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鹊上心头
主仆两人正说着话,抬头就看到庄六木着脸绕过影壁,快步行入景玉宫中。
庄六现在手底下有两个管事黄门,六个小黄门,打听到的事更多,外面的差事自然也比以前要更得心应手。
他如此一进来,立即就把手中的荷包递给周娴宁。
“娘娘,刚刚咱们宫中专管水车的三栗子去角门处打水,也不过就跟管事中监说话的工夫,回来就发现水车的盖板下面被人挂了这个荷包,他不敢看,回来交给了臣。”
庄六皱眉道:“娘娘,是一块用针缝的碎布,上面写的是‘等你’两个字。”
舒清妩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她让周娴宁把荷包打开,捧着那快碎布放在身前的小方几上。
她知道身边的宫人们谨慎,也不自己去摸那碎布,只定睛看上去。
这碎布是用最普通的棉布撕掉一角,上面歪歪扭扭绣了两个字,瞧着绣字的人似乎都不识字一般,等你的等字下面还少了一个点,看起来很别扭。
但舒清妩注意到,绣字的绣线却是尚宫局给宫妃们配好的,上好的金丝银线。
这种线普通宫人一般不会用,只有宫妃们才能用得到,舒清妩一看到这线,立即就知道对方是谁了。
她浅浅笑了:“看来,她还是忍不住了。”
! 周娴宁跟庄六对视一眼,两个人渐渐也都明悟过来。
庄六便道:“娘娘,这是谭才人送来的?”
舒清妩点点头,她道:“她大概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吧,以她的性子,是无法就这么安稳住在静晨宫的,能搏一把,她绝对不会手软。”
庄六有点不放心:“娘娘,之前宫人都说静晨宫的谭才人疯了,整日只在偏殿里傻笑,就连她身边伺候的小宫人都不敢靠近,只有翠喜才能在殿里伺候她。”
她想到萧锦琛对她说过的话,顿了顿,道:“一会儿安排李默和迎帆跟着,本宫倒是要去会一会这位疯了的谭才人。”
李默跟迎帆是慎刑司派来的人,往常一个在景玉宫宫内盯着,一个在倒座房盯着外面的事,都是非常谨慎细致的人,身手也是极好的,舒清妩倒也不怕谭淑慧反水。
她比谭淑慧高,这段时候又勤加锻炼,就是两人真打起来,大概也是她按着谭淑慧揍,轻易不会叫人打到脸上。
如此一想,舒清妩顿时觉得会些拳脚功夫也是好的。
她没叫步辇,让周娴宁在身边打了油纸伞,就这么慢条斯理往东六宫行去。
今日她带了周娴宁、云桃并迎帆,身后事李默并两个小黄门,足足跟了六个人。
路上,宫人们一看到她,立即跪下来行礼。
舒清妩也不说话,一路沉默地来到静晨宫门前,才发现这座似乎一直都无人居住的宫殿,此刻也看不出任何人气。
除了隆庆元年统一更换过的匾额,其他所有物件都是老旧的,就连宫墙上的琉璃瓦也失去了往日的色彩,显露出几分日薄西山的暮色。
宫门口没有守着人,跟来的小黄门有个叫孙德儿的倒是激灵,他利落地跑去侧门喊了人,不多时,静晨宫的正门从里面被打开。
!
只听吱呀一声,烟尘迎风而起,许久未曾开启的门扉缓缓而开,露出里面站着的年轻小黄门。
他大概是专门被萧锦琛派来看守经晨宫的,此刻看到淑妃娘娘亲自前来,倒也没有任何好奇,在打开门后,规规矩矩给舒清妩行礼。
“淑妃娘娘安。”
舒清妩没说话,身边的周娴宁就问:“谭才人可醒着?”
周娴宁道:“除此之外呢?”
小黄门一看就是慎刑司出身,哪怕现在在静晨宫看大门,也没有任何不满。
他口齿清晰,看起来非常利落:“除此之外,就是把缝补的东西往外送罢了。”
舒清妩淡淡看他一眼,没让周娴宁继续问。
突然看到这么多人,翠喜吓了一跳,下意识喊出声音:“哎呀。”
谭才人自己就坐在窗边,她也早就看到了舒清妩,听到翠喜如此惊慌,脸上却一点表情都没有:“叫什么,还不快请淑妃娘娘进来!”
翠喜哆嗦了一下,忙打开寝殿的大门,对舒清妩行礼:“奴婢叩见淑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舒清妩挥挥手让她起身,皱眉看了一眼昏暗沉闷的西配殿。
谭淑慧不喜欢点灯,这会儿明间里犹如夜半,昏暗不知归路。只有谭淑慧所在的次间雅室,才有些许光亮。
似乎知道舒清妩在想什么,谭淑慧从窗户缝里对她道:“娘娘,进来吧,里面什么都没有。”
舒清妩淡淡看了一眼她露出来的下巴,回头吩咐几句,领着周娴宁、迎帆并李默进了寝殿内。
一瞬间,白日转黑,满目苍凉。
第148章
静晨宫的这个西配殿,在隆庆年间根本就没有修葺过。
便是谭淑慧搬进来住,萧锦琛也没有下旨让重修,只略换了几个实在不能用的残破家具,便算应付了事。
静晨宫中大多数的家具都已经损毁,作用不大的都没有更换,只有常坐人的椅子并圆桌瞧着是新搬来的,也不怎么精致。
因为是旧宫殿,所以窗户都没有换成琉璃片,依旧用的纸纱窗。
这也是为何静晨宫如此阴暗的原因。
便是阳光洒洒的胜春时节,暖阳也透不过沉甸甸的纸纱窗,只能被隔绝在宫殿之外,独自徘徊。
舒清妩进了静晨宫,看了一眼那个大宫女翠喜,迎帆立即就上前用随身带的火折子点亮了殿中的几处宫灯。
等西配殿里亮堂起来,舒清妩才觉得眼前舒坦。
谭淑慧就一直坐在次间,也不搭理在外面忙活的舒清妩。
等舒清妩在明间主位落座,谭淑慧才开口:“淑妃娘娘不敢进来吗?”
舒清妩淡笑道:“本宫只是不喜欢黑暗,这亮亮堂堂的多好?无论有什么事,在明媚的阳光之下都无所遁形。”
谭淑慧没吱声。
舒清妩也不着急,她如此管弯抹角把舒清妩请来,肯定不是为了打击报复,她最可能就是求舒清妩帮她完成心愿。
果然,谭淑慧沉默片刻,还是自顾自穿上鞋子出了次间。
她刚一现身,周娴宁就吃惊地张大了嘴。
不是她不够稳重,实在是谭淑慧的变化太大了。
此刻的谭淑慧穿了一身素服,手腕手指脖颈等处没有任何首饰,她一头有些干枯的长发整齐盘起,用一根白玉簪在头顶固定,盘成最简单的圆髻。
若如此看还没什么,但若去看她的脸,就会发现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是满面皱纹,两鬓的发丝也已灰白参半,看起来老了不止十岁。
之前的她还是妙龄佳人,现在看起来,已是皱纹满面的老者。
甚至就连太后跟太妃们,看起来也比现在的谭淑慧要年轻精神。
谭淑慧自己不在!在意这些,她行至门口处,挑了个距离舒清妩最远的位置坐下。
舒清妩觉得谭淑慧这个人真的很有意思。
她跟张采荷是完全相反的两个极端,面对如此大的挫折,一个蓬头垢面痛不欲生,一个却干干净净端庄如昔,虽然从脸上的皱纹依旧能看出谭淑慧的煎熬,但她维持住了自己的体面。
谭淑慧用她那双跟面目不同的,还算明亮的眼眸往舒清妩身上看过来。
舒清妩也很淡然,就任由她如此看着。
谭淑慧看了片刻,就收回了目光:“淑妃娘娘,我有话想单独同您说。”
周娴宁一下子皱起眉头,她下意识看向舒清妩,就看舒清妩竟然点头答应了。
“这倒是可以,不过宫人们退出去之前,还是要在你身上做些准备的,”舒清妩道,“毕竟咱们两个关系也不好,你应当理解吧。”
谭淑慧倒是不怎么反抗,她点点头:“随你。”
于是,迎帆上前搜身,而李默则取了丝带出来,给她结结实实绑在了椅子上。
谭淑慧:“……”
这也太谨慎了吧。
等她绑好了,舒清妩才道:“你们都下去吧,本宫跟谭才人闲话些家常。”
周娴宁还是不放心,她道:“臣等就在寝殿门口,娘娘有事直接吩咐。”
待宫人们全部退出去并关好门,舒清妩才道:“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谭淑慧抬头看向她。
静晨宫里虽然重新点燃宫灯,可依旧不够明媚,外面灿灿暖阳似乎永远也照不进来,这个偏僻破旧的西配殿里,总是阴冷的。
这种冷深入骨髓,令她从骨头缝里钻出来麻痒疼痛,可她却不觉得特别难受。
她已经习惯了的。
或者说,这种阴冷冷的闺房她一直住,没有什么不能适应的。
碧云宫那个宽敞明亮的后殿,是她这辈子住的最好的地方,她原本想要一直住下去的。
可是她没那个本事,最后还是失败了。
她也是个失败者。
谭淑慧就那么!失神地看着舒清妩,突然道:“其实我也没什么事,我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宫里这些人,我一个都瞧不上,我只想跟你说。”
舒清妩知道,她其实很高傲,那些隐藏在体面之后的心里话,她不可能跟陌生的宫人说,原来还有谭九梅在身边,现在她只能选择自己了。
因为她已经远远把她甩开,无论谭淑慧再说什么,舒清妩也不会再如何拿捏她。
“我小的时候,就住在这样的闺房里。”谭淑慧迟迟开口。
谭淑慧其实不是在跟舒清妩倾诉,她只是在静晨宫憋得太久,现在这些话,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舒清妩在不在,她都不是很在意。
因此舒清妩也并不回应,只听谭淑慧一个人在那自言自语。
“我家里的情形,别人从来不知,人人都羡慕我有个京官父亲,年纪轻轻就做四品大员,也都羡慕我出身书香门第,满门荣光。”
“我大姐姐是家里最聪慧的,无奈只是个小妾生的,只能被送去给四十多岁的老头子做填房,她还没人家的儿子年纪大,整日里都是鸡毛蒜皮的琐事,如今已经老得不成样子。前年我父亲又瞧上家里穷困潦倒的二甲三名进士,直接打发我三姐姐去给人家当糟糠妻,只肯施舍些银两,便就不再管了。”
谭淑慧越说声音越冷:“我的五妹妹去岁才十六岁,花骨朵一样的年纪,就为了不给中山狼做妻子,一头碰死在家里的假山上,年纪轻轻没了性命。”
舒清妩这么听着,顿时觉得谭家比他家更狠,毕竟谭家是压榨所有的儿女,舒家到也还好,只……只可着她一个人逼迫。
谭淑慧低头看着手里的帕子,她道:“不光女儿日子不!不好过,儿子的日子更难过,我的哥哥弟弟们,若是谁在书院成绩不好,回家就要挨打挨罚,身上常年都是一块青一块紫的,没有一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