了放逐我的皇命即将在朝堂上宣布,手中的香箸便一点点低了下来。
“怀吉!”,公主忽然在我身后唤。我手一颤,所搛的香品掉下来,落在我托着香球的左手手腕上,有些烫,我忙缩回手,香球随即迅速垂落,几层机关在摇摆中相触,发出一串细啐的银铃声,就像公主此时的笑声。
“你在想什么?心不在焉的。”她以肩掩口,笑着问我。今上特许苗贤妃今日送她回去,有母亲在身边,公主看上去心情还不错。
“哦,臣只是想,车中的香球颜色暗了,回去该换下来擦洗。”我面不改色地回答。
她仍明亮地笑着,又跟我说了几句话。我含笑做倾听状,但她说的内容却未入耳,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模样,心中有一声低叹:“多么美丽的笑颜,可惜我再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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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送公主回宅的依然是皇城司的人,但今日随行的内侍尤其多,因为其中一半人另有任务--行至中途时押我离开,送出城外。
我还如往常那样,策马随行于公主车旁。出了宣德门,沿着朱雀街行至相国寺附近时,引导皇城司内侍的都知邓保吉向我递了个眼色,我会意,旋即悄然勒马掉头,准备离开。
但似有感应一般,公主蓦然掀帘,惶惶然唤我:“怀吉,你要去哪里?”
我停下来,看着路边前去相国寺进香的三五行人,找到了个借口,于是转身应道:“公主,臣想去相国寺,为公主买点炙猪肉。”
她疑惑地观察着我,而我仍保持着无懈可击的微笑,令她无迹可寻。少顷,她也笑了:“那炙猪肉确实味道不错,但你要买也不必亲自去罢?随便叫个小黄门去也是一样的。”
我浅笑道:“不一样。猪浑身上下那么多肉,他们不知道哪个部位好吃,不会选。”
这话听得公主不禁格格地笑开来,也终于答应:“那好,你去罢。不过天色不好,像是要下雨了,你得快去快回,早些赶上我。”
我自然应承。她眨了眨眼,又道:“我不吃肥肉,要净瘦的。”
我含笑道:“炙猪肉还是半肥瘦的好,带些油脂口感更佳。”
“不要!”,她坚决地摇头,“吃了肥肉会胖。”
周围的人闻声皆笑起来,倒弄得公主有些不好意思,赧然嗔道:“笑什么笑什么?还不快走!”
她手一垂,容颜隐于帘后,车辇复又启行。
我侍马而立,目送她远去,然后转身对留在我身边,等待押我出城的邓都知说:“怀吉有一不情之请,望都知应允。”
“说罢。”邓都知道,看我的眼神颇有怜悯之意。
“都知可否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去相国寺买点东西,待我出城后,都知再带去公主宅,交给公主?”
他应该能猜到是什么,亦有一叹:“好,我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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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烧朱院门前时,邓都知率皇城司诸内侍停下,在外等候,让我一人进去。
这日守在院中做生意的不是大和尚惠明,也不是我曾见过的他的徒弟,而是一位体格健壮的妇人。一见我走近,她立即站起身,很热情地招呼:“郎君是要买炙猪肉罢?现在恰好有一匹刚烤好的,还烫手着呢!”
我入内挑选,一边查看一边随口问她:“惠明大师不在店中么?”
“别提那个老不死的!”那妇人左手叉腰,右手摇着一把大蒲肩,恨恨地道:“他昨日中午喝了一坛老酒,就在床上挺尸,直到现在还没起来!”
我惊讶于她的语气,转念之间才想起来,以前听说过惠明娶了老婆,京中士人戏称其为“梵嫂”,想必就是面前这位妇人了!
于是我朝地拱手:“娘子便是梵嫂罢?适才不知,失敬失敬。”
她大手一挥:“嗨!什么梵嫂!那都是你们读书人叫着玩的,说实话,我才不想做那酒肉和尚的浑家呢!跟着他过,早晚会被他气死!”
话虽如此说,她提起惠明时目中仍有温暖的亮色闪过,那神情似曾相识,有如若竹抱怨冯京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