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米兰Lady
僧人们纷纷谢恩。不想今上话锋一转,竟认真嘱咐他们:“来日你们从东华门出宫,须多留意,要把紫罗藏在怀里,别让内东门司的人看见,否则,台谏会有文字论列。”
众僧答应,相互转顾间却不禁流露出诧异神色。两侧宫人自然知道今上一向是怕谏官的,听见此言,都有些想笑,但偷眼望去,发现今上神情不对,那笑意便硬生生地被吓了回去。
他本来对众僧说话是和颜悦色的,但提及“内东门司的人”时目色便冷了下去。语罢,脸上仍清冷萧索,犹凝寒霜。
一听“内东门司”我立即想起了张茂则先生。联系此前我在今上面前提到他时今上的沉默,我暗暗有些疑心,张先生令官家不快,莫不是因为他掌宫禁人物出入,见官家多赏了人财物,便去告诉谏官?
内东门司离中书门下及诸馆阁很近,要与外臣联系非常容易。可再一细想,今上却也不是经常随意破格特赐财物予人,张先生应该也不会为这种事惹皇帝不快。我这样疑心,相当幼稚。但官家不喜张先生,又是为何?
尚在胡思乱想,没听见今上唤我。直到他略略提高声音再唤我名字,我才如梦初醒,肃立听命。
“走,去仪凤阁,我看看徽柔去。”他说。
(待续)
酿梅
5.酿梅
回到阁中,两位娘子仍在内饮茶,见今上进来,忙起身相迎。
今上问公主情形,苗昭容答说:“适才在午睡,现已醒了,但还赖在床上不肯起。”
公主年幼,今上一向与她亲近,尚无诸多顾忌。听昭容这样说,便顺手从几上拿了一碟御膳局新进的端午香糖果子酿梅,说:“我去跟她说说话。”
昭容答应,唤了我与一位名叫嘉庆子的小侍女,命我们在公主门边伺候。
“嘉庆子”原指唐时洛阳嘉庆坊内生长的李子,果实甘鲜有盛誉,故称嘉庆李,传至国朝,嘉庆子便成了蜜饯李之美名。公主有四大小侍女,都是七八岁,名字皆为公主所赐,全以她喜食之物为名,其余三位分别名叫笑靥儿、韵果儿和香橼子。
嘉庆子是今年新来的,初次入阁时公主在喝粥,韩氏请公主为她赐名,公主看了看,问她姓什么,小丫头回答说姓姜。彼时公主口中正嚼着一片辣脚子姜,一听便乐了:“那你就叫辣脚子吧!”
苗昭容听了含笑反对:“她若真改这名儿,以后怎么出去见人?”
公主倒也没坚持,说:“那我再想想。”
我见她眼睛滴溜溜地在满桌小菜上打转,皆是莴苣、麻腐、姜豉、辣萝卜、芥辣瓜儿、生淹水木瓜之类,最后又瞟向一旁的膳鱼包子,担心她又给人家小姑娘取出个艳惊四座的名字,遂借换空碟杯盏的机会,把一碟嘉庆子搁到她面前。
果然这激发了她的灵感:“你就叫嘉庆子好了,我可爱吃了。”
公主爱吃甜食蜜饯,但如今正在换牙,苗昭容很少给她吃,今上此时取酿梅是为哄她开心。
公主躺在床上,此刻显然是醒着的,听见父亲进来,立即转身朝内装睡。
今上在她床头坐下,把酿梅递到她鼻下,微笑唤她:“徽柔,看爹爹给你带了什么来。”
公主一动不动,也不答应。今上便又笑说:“是刚做的端午酿梅,蜜都从梅皮里流出来了,再不吃,搁久了味儿可不好。”
酿梅是时令香糖果子。端午前都人以菖蒲、生姜、杏、梅、李、紫苏切成丝,以糖蜜渍之,纳入梅皮中制成,味道酸甜清香,公主向来大爱,况一年中只有端午前后可得,偏偏苗娘子又不多给,所以此时今上施于她的是莫大诱惑。
公主肩微微一动,心里定是在痛苦挣扎,但最后终于把持住,竟无反应。
今上叹了叹气,似自言自语,“睡得真熟啊……”随即转头唤嘉庆子过来,把手中碟子递给她,说:“酿梅赏给你了,你自己吃,或与笑靥儿她们分都行。”
嘉庆子很高兴地接过,然后才想起要行礼谢恩,今上笑着挥手:“罢了罢了,快去吃罢。”
再看看公主,见她并没有睁眼的意思,今上便起身,口中道:“公主既然还睡着,那我先回去了。”
一壁说,一壁轻轻走至一侧帷幕内,隐身于其后。
公主许久没听见动静,略略转过身来,右眼先睁一条缝儿,没见着今上,遂睁大双眼坐起来,确认父亲不在眼前,一掀被子跳下来,鞋都未穿便跑到门边探头往外看。
没见今上身影,她转首问我:“爹爹走了?”
我微笑低头。
“哦……”她以为我是在点头,目光随即暗淡下去,很是失望。
此时今上大笑着现身,公主见了,一声惊呼,迅速跑回,蹦到床上拉被子紧紧蒙住头,只见被下微微颤动,也不知公主在哭在笑。
今上过去强拉开被角,公主被迫露出小脸,但仍紧闭双眼,嘴也紧紧抿着,表明她不想与父亲说话。
“嗯,别笑,千万别笑,”今上隐去笑意,故做严肃状,对公主道,“否则缺牙儿要漏风了。”
公主再也忍不住,嗤地一声笑开来,眼睛也终于睁开,看着今上驳道:“爹爹小时候的缺牙儿才漏风呢!”
今上笑,问她:“不生爹爹气了?”
“唔……”公主犹豫着,这样答,“我要想一想……”
“呵呵,”今上掠掠公主的额发,柔声道:“今日徽柔没有错。爹爹对你说话大声了一点,但绝对不是骂你。你八妹妹没了,张娘子心里不快活,容易迁怒于人,她说不想见你,你就暂时顺着她意思先回来罢。人失去至亲的时候,就像患重病时,见不得一点不顺心的事,这种时候,她不会听你解释的,你多说一句话,都可能让她更难过,所以最好别违她意,回避一下总是好的。”
公主便问:“她既然不想见我,那爹爹为何又要我服缌麻过去?”
今上无奈地笑笑,道:“身处帝王家,一举一动都为天下人所关注。面对红白喜事,寻常人的喜怒哀乐或可深藏于心,未必溢于言表,但我们不行,我们必须按臣民的意思,去悲,去喜,且将这悲喜示于天下人。无论张娘子是否要你去,你都必须临奠,服缌麻,以令臣民看见皇长女对幼妹的深切哀思。张娘子虽说不想见你,但你若不去,她会更疑心前事,说你心虚或狷狂。何况,你本来自己就想去的,不是么?”
公主点点头,黯然道:“是,幼悟没了,我也很伤心……”再看父亲,伸手去摸他的眉眼,公主又问:“爹爹好些了么?这几日眼圈都黑了。”
今上叹道:“爹爹还好。最伤心的人自然是张娘子,哭得什么似的,原来一个人的眼中可以蓄这么多泪……所以,你最近别再惹她生气,就算她对你说难听的话,也暂时忍忍,实在气不过,就深呼吸一次,想想,如果你是她,是不是也会这样。多这样想,也就不会生气了。”
公主答应,忽然再问父亲:“爹爹,那些大官儿经常数落你,也不见你生气,是不是也是这样深呼吸,想一想,然后忍住的?”
今上一愣,旋即笑开颜:“是呀是呀,经常是这样……不过,有时也会忍不住,还是很生气,恨不得一头撞在龙柱上。”
公主闻言也笑出声。今上刮刮她鼻子,问:“现在不生气了罢?”
公主笑着跪坐起来,一把搂住父亲的脖子,在他耳边清楚地说:“爹爹,其实我早就不生你气了,刚才只是不好意思跟你说话……就算爹爹真骂我也没什么……爹爹骂我,我是会难过,但如果爹爹骂我后自己会好受些,那我愿意被爹爹骂……如果爹爹和我之间一定有一人会难过,那就让我难过吧。”
这几句话听得今上颇为动容,不禁搂紧公主,对她说:“爹爹不会让徽柔难过……你是爹爹的好女儿,你要什么,爹爹就给你什么,只要爹爹给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