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米兰Lady
这个动作化解了她恼怒之下对我产生的敌意,她垂下两睫,很忐忑地问我:“我的词,还是写得很糟糕么?”
我摇摇头,鼓励她:“现在写得比以前好多了。”
她很开心地笑了。我亦随她微笑,再指那张展开的纸:“继续写完罢。”
“唉,”她颓然叹气,“后面几句怎么想都不满意,所以写到这里就停下了。”
“又在考虑选圆芋头还是酸芋头?”我问。
她嗤地笑出声来。大概想起幼时填词的事,觉得不好意思,她双手掩面笑,笑着笑着,手指又微微张开一些缝隙,笑得弯弯的眼睛从中窥视着我。
我含笑看她,想起她的词,略一沉吟,再取过了笔,将她残句续完:
也拟仿伊宫徵误,周郎顾,相思只在眉间度。
写罢,我搁笔,任她看。她阅后双目闪亮,似感满意,但悄悄瞟我一眼,双颊却又红了,目示最后一句,低声道:“可是,可是……”
我和言建议:“公主若觉‘相思’一词太直白,改为‘离思’亦无不可。”
“改什么改……”她红着脸说,“我又没说要用……我那词也只是写着玩的,不是要给谁看……”
说到最后,她声音听上去像嘀咕。扯下案上的纸,她又把它揉成一团,但这次却没有仍到纸篓里,而是捏在手心,轻轻地跑出了书房。
我缓步到窗前,怅然目送她远去,再举头望天际——那里有白艳艳的日头,可是我心里却开始飘雨。
情事
3.情事
后来我没再问公主关于《渔家傲》的事,但毫无疑问地,那阕词一定送到了曹评手中。她会设法做到,或许通过曹二姑娘,或许命张承照传递——他总是会全无原则地竭力做一切可以讨好公主的事……想到这里,我有些鄙夷自己:其实我为公主续词不也是件无原则的事么?明知道她与曹评不会有结果,任其发展会很危险,却还是这样为她推波助澜。
我难以解释自己的行为,也不愿深想,怕探寻下去,会触到自己无法接受的原因。
这年十二月,今上决定车驾幸学,即驾幸朱雀门外的国子监,祭祀孔子、视察学舍并听讲书官讲经。
国朝崇尚儒学,注重生徒教育,这是个每年都会举行的仪式,但这次,公主竟然提出随行前往,去听著名的国子监直讲胡瑗讲经。今上立即回绝,称女子入国子监祭祀听讲前所未有,万万不可行。公主再三央求,说可以不参加祭祀仪式,而且车驾幸学,皇帝所到之处皆有御幄遮蔽,圣驾歇泊之所又设御屏与黄罗帏帐,若隐于其中,不必担心被人窥见,讲经时她坐在御屏后面,不让人知道就是了。
今上仍摆首不允,公主嘟嘴盯着父亲看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黯然道:“女儿此生最遗憾的事,就是未能生为男儿身,在名师指导下学习经义韬略,为日理万机的父皇分忧。”
这一语正中今上心病,他眼圈倏地红了,悄然侧首点拭眼角后,他终于松了口:“好罢,你随我去。但行动举止一定要谨慎,切勿失礼于文宣王位前。”
胡瑗是国朝最著名的夫子,现任国子监直讲,平时主管太学,学生多达三四百人,凡讲学,常有外来请听者,最多时甚至会达上千人,讲殿内坐不下,生员们便在户外站着听。他教人有法,弟子中登科及第者众,近年来礼部所取的进士,十有四五是他的学生。而这些学生衣服容止往往相似,以致行于道上,观者虽不相识,但一顾即知他们是胡瑗的弟子。
但公主此番坚持要前去听讲,应该不是真想一睹胡瑗名师风采。
国朝京师官办学府分两处:国子监和太学。太学招收八品以下官员子弟及庶人之俊异者,国子监则为七品官以上子孙求学受业之所——而曹评,是国子监生员。
那日今上果然携公主同往国子监,乘辇入门后,便让公主先去后殿歇泊处休息,然后今上升正殿,诣文宣王孔子位前,三上香,跪受爵,三祭酒,再拜。一一礼毕后才入幄更衣。
公主这日穿圆领青衫,戴漆纱女巾冠子,打扮得毫不张扬,看上去就像个普通的女官,且又行走于御幄中,因此倒未引人注目。
今上换了冠帽,穿红上盖罩衫,加玉束带,着丝鞋,再升讲殿正堂坐,其后有御屏,公主便坐于御屏后,我侍立于她身边。
随行宰臣及执经官、讲书官、诸国子监官员、学生相继拜奏:“圣躬万福。”然后皇帝赐坐,众人应喏,除执经官、讲书官外,各自就坐听讲。
诸生员皆着一式的白色襕衫,于大殿内外席地而坐,随皇帝宰臣恭听今日讲书官胡瑗讲经。我入殿时留意观察,见曹评位置在殿外廊下。
胡瑗这年六十三岁,皓发长眉,容止端庄,一身绯色公服洁净平整,几乎无一点皱褶。据说他虽处盛暑,讲经时亦必一丝不苟地加中单、着公服,坐于堂上,以严师徒礼仪。此刻甫开卷展经,殿内殿外已是一片宁静,自今上以下,无不正容端坐,屏息恭听。
他今日所讲内容为《易》之章节,开篇明义,再由浅入深,循序渐进,讲解形式颇为生动。我在御屏后听得入神,欲更清晰地听,不自觉地上前了几步,竟走至屏风前,与今上御座颇为接近。
侍立于御座边的张茂则看见,侧首示意我入内,今上却微笑,手指御座旁,朝我颔首,暗示我可以在这里听。
也许是爱屋及乌,一直以来,他对我都颇有善意。我欠身以谢,留在了他身边。
此时胡瑗讲到了乾卦,一视面前经书,他朗声念原文:“乾,元亨利贞。”
此言一出,满座臣子士人相顾失色,连今上亦有惊讶神情——胡瑗竟然不避今上名讳,高声念出了“贞”字。
最感震惊的人,应该还是我。童年那次最灰暗的记忆,也是源自直言道出的这个“贞”字。
面对千百道惊愕目光,胡瑗不慌不忙,但对今上一拱手,以四字解释:“临文不讳。”
然后,他从容不迫地继续讲解:“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君子有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贞……”
又毫不避讳地连说了三次“贞”字。
今上垂目想想,最后选择摇头微笑,并特别转顾我,笑意略略加深。
他可能也是想起了当年我因犯讳受罚之事。我再次向他欠身致谢,亦微笑着,心中对他不无感激。
那年任守忠甫升职,待下属尤其严苛,抓住我不避上御名一事,欲杀一儆百,后经张先生相助,请皇后进言官家,宽恕了我。后来我做了入内内侍,常见帝后,此事他们也曾提起过,但都是轻描淡写地用以说笑。今上一向宅心仁厚,不会真的因此为人定罪,今日对胡瑗也是这样,世人眼中的重罪,他只是一笑而过。
我站直,继续听讲。约莫半个时辰后,胡瑗掩卷小憩,今上赐讲师、众臣及生员茶汤,并特取了一盏,示意我奉与公主。我接过,回到御屏后,却不见公主在那里。
“公主回后殿更衣了。”侍候在屏风后的嘉庆子告诉我。
我略感不安,问她:“公主是一人出去的么?”
嘉庆子回答:“带着韵果儿和香橼子去的。”
我搁下茶汤,先绕至殿外查看——曹评果然已不在那里。
速往后殿,并不见公主在内,我继续疾行于国子监房舍之间,去寻找她。
此时,连负责洒扫的杂役都站在讲殿外听讲,院中空空荡荡,十分安静,连个可以询问的人都没有。走至竹林掩映的藏书院,才终于见到韵果儿和香橼子的身影。
她们坐在藏书院外的花圃边簸钱玩,见我过来,立即肃立,大概是被我的脸色吓坏了,她们表情怯怯地,唤了声:“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