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储黛
魏赦垂目看向正靠着自己的大腿吧嗒嘴巴的阿宣,鼻梁的一滴汗珠滚了下来,溅于淡灰色大理石地面,魏赦以衣袖擦拭,笑道:“刚发了一身汗,还不足瘾,小阿宣,我送你去怎么样?”
阿宣立马兴高采烈,“好啊!”
苏绣衣自告奋勇揽了差事,谁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被劫了镖去,愣愣怔怔半晌,又说不出话来。大公子要了人去,她还能说什么!
高昶今日正得了空欲来一见竺氏与魏赦家的小孩儿,凑了巧了门口便见着一个,只是一见那小孩儿似曾相识的眉眼,不禁泛起了嘀咕。时光倒退二十年,魏赦小时候……啧啧。这世上看来没什么莫须有的一见如故,这两人生得如此肖似,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怎能不一见如故?
高昶双臂拄膝,弯腰,一只指头戳在阿宣的胖嘟嘟的脸蛋儿上,不甚欢喜,“玲珑玉雪,颇是美貌,再大几岁,许胜乃父。”
你又见过这小孩儿的生父了?魏赦嗤了一声,想。
竺兰雇的牛车按着时辰来了,只闻车声辚辚,穿巷道而来,赶车的车夫下了车,见魏赦与高昶衣饰华丽气度非凡,知是权贵,佝腰垂面毕恭毕敬以迎。
“走了。”魏赦弯腰抱起小孩儿,步入了车中,不再理会高昶。
牛车走后,高昶的食指抚了抚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微微摇头失笑,见苏氏仍在,又笑道:“我来拜见姑祖母,烦请引路吧。”
苏氏心绪不宁,一路目送着牛车的离去,方才回神,不敢不应,便只好暂且于心中说了无数对不住竺兰的话,转身引高昶入内。
魏赦这一生生下来便是锦衣玉食宝马雕鞍,还没坐过如此缓慢如龟爬的车,只嫌弃太慢了、太冗烦了些,为了解闷子于是只逗弄小阿宣,“小孩儿,还没有请教,你大名叫什么?”
阿宣说道:“应该是叫阿宣吧。”
“阿宣总不至于没有姓氏,你姓什么?”
魏赦问出这话,心中便已有猜测他生来无父也许是随母姓了。
阿宣仰起了小脑袋,用关爱傻子似的目光望着魏大公子,“阿宣当然姓宣啊!”
魏赦目光复杂地滞了片刻,突然一阵头痛。
作者有话要说: 憋笑,他真的姓宣。
魏大公子居然被个孩子鄙视了哈哈哈!
第16章
江宁何处最热闹?那非眼下牛车此时驶过的宣华街不可。牛车行动缓慢,且牛铃振振,但车外那车水马龙混杂了无数种声音的喧哗之音,仍旧是清晰可辨,更有一股蜜糖似的甜香,从牛车擎盖底下勾魂儿似的爬了进来,阿宣拿小鼻子一嗅,神清气爽,立马就恨不得跳车。
“魏公子魏公子,阿宣好想吃那个!”
阿宣是狗鼻子,魏赦可什么也没闻到,他正颇觉头疼这崽子还太小,一问三不知,关于他那个神神秘秘令魏赦也禁不住好奇的爹,到底是何方神圣,看来在这只崽子这里是问不出什么道道了。魏赦放弃了追问,正斜身依靠车壁上小憩,不妨给阿宣的胖胳膊一推,只好睁了眼。
一双如浸了四月间春淮河水的桃花眸子,微微舒展,沉静地凝视着阿宣:“你要什么?”
阿宣朝窗外去,深深吸了口,小鼻子一动一动的,令魏赦感到他屁股上仿佛有条摇摇摆摆正翘起来取悦自己的小尾巴,薄唇禁不住一勾,在车壁上敲了一下。
于是那车夫十分上道地停了车,阿宣还在撅着翘臀往外张望,但人已经被捞起,他只好挥舞着小胳膊任魏赦抱下了车,“就是那个!”
魏赦顺着阿宣的胖胳膊所指方向望去,只见人如长龙,前头的铺子上悬着“梨落斋”三字,魏赦想了起来,这是江宁最好的点心铺子,一盒酥饼便要一贯钱,上好的点心要卖到四五两一盒,普通人家吃不太起。魏赦嘴角微弯,这小崽子还真会挑。
他是没闻着什么香,不过小阿宣嗷嗷叫,被魏赦一条胳膊锁着也不忘了要吃,魏赦头点了一下,那车夫急急忙忙过来听命,魏赦从腰间取出两锭银子,“给他买两盒梨花酥,剩的你自己留着吧。”
人熙熙攘攘,水泄不通,魏公子是不可能为了一盒糕饼往里挤的,挤得太不体面了。
车夫于是听了命,便歪着一颗铁头径自往里闯去了。
闯了好几次不成功,被人丢了出来,因是驾车出身,自有别车占道的经验,不过须臾,便找到了缝隙精明地钻了进去,阿宣瞪大了眼睛,看了一会儿,见他快买到了,于是他的小脑袋拧回去,对魏赦瓮声瓮气道:“魏公子,这个会不会很贵?”
魏赦微微蹙了眉,阿宣捏着小拳头,虽然很馋,但依然掷地有声道:“阿宣吃不起的!娘亲从来不给我吃,你给我买了,我也还不起的。”
“可你不是搀着要么?”
阿宣黯然,“但是……但是我没有钱怎么办。”
魏赦把他黯然放到眼睛上揉沙子的圆乎乎小手拿了下来,叹了一声道:“瞧你那娘,把你小小年纪教得一身铜臭味,还知道什么是钱了。无所谓,魏公子有的是钱,不妨事不妨事,不哭了。”
“那……那要我娘亲还吗?她也还不起的!阿宣不想给娘亲惹祸,娘亲会不高兴。”
魏赦温柔一笑,“你可真是孝顺,放心,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绝不让她知道,你留着,在书院晚上饿了打开吃,等你下次回来,梨花酥已经吃完了,毁尸灭迹,她也不会知道对不对?”
“嗯!”
阿宣再次为美食所俘,缴械投诚了,正当这时,那车夫大汗淋漓地拎着两盒糕点挤了出来,魏赦腾出手以食指勾住,另一臂抱着阿宣,对那车夫道:“牛车太慢,下一次换马车来接人。”
那车夫怔了怔,立马苦着脸道:“魏、魏公子,小的可没有买马的钱啊。”
魏赦又扔了一锭金子,这一锭分量足实,车夫往手里捂着,眉开眼笑,“哎,够了够了,大公子出手阔绰,是个体面人!小的一定给你和这小……令郎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阿宣得了梨花酥,眼睛冒着光,口角流涎盯着魏赦手中的酥点。
魏赦看了一眼阿宣只要够他手里梨花酥的胖嘟嘟的肉手,莫名其妙,轩眉又是微微上扬,心情颇是愉悦的样子。车夫于是又上赶着拍了拍马屁,魏赦从善如流,回到了车中。
白鹭书院坐落城南,彼时正是海棠花盛放的时节,沿春淮河分支玉河干道,两岸花树交荫,千朵万朵垂丝海棠凌于水面,若云垂烟接,丰盈娇艳,入目粉花开似锦,远望之如数十丈罗纨,树树娉婷,花色闪灼,不胜风致楚楚。
玉河尽头,只见一青石拱桥如美人春睡卧于玉沟上。桥后便是白鹭书院,正有书声琅琅、钟鸣璁璁。
先帝御笔亲题的匾额,随着柳暗花明冲入眼膜,小阿宣一时也静了下来,百年之学府,毕竟是气势不凡,屋舍数楹虽比不得魏府气派,但秀致风雅,于山坳绿杪簇拥之间参差错落,也是江宁独一份,魏赦携阿宣之手,将他引入白鹭书院。
竺兰把回帖藏在阿宣的小书袋里,入门时先面呈了帖子,便有门生为其引路,接见魏赦与阿宣的是江宁名宿钟秉文钟老,亲自试了阿宣的底子,阿宣不过四岁,此前并未接触什么诗书,《三字经》也只会背十一二句,比起这书院里大多五岁成绝句的孩子,底子是薄了一些,钟老面露微微失望,但依旧说道:“留下他先学着,半年之后有测验,若能合格,便可以留下。”
魏赦一笑道:“先生之意,若不合格,还是要走?”
“是,老朽届时可根据他的情况,为他寻一个适合他的书院。魏公子,未必最好的书院便是最适合的,这个道理你明白。”
钟秉文若有深意地看了眼魏赦。
这个学生他记忆再深刻不过。魏赦从前也是从白鹭书院出去的,他从小便聪颖敏慧,又有魏氏为依靠,入学容易,根底也佳,可惜就是心思野了,没放在正道上,他在那几年,将白鹭书院搅得是乌烟瘴气,学风败坏,令其门下之弟子,不思四书,爱促织尤胜圣贤之道,曾有次院内野炊,险些火烧御赐门匾……
就算是碍于魏家老太君的面子,山长也留之不得了,直至魏赦离开了几年,他留下的那股邪气歪风才终于被杀住。
钟秉文于白鹭书院从教三十余年,可以说从未见过如此恶劣、野性难驯的弟子。
当然,在魏赦看来,故意拔高入学门槛,并不奉行有教无类,动辄因学绩将学生逐出门墙的白鹭书院,自然是不可能有太多像他一样的坏学生的。
“明白明白。”
钟秉文又道:“那便请魏公子,画个押。”
话毕,一旁便有人拿上入学契,阿宣看不懂,也不识字,于是只能干巴巴等着魏赦,魏赦看了一眼,啧了一声,他从书院肄业得有十多年了吧,还是这些老八股、臭书经,酸腐之气更胜当年。竺氏为了她的儿子,要让他读书这无可厚非,只是,阿宣这么个聪慧机警的小孩儿,不要在书院这种地方学成了闷葫芦才好。
等竺氏有了钱,不若为他请一个私塾老师,魏赦以为如此更好。
“不知魏公子,此子为你何人?”钟秉文见那小孩儿眉眼如画,活脱脱可见当日少年魏赦之影,心中着实骇然大惊,但惊愕过后,又是深深疑惑,起初高家郎君前来办事,只说是魏赦故交之子,却没说旁的,魏赦又无妻室,钟秉文未及深想,但如今一见阿宣这似曾相熟的眉眼,登时犹如噩梦重临。
魏赦头也没回地画押签字,漫声道:“放心,不是私生子,怎了。”
签了“魏赦”二字,一旁便有门生将入学契约取走,魏赦蹲在阿宣面前,将他肩膀握住,顿了顿,叮嘱道:“这里不比你娘亲身边,无趣得很,但在书院之中,还是得多多识时务,朋友能交几个是几个,考试能考怎样是怎样,不要勉强,先生说的话,有道理的都听,觉得没什么道理的,也可以不听,如果受了任何委屈,三日之后我来接你,你告诉我。”
魏赦那桀骜不逊的神色、那说话间语调仍见傲慢跋扈的熟悉口吻,令钟老先生一时犹如昏了头,恨不得当场厥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魏赦:我家小孩儿真乖乖~等你走了我就泡你娘去~
改下bug,魏赦其实不是不学无术人设哈,描述有所改变。
第17章
高昶入魏府后片刻未耽搁去往慈安堂请安,老太君也是听说高昶今日回来了,以命人备好了茶水,才方落座静静等候着,不多时,厢房外头的画眉鸟叽喳叫唤了几声,高老太君立刻抬起了头,只见那小猢狲便轻盈地三步作两步跳了进来,一径儿奔过来扑在了自个儿膝下。
“姑奶奶,我有日子没来了,姑奶奶可想我?”
高昶腆着脸混不羞的,笑嘻嘻地仰目说道。
老太君一指头点在他的额头上,笑骂道:“你这滑头,只你嘴甜!把赦儿都要带坏了!”
高昶不服:“姑奶奶你家的赦儿还轮得着我带坏,他可从生下来就比我坏多了!”
这话招得老太君又是一顿打。
祖孙俩笑闹了一会儿,那高昶直是滔滔不绝,又说高家近况,又说在勾栏瓦肆里头听的讲史,讲的正是唐玄奘西行的故事,其间夹杂牛鬼蛇神光怪陆离,说得老太太是眉开眼笑,不时笑得直捶腿。
说完了,高昶又停了下来,仔仔细细把姑祖母打量了片刻,见她真是被哄得高兴了,这才敢开口:“姑奶奶,魏赦昨晚上接到的魏家的口信儿,大太太要在栖风堂里举办家宴?不知能不能有我的一份儿?”
闻言老太君立刻皱了眉头,高昶见势不好忙道:“孙儿着实是想念魏家大厨的手艺,一直馋着这口呢,好几年没吃了。”
老太君望了眼满脸诚挚渴盼的高昶,伸臂去在他的肩膀之上压了一下,另一手,凤首木杖之上所坠紫檀色珠络流苏微微晃了晃,高昶心神一凝,只听上头传来姑祖母不疾不徐略含失望隐恨的声音:“你惦记的大厨,早教大太太逐走了,不是明日那位,明日那位是新招来的,你表哥身旁的近人。大太太看来是颇看重她。”
高昶从流苏络子上回过神来,心想,看来魏赦这厮似还不知,他身边那竺氏被大太太召去了,如若知道,只怕已坐不住。到时家宴上了桌,魏赦一见一力撮合欲促成父子化敌为友的是竺氏,只怕抓狂。是否撕破脸皮闹得不欢而散,端看那竺氏在魏赦心中什么地位了。
大太太这是在试探什么,还是,打定主意真要让魏赦与魏新亭和好?
其实他们和好于孟氏也不是全无好处,毕竟大房无子,如果放走了魏赦,来日这武乡侯的爵位便只能落在魏修吾头上,从前大房在二房面前拿的乔,通通都要来而不往非礼也,照孟氏那性子绝难容下。
高昶正想着,老太君忽又伸手,在高昶肩头掸了下,慈和说道:“你若要来,也不是不可,给你留个地儿,明日家宴之上,也好劝着赦儿。我虽人老不管事儿了,却不忍见他们父子离心,一家如一国,人心若不齐,再大的家业也是说败便能败了,大老爷只得赦儿这一子,是他的便是他的,别人也夺不走,他要把这事看明白,想通透,若还执拗着,将来只有的苦头吃!我这话说了出来,金珠,迭罗,你们几人也不须瞒着,就把我这话传出去,都传到大房那头去,教大老爷和大太太全都知晓!”
金珠领着婢子们回话,应承了老太君这话,心中虽不大明白,但老太君拳拳之心日月可鉴,想她已到了这年纪还要操心儿孙事,不免多了几分怜悯和敬重,事情既答应了下来,回头定不露风声办得好好儿的。
高昶自是对老太君千恩万谢,心满意足。
金珠办事最是牢靠不过,当日傍晚魏赦仍旧未归,而孟春锦已把老太太有意无意传过来的话嚼了好几遍,怎么想都感到有深意。
别看老太太这时稳坐慈安堂似是不管事了,实际上却是垂拱而治,从不是盏省油的灯,如今她又说出这话来,孟氏反复思量,心头如鼓一震,感到这些年他们苦瞒着的事,或是老太太心中也有了猜测。这一下,孟氏心中可是彻底不安了。
……
几日未归,魏赦是到了家宴这日才迟缓归来。
送阿宣入白鹭书院的事,很快也经由苏绣衣之口传到了竺兰耳中,她怔了怔,心悬了起来,见她双目发直一动不动的模样,苏绣衣深感愧疚,当日黄昏时亲自去了一趟书院问询,得知魏大公子确实来过,带了一小孩儿前来入学,方才吃了定心丸,回来回复竺兰。
竺兰沉默着不说话,专注地将明日要用的排骨、鹅全大刀剁了,砧板嘭嘭响了半夜。
魏府的家宴不同酒席,照这两日葛二娘子的交代,竺兰单是事前的准备,便要花上七八个时辰,因此天不亮便得起来开始架锅。
一直到晌午时分,曲水流觞宴开席,重头人物魏赦姗姗而至,与高昶两人一前一后,高昶步履潇洒稳健如风,魏赦看得出身体病弱,脚步轻盈。按规矩,小辈须单独坐到一侧,魏赦随意扫了一眼,魏宜然独坐,魏飒然与魏修吾挨着,中间留有一空档。
宜然今日又换了身打扮,清清素素的月白凫靥裘竹叶纹绫子褂,一条水翠绢纱的如意月裙,魏赦一来,她便张望起了小脸,忍不住朝他看去,一个劲儿用目光示意自己的渴盼。孟氏气得不轻,当场便在桌下拧这没出息的东西的大腿肉,宜然吃痛,想起鸡毛掸子的威力,立时蔫了下去瓮声瓮气不敢了。
而魏赦的目光也飞快地从宜然身上移了开去,最后,他坐在了飒然旁边,与魏宜然还隔了一个魏修吾一个空座。而高昶作为外客,则坐得更远了。
魏新亭拿眼斜乜魏赦。这逆子孽障,像是刻意回避,竟教他三日也捉不住人,大失面子,魏新亭半点与之和好的意思都没有,一想这逆子曾经为匪人引路,折了朝廷的兵马,让自己吃了个大哑巴亏,几年无升迁机会,险累了仕途,便心头窝火。此际一见,更是心烦意乱。
昨儿个老太君的话他已知道了,魏新亭与孟氏想法一样,都在思虑着,老太太或是心中已有谱儿,否则没必要说那么一番敲打的话来。至于怎么想,全看他魏新亭。只是老太太不怕乱了宗法血统,魏新亭心中却大是介怀,说什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这时,一屋子装作表面其乐融融,人也来齐全了,老太君笑眯眯地说道:“赦儿上一回归家得是两年前了,难得今日齐聚,一家人只说一家话,那些不吉利的不好的,今日谁说了我要看罚!”
老太君这一开口,几个媳妇姨娘全赶上来巴结奉承着,连连称是。
二房的高氏是老太君的内侄女,最先捧场的,奉了水酒,起身朝老太君敬了一盏,“我本想着老太君节俭,这家宴,怕是要等到老太君寿宴再办了的,到底是大太太心思细,今日一场,往后再有一场呢!我听说今儿个的厨娘可了不得,大太太亲自选的,要让我们都开了眼界饱了口福了。”
魏府的家宴一向并不有太多忌讳,高昌玉这话虽说得小家子气了,但老太君听得却很开心,与高氏回了两句,回头对金珠使了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