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米兰Lady
我飞奔过去,见她意识模糊,左右又无内人经过,我便抱起她,欲送她去尚药局。
那是一段较远的路程。其间经过内东门司,恰逢张茂则先生自内走出。
他看见我们,颇惊讶,问了缘故,然后以两指探秋和脉搏,须臾,道:“倒无大碍。你这样抱她去尚药局太辛苦,不如进来,我给她施以针灸,应该很快会好。”
带我们到内东门司厢房内,他取出一盒金针,略加几针于秋和头、颈处,不过片刻秋和神色便已缓和。张先生温言嘱她勿紧张,继续施针,待一炷香燃尽,才拔出金针。
秋和面色好了许多,曲膝施礼道谢,张先生道:“董内人无须多礼。你只是劳累过度,睡眠不足,才有如此症状。往后要注意休息,多保重。”
秋和低首答应。张先生又道:“听楚尚服说,你夜间回尚服局后还要调制妆品,教导小宫人,这样歇息时间便没多少了。我明日向皇后说明,请她只让你在后宫做半日事罢。”
秋和含泪拜谢,张先生避而不受,让我送她至居处。
送秋和归来,我再入内东门司,张先生尚在洗针消毒,未曾离去。我向他道谢,他微笑道:“举手之劳而已,况且又不是为你施针,何必谢我。”
我赧然低头笑,问他:“先生学过医术?”
“我年少时在御药院做过事。”他轻描淡写地说。打量我服色,又含笑道:“不错,进阶了。恭喜。和你一起进宫的那些小孩子,很多没你有出息。”
我谢过他,踟躇半晌,再问他:“可是,对我们来说,进阶升职就是有出息么?”
他微微蹙眉:“你这孩子,在想什么?”
但他语气中并没有斥责的意思,更接近温和的询问,故此我有了勇气问他我思索多年的问题:“进阶升职就是我们入宫后的目标么?那么升职又是为了什么?”
他一怔,暂时没回答,我便再问:“先生你现在是内西头供奉官,勾当内东门,掌宫禁人物出入和机密案牍的内外传递,是宦者中的高官了,但你依然衣着简素,食不重味,待人也和蔼宽厚,并不像别的位高权重者一样以打骂下属为乐,那你的乐趣在哪里?你有愿望么?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他沉吟良久,最后说:“你的问题,或许将来有一天,我会给你答案。但现在,你只须做好官家和苗娘子让你做的事,别的,不必想太多。”
(待续)
夜语
3.夜语
“哥哥。”
清眸不染半点尘埃,公主满含期待地这样唤我。我猝不及防,丢盔弃甲。
她是在央求我为她捉刀代笔,写她父亲命题的文章,论“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
她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小姑娘,却无耐心读那些儒家经书,而今上对她学业颇关注,常过来查看督促,往往留下一堆作业命她完成,初时不过是抄写经书兼练字,到后来便要求吟诗作文了。
有次我见她要抄写的内容太多,她写得辛苦,遂趁旁人不在,悄悄为她写了几页。模仿他人笔迹誊写的工作于我来说轻而易举,公主见了大喜,从此一旦作业稍多,她便来求我为她代笔。
我为她写了两三次便不肯再写,反复向她解释翰墨之妙与文章精义非自己钻研领悟不可得。她连称知道,却又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磨我答应了,但很快又会有下一次。
这次竟是纯粹的捉刀。终于我下定决心,冷对她请求,无论如何不再答应。
她双目一瞬,命侍儿取茶去,书斋中只剩我与她二人,她挨过来,两手一牵我袖子,轻声唤:“哥哥。”
我的心,犹如被她手指轻轻挠了一下,骤然收缩。
她满意地欣赏我几近怔忪的表情,然后垂下眼睫抿去笑意,拉着我衣袖摇了摇,又做哀求状:“哥哥,就帮我写这一次好不好?我保证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如果晚膳前再不写完,又要被爹爹骂。”
我能说什么?此情此景,哪怕是她叫我去死,我亦会欣然领命。
我默默坐下,她欢笑着如一只小雀儿般扑腾着跳来跳去,为我铺好歙州澄心堂纸,在端溪龙香砚中磨好廷珪四和墨,再亲手递给我一支宣城诸葛三副笔,最后自己搬来个紫花墩,爬上去跪坐在上面,双肘支在书案上,笑吟吟地侧首看我写字,且不时称赞。
这声“哥哥”就此成为我无法摆脱的魔咒。公主喜欢用它令我俯首遵命,但有时也会莫名地这样唤我,不带任何目的。
偶尔当着旁人面她也会叫我“哥哥”,起初诸宫人大惊失色,说尊卑有别,要她改口,但苗昭容倒不以为意,说:“当年官家在春宫,也爱唤服侍他的内侍周怀政为哥哥呢。无他,对臣下略表亲近而已。”
“公主无兄长,官家的养子十三团练也已出宫外居,她多少是有点寂寞罢。”韩氏私下对我说。
今上无子,曾将汝南郡王允让第十三子鞠育于宫中,赐名宗实,授岳州团练使,故宫中人常称其“十三团练”。后来因苗昭容生下皇子豫王昕,今上遂命宗实归藩邸,后来皇子夭折,今上亦未再召宗实回宫。
“十三团练在宫中时,公主便称他为哥哥。你与十三团练差不多大,她见了倍感亲切,才这样叫你罢。”韩氏说,但又道:“不过,我们身份卑贱,受贵人尊称是要折福的。官家做皇太子时,周怀政是主管东宫事务的入内副都知,常侍官家左右,官家便戏称他为哥哥。有一次,周怀政见官家在练字,便上前请官家赐他一幅御书,官家一时兴起,写了几个大字给他——‘周家哥哥斩斩’。本来是一句戏言,未曾想数年后周怀政与人密议,欲谋杀相公丁谓,请寇准为相,奉真宗皇帝为太上皇,传位于太子,也就是如今的官家。此计未成,周怀政终被斩首。官家可谓一语成谶。也有人说,周怀政受官家尊称而不知避忌,迟早会遭天谴。”
我明白她言下之意,后来也曾向公主表达过希望她不再这样称我的意思,她却不管不顾,依然是想唤就唤,我亦不再多言,甚至有点庆幸于她的我行我素,因为每次听她唤我哥哥,我会感觉到一种隐秘的温暖。
公主听尚宫授课,总要我旁听,课后如有不明白的便会问我,我的学业也借这种特殊的方式得以延续。
一日夜半,我就着烛光看书,忽听有人在外轻轻叩门。原以为是催我睡觉的宫人,开门一瞧,发现竟是公主。
分明又是趁服侍她的内人们睡着了溜出来的,她仅着中衣,足裹白袜,但未穿鞋,在这寒冷的冬夜。
我一惊,问她:“公主为何这时出来?”
她笑笑:“我饿了,你有没有吃的?”
不待我回答,她已跑进我房间,好奇地左右打量。
我迅速找出最新的冬衣披在她身上,但是否留她在此,却让我颇为难。
我已升至入内高班,故有单人独寝的房间。深夜与公主独处一室,无论如何都是大大不妥的。
我竭力劝她回去,说我这里并无糕点,若回去唤醒内人,自然想吃什么都可以。她却说:“爹爹平日总叫我体谅下人,别太过劳动他们。若我唤醒她们,她们势必会大费周折地跑去御膳局传膳,那我岂不有违爹爹教训?本来我想,饿就饿吧,像爹爹那样,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谁知肚里像有只鹧鸪,一直咕咕叫,就是过不去呀。所以,我只好悄悄跑出来找你。”
我问她何不取她房中常备的点心,她说吃腻了。我啼笑皆非,想问她怎知我这里就会有她想吃的东西,但一转念,意识到她总有她自觉有理的理由,也就按下不提,从桌上拿起两枚小芋头,问她:“公主吃这个么?”
那是岭南小芋头,仅比青枣大一点。身为内侍,平日睡得比主子晚,御膳局会备一些点心给我们,我入宫前在家常吃芋头,故选此物夜间充饥。
她不认得,问我这是什么。我不觉意外,因她素日所食皆精细物,即便吃芋头也是吃精制的芋头糕点或芋泥羹,这种未剥皮的状态她从未见过。
我告诉她此物名字,说这是我这里唯一可食的东西,她欣然答应品尝,于是我抱了褥子铺在门前廊下,请她出去坐在那里,再用被子将她包裹严实,以防她受冻,然后在她身边坐下,开始为她剥芋头。
剥完一个,我递给她,见她被我裹得像只大粽子,全身惟有头部能动,此刻两眼大睁,转动着黑亮双瞳,看看我,又再看看我手上的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