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米兰Lady
起初今上还道司马光这是升职前的例行谦辞,不改圣意,促他上任,而司马光居然又连续五六次上表,态度坚决,反复重申诏令文章非其所长,不敢领旨。最后今上把他那厚厚一叠辞呈给苗贤妃看,两人面面相觑,无计可施。
今上终日愁眉不展,只有在清醒时的公主面前才会露出一点温柔的微笑。他凝视公主的模样终于让我领会到什么是“舐犊情深”——他的目光像一只柔软的手,总在尝试抚平女儿无形的伤口。
除了考虑我的事,他们也很担心李玮会询问公主的归期,他们也不知在这样的情况下,公主与李玮的婚姻该如何维系。而李玮忽然主动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他上书自劾,说自己奉主不周,罪无可恕,恳请今上将他外放。
苗贤妃大喜,力劝今上允其所请,今上考虑后也答应了,宣布以驸马都尉李玮知卫州,其母杨氏归李玮兄长李璋处,兖国公主入居禁中,公主宅内臣随其回宫,其余诸色祗应人皆散遣之。
如此一来,公主实际便与李玮分居了,虽未离绝,但可使公主暂时从她厌恶的婚姻中摆脱出来。
在今上作此决定之后,苗贤妃悄悄把这消息告诉了公主,公主茫然盯着母亲,听她说了好几遍才似听懂了其中意思。斜倚衾枕,她褪色的朱唇弯出上弦月的弧度,却意态清苦。
我能想到言官不会平静地接受今上的决定,但他们反应之激烈在我意料之外。
今上让人在殿上宣读这个诏令之时,我原本在仪凤阁中与公主及嘉庆子闲聊。经我建议,苗贤妃把嘉庆子召入宫来陪公主两天。嘉庆子带来几卷崔白的画和他做的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在公主面前一一铺陈开来,请公主赏玩。其中有个锦盒她却没有打开,瞟了我一眼,似有顾忌,而公主径直接了过去,略略开启盒盖看了看便搁在身边,也不像是准备给我看。我想也许是女孩儿闺中物事,便没有多问,至于他们一起欣赏别的物品。
少顷,有内侍从今上视朝的垂拱殿过来,对我道:“官家请梁先生即刻上殿。”
我不免错愕,怎么也未想到皇帝会在视朝之际宣我上殿。
公主听见,立即很关切地问:“爹爹让怀吉去做什么?”
内侍踟蹰道:“臣也不知……适才官家在跟一些谏官台官讨论驸马补外的事,那些官儿提到了梁先生,所以官家命臣来传宣梁先生……”
公主十分不安,起身靠近我,拉紧了我的袖子。
我给她一个安慰的微笑,轻轻把衣袖从她手中抽出,和言道:“没事的,我去去就来。”
我阔步朝外走,走到阁门处忍不住回头,见公主跟上几步,扶着廊柱目送我,蹙眉凝眸,意极凄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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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垂拱殿时,见殿中已有多人出列,有谏官有台官,有的站着有的跪下,都秉笏低首,神色凝重,看来进行的又是一场台谏联合的廷诤。而御座中的今上侧首朝一旁,耳廓赤红,双手紧握御座扶手,手背上青筋凸现,是愤怒至极时才会有的样子。
我进到大殿正中,未及下拜,今上已霍然回首,挥袖一指我,扬声对众人说:“你们好好看看,这就是你们逼朕去杀的人!从他的眼中,你们可能看出一丝奸佞邪气?从他的身上,你们可能感知到一点祸国殃民的气息?”
“陛下!”立即有人上前回应,我不必移目,只听声音已知他是司马光,“忠奸岂可以外表分辨?人心之所以叵测,也因奸佞之人可能会有温良的皮相。”
“那么你们再仔细看他,”今上道,“所谓日久见人心。他此前曾在前省服役多年,你们多是馆阁出身,或多或少会有过与他接触的机会,近年朝会庆典,也可能见过他。请你们仔细想想,你们所见的他,可曾犯过一点错?你们说他罪恶山积,当伏重诛,那就请你们列出他的具体罪行,只要有切实证据,哪怕只是一桩,朕都会依照你们所说的,将他诛杀!”
群臣语塞,眼光都在我身上逡巡着,但均未开口回应今上,连司马光暂时都找不到反驳的话。须臾,有个穿绿袍,台官模样的人出列,秉笏躬身道:“闭上说梁怀吉无罪,但此前他又以罪贬谪至西京,若怀吉无过,岂会至此?陛下曾亲自颁布放逐他的诏令,而今又称其无罪,岂非自相矛盾?”
这话令今上难以驳斥。他斜睨着眼,开始打量面前这位三十多岁的低品阶台官,问:“你是何人?”
台官欠身道:“臣是监察御史里行傅尧俞。”
见今上无语,傅尧俞又道:“驸马都尉李玮知卫州,事出仓遽,惊骇物听。闻者都说李玮素行循谨,不闻有过,却不知陛下为何忽然将他斥逐居外。而梁怀吉本以罪谪,却又非时召还,朝廷事体,乖戾莫过于此。李玮夫妇之事,原不为外人所知,如何处理,应由陛下父女自己决定,贱臣本不当开说,但如今驸马无过而被谴,内臣有罪而得还,闻者惊诧之余都在猜测其中原因。臣相信公主自幼蒙陛下悉心教导,娴雅淑慎,不会有失礼之举,但万口籍籍,传相讥议,浮谤滋生,在所难免。故臣恳请陛下保全公主姻缘,不使驸马补外,至于梁怀吉,即便不加诛杀,也应依旧放逐,如此方可清除流言,公主清誉亦不致受损。”
此言一出,即有多名言官附议,都要求留下李玮而放逐我。今上摆首,道:“公主是朕的女儿,朕比你们中任何一人都要关心她的名节。如果怀吉真的做过有损公主清誉的事,朕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怀吉之于公主,亦师亦友,岂如你们想的那般不堪。何况,他又是内臣……他与一卷书画、一束鲜花、一炉香烟并无不同,不过是公主不愉快生活中所能找到的一点慰藉……”
提到公主的不愉快生活,他的目光愈发黯淡了,低眉凝思须臾他又抬头直视众臣,说了几句令所有人惊讶的话:“兖国公主的婚事,是朕所下的一着昏招。朕曾经以为这是个最佳选择,既可报答章懿太后之恩,又可让你们都满意,但没想到,却害苦了朕的女儿……既然事与愿违,结果如此,那朕也只能设法弥补这个错误……”
他坦承自己为公主安排的婚事是昏招已足以令人惊异,而其后竟又说如此许婚是为了“让你们都满意”,显然暗指公主的婚事涉及朝廷政事,他选李玮这样一个在朝中全无根基的人,也是为了协调朝中千丝万缕纠缠不清的党派利益。直言至此,难怪殿中官员都睁大了眼睛,不顾君臣礼仪,一个个都去窥看今上表情。
而最先回身应对的还是傅尧俞。在今上意欲进一步说出弥补错误的决定时,他截住了今上话头:“陛下何曾有错!陛下选李玮尚主,完全是为了赐殊荣予舅家,以报章懿太后顾复之恩。当时天下闻之,皆争相传颂,无不感叹陛下仁孝,并劝儿曹效仿,国人莫不以孝义为先,此风至今犹存,可见陛下抉择之英明。因此,陛下更应不改初衷,不使李玮危疑,以全初宠;不使怀吉侥幸,以严后戒。何况,陛下几位小女依次长成,举动必以兖国公主为榜样,陛下不可不在意。臣望陛下精选宫嫔,以道理磨切公主,让她收敛性情,安于其家。如此,陛下对章懿太后之孝心增广,而朝中坊间对公主的浮谤也将平息。”
说完,他对今上顿首再拜,“臣肺腑之言,望陛下三思;区区关心,冀陛下加察。”
第十二章 幻舞
(由 :4699字)
“区区之心……”今上重复着傅尧俞这话,恻然道,“那么你们可否也体谅一下朕的心情呢?朕的女儿无意求生,朕每次上朝都会担心,午时回到禁中,是否还能再见到她。”
他屏息坐正,抹去了声音中的苍凉之意,先浅笑着问傅尧俞:“卿有女儿么?”
傅尧俞迟疑,但还是回答了:“臣有二子,并无女儿。”
今上又转而看司马光:“司马卿家呢?”
这问题令司马光稍显不安,又惆怅之色自他眼中一闪而过,但他旋即又肃穆如故,欠身作答:“臣无亲生子女,但膝下有一族人之子为嗣。”
今上再环顾殿中所有台谏官,徐徐道:“如果你们做过父亲,就应该能设想朕如今的感受罢?兖国公主是朕的女儿,在此前十几年的光阴中,她曾是朕唯一的骨血。她在朕眼中,远比所谓的‘掌上明珠’珍贵,江山都是身外物,何况那些如同过眼云烟的金银珠宝。而公主,却与朕血脉相通,是朕生命的一部分。她受伤之时,看到她那气息奄奄,命悬一际的模样,朕真的很怕失去她。
如果她不在了,朕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公主,还有一股断裂的生命。见她如此痛苦,朕也能感到摧心损肝般的疼痛,更令朕难受的是,她的痛苦是朕这个父亲一手造成的……如果你们也有儿女,眼见着他们因你们的错误陷入困境,你们又会是何等心情?公主的余生大概已与喜乐无缘了,所以,朕现在也恳请你们,给朕一个亡羊补牢的机会,让朕略作补救,让她至少得到些许安宁。”
这一席话尽显父母之心,听得大多数官员哑口无言,目中的锐气也敛去不少。傅尧俞也沉默着,只是秉笏低首肃立,但与此同时,亦有另一官员趋身向前,摆出了进言的架势。
司马光。
“陛下怜惜女儿,其情可感,但臣也想请问陛下,可曾想过李国舅夫人的感受?”司马光道,继而慨然陈词,“她是驸马的母亲,也有一颗父母之心。当初承蒙陛下赐婚,想必国舅夫人也满心欢喜,期待新妇进门,早日安享儿孙之福。却不料公主与驸马不谐,欺侮家姑,宠信内臣,以致外议籍籍,无不怪愕。国舅夫人面对如此景况,心中悲凉可想而知。
如今陛下又因公主之故贬逐驸马,使李氏母子离析,家事流落,大小忧愁,殆不聊生。这等结果,岂是陛下决议与李氏联姻之初衷?陛下为求女儿顺意,却又可全不顾国舅夫人爱子之心,强令其骨肉分离么?陛下钟爱公主,杨氏亦爱其子,随上下有别,尊卑有差,但舐犊之情都是一样的,陛下岂可以他人之痛来疗公主之伤?章懿太后忌日就在二月中,陛下阅太后奁中故物,再想想太后平生之居处,独能无雨露之感、凄怆之心么?陛下追念章懿太后,使李玮尚主,是欲申固姻戚,富贵其家,以报母恩。而今令李玮母子落得如此结果,陛下面对章懿太后在天之灵,能不惭愧?再欠李氏的这一笔人情,又该如何偿还?”
他确实是个擅长做言官的人,这一连串追问语气依次递增,辅以扬臂振袖的手势,是他在皇帝面前全无颓势,倒像个教训学生的夫子,所说的话听起来又句句在理,今上面露难色,垂下了眼帘,缄口不语。
略停了停,不见今上回答,司马光又建议道:“臣愚以为,陛下宜留李玮在京师。公主宅邸应人等,未曾有过者皆可留在宅中,家具什物也都安堵不移,以待公主经陛下义理晓谕后回心转意,率德遵礼,复归本宅。不然,公主必无复归李氏之志。”一语及此,他又侧首看我,目中多了一分冷肃之光,“而梁怀吉,若陛下决议宽仁待之,也可饶其不死,但务必远加窜逐,贬放于外,终其一生,不可召还。”
其余台谏官频频点头,都请今上采纳司马光建议,傅尧俞亦附议,再对今上道:“陛下钟爱公主是人之常情,但钟爱不能等同于溺爱。因溺爱而容许公主不遵礼义、不守法度,终将害了公主。何况,公主恃爱薄其夫,陛下斥逐李玮而召还隶臣,是悖礼之举,已为四方笑,若不依司马学士之言补救,日后陛下将何以教诲其余幼女?”
而今上经过一番思量后镇静地抬起了头,开口对众臣说:“很抱歉,我还是不能按你们的意见去做。如果再给我的女儿这样的打击,她会死的。”
我察觉到了他语气的改变。皇帝在朝堂上自称用“我”而不用“朕”,如果不是刻意为之,用以表达与众臣推心置腹的态度,便是他情不自禁,用普通人的口吻说话而不自觉。
“我十五岁大婚,到二十九岁才迎来了兖国公主这第一个女儿,其中足足等待了十四年。”今上说,还是用那种平常人的语气缓缓道来,“为了迎接她的到来,我忐忑不安地等了三天三夜,几乎不曾合眼。她出生的那晚,我立在苗娘子生产地馆舍外等待,风露蚀骨,我着了凉。但是,看到我的第一个孩子这么美丽这么可爱,我实在是很快乐,三台呢不睡觉也快乐,着凉也快乐。那天晚上,头一次见到她,她睁开眼睛,哭得惊天动地,我居然跟着落泪了。”
说到“落泪”,他的语调有异。我垂目而立,没有窥探他的表情,但仿佛看见了他含泪的眼,也可以感觉到他现在是如何感伤地忆及当年的喜极而泣,通过他微颤的话音。
这微微的变调只是一瞬间的事,今上调整好情绪,又继续说:“在等待她出生的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在想,除了把她带到这个世上,我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当我第一次抱起她的时候,我看着她的眼睛,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会珍爱她一生一世,让她拥有幸福无忧的人生。自从跟她有了那个漫长的约定开始,我便时刻提醒自己要对她好,为让她平安喜乐地成长和生活,我会做我力所能及的所有事情。而我的悲哀是,我给了她最大的承诺,但却是我无法保证可以实现的承诺……她与李玮的婚事,我曾以为会让所有人都满意,是最佳选择,但结果却让她如此不快乐。我当年那错误的决定已经令她丧失了快乐和健康,我便不能一错再错,按你们的意思,留下她的丈夫,逐出她信任的侍从,继续困她在这场婚姻里,也任她的生命消磨在连一丝慰藉也无的惨淡人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