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储黛
竺兰怔了怔。她身上所穿的,是老太太赏赐的,不好不穿, 而老太太为什么赐下这么老气横秋的苏锦?竺兰也是年轻女子, 没有不爱美的,一想自己竟是因为魏赦而受了牵连,对着这人怎可能还有好气, 眉眼蕴着一股懊火,使得偏狭的叶眉微微攒动,竟添了几分意外的鲜活明媚之气。
魏赦轻笑, 声音极轻,又极好听:“兰儿,我送你件华裳,你穿给我看。”
自相识起,便见她衣裳多是青白二色, 清素如练,从无鲜妍皎艳的时候,在魏府,她时或与宜然她出现在一处,两相对比,宜然那个容色远逊于竺氏的小姐,反倒更似个明艳艳的美人些。哪里想到她一改口味,又把劲使过了不少,穿得老气得很,平白浪费了这天然去雕饰的姣好姿容。
竺兰别过了眼道:“多谢魏公子好意,心领了。”
魏赦吐了口气,看向她臂弯下仰着脑袋的小孩儿,摸了摸阿宣的脸蛋,再度笑道:“回去好好哄哄你娘亲,替干爹说说好话。”
竺兰咬牙暗恨。
瞥眸,只见儿子十分认真地竟答应了魏赦:“阿宣会的!”
竺兰简直要气晕过去!
马车平稳地驶离宣华街,过了不消半个时辰,停在了一处僻静的宅院前。
此宅院离魏府南门不过一射之地,早几年就让魏赦盘下来了,宅中无人,只平素遣几个女侍打理,倒显得空旷寂静,里头甚至隐隐传出鸡鸣狗吠,衬得巷道更为幽邃。
竺兰拨开车帘,却见并非停在魏府门口,愕然片刻,继而吃惊地想道,魏赦莫不是要把她拐来这里……
一念及此,竺兰的身子惶恐地颤了一下。
身后却传来一道怪异的笑声:“屋内有干净女服,先更衣。你也不想衣衫狼狈地回魏府,让人瞧见以为你我有了什么苟且好事。”
魏赦的声音听起来简直又闷又酸,几乎要酸倒了牙。
竺兰却深以为然,是的,不能如此浑身湿透地回去,魏赦考虑得在理。
她举步欲下,身后却忽有一条臂膀探来,再度握住了她的细腕,这一次,竺兰终于又忍不住火了,回眸瞪向魏赦。
他姿态放松而慵懒地靠在马车后壁之上,一双桃花眸子如蘸了水般溢出几分潋滟光采,却定定地望着自己,甚至看得令竺兰一阵莫名地慌乱。
他道:“竺氏,我是喜爱你,且心思没你想得那么不堪,若你心里有我,只要点个头,我叛出家门,以正妻之礼娶你。横竖魏氏于我而言,不过是片吃人的虎狼窝,我从没放在心上。竺氏,这般的话,我只对你说过。”
竺兰微愣。
她一瞬不瞬地望向神色褪去了玩世不恭和假笑,无比严肃端凝的魏大公子,有那么一瞬间,她相信他的话是真的。
不过,只有那么短短一瞬罢了,便如雁过无痕。
魏赦终于是慢慢地松开了她的手,道:“下去吧。”
魏公子容貌生得洵美,清隽雅逸,是人中之龙的外表,五官挑不出错处,身材亦是时下最兴的高颀、瘦而有劲,家世极好,门第极高,魏家几代素有郡望,他这么一个人,若说对什么女子动心,至少在江宁,该手到擒来才是。
他又怎么会,真的对一个贫贱出身,长相也绝非是同样出身不高的西施昭君那般的顶级美人有什么真爱,魏大公子所谓的喜欢,大抵有一时皮相所惑的惊艳,待遇上比她稍美艳一些的,很快便会移情别恋。
她不怀疑他此际心思是真,但他移情别恋了以后,对别的女子心思也是真。那么这种真,也就不值一文了。
竺兰慢吞吞地下了车,并抱着阿宣也一并下了。
他们母子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洞门后。等人影完全不见了,魏赦彻底地放下了车帘,靠住车壁,似有几分疲倦,揉了揉发胀的眉,“一会另派别的车来接她。”
于是车夫将马车赶动起来,缓缓掉头离去。
竺兰出来,魏赦的马车已离开许久,她更换了一身浅纁的薄罗齐腰长襦,抹胸上绣着朵朵妩艳红梅,外罩流云大袖缂丝衫子,丝绸轻薄似烟,于身上叠了三四层,却仿佛无甚重量,完全无碍于行走,只大袖飘曳,若云垂雾绕,腰间压一条玫瑰红的珠络穗子,以妃色丝绦固住,将轻盈宽大的裙裾压了下来,而使得华衣不显轻浮。
这便是魏赦说要送她的华服。确实华丽。竺兰虽不认得缂丝工艺,但穿在身上,美艳之余竟还轻盈,便晓得这不是凡品。方才是不肯换的,但女侍过来,说除此一件也没别的了,是公子早就备下了的,准备了好几日了。
竺兰方才便惊讶了,女侍又道,此是公子心意,她们一早猜到了,这是公子准备了要送给看重的姑娘的,一见了竺兰,便什么都明白了,只请她不要拂逆,以免公子回头迁怒于她们这些下人。
于是竺兰只好收下这身华服,随即也更了衣。
小阿宣从没见过娘亲穿得这么好看,似瞧见了神仙妃子般,嘴巴张得大大的,一双眼珠子一动不动,直至竺兰都稍显拘泥,牵起了儿子的小软手,走了一路,方才略略定神。
一入魏府,竺兰便领着阿宣往慈安堂去,边对阿宣解释:“阿宣,娘亲带你换个地方住,那是个好地方,阿宣还有单独的小床。”
阿宣不明所以,但听娘亲这么说,也是欢喜的,“阿宣跟着娘亲去哪都可以的。”
竺氏的儿子听话懂事,活泼可爱,是魏府不少下人都知道的,她们也都喜欢小阿宣,人才从侧门入,走了没有多远,已有不少从前调戏阿宣的小姐姐过来同他问好,还塞了他不少的零嘴儿。
这时阿宣才非常惋惜地想起来,今日干爹给他买的好吃的,全因为娘亲跳水,后来扔在船上啦!
幸好娘亲没事,阿宣是愿意用所有的好吃的来换娘亲平安的,因此当时心里头许了无数的愿,也没觉着有什么,这时人确确实实平安了,又想起那些价值不菲的零嘴,阿宣一阵肉痛。
黄昏日暮,老太太正在廊下遛鸟,一根细长的草叶,让她掐在手里逗弄着画眉,金珠过来报信儿,说是竺氏回来了,带着儿子同归的。
老太君想了想自己从前是应许了她的儿子住到慈安堂来,不过区区小童而已,老太君不是个计较的人,也就随意允了。
这会儿高氏才走了不久,孟氏又来了,满面喜气,步态若杨枝摆款,脚步匆忙地跟了上来,“老太君,我娘家的外甥女儿您是记着的,马上您要过寿了,这不,特意寻了上好的东珠过来,要为您贺寿的。我想她从宿州一路过来,路途遥远,不妨先在家里小住几日,不知老太君意下如何,所以特地来问一声儿。”
老太君岂能不知孟氏之心,哼了一声,笑道:“大太太自己安置了就是了。”
她对孟氏嘴里说的那个外甥女有些印象,云家的小女儿,年岁十六,至今待字闺中还未说亲。只可惜了,那女子门第低些,配不上赦儿。老太君之前从无考虑,又因是孟氏牵线,疑心她要对魏赦不利,自然更是不肯。不过让人来家中小住几日,若不允,却是说不过去。
老太君无可无不可,若是玄陵那边没有好消息,而云氏又恰是才貌尚可,品性中正,不似孟氏,想想也不算坏。
老太君撤了草叶,随意递还一旁的迭罗,拄杖往台下走去。
孟氏见状,自然殷勤上来搀扶,老太君由她托着臂膀,两人双双走出洞门,往一侧角楼行去。
魏府的老太君有黄昏赏花的习惯,吃多了食,走步消食是常有的事,孟氏伺候了婆婆多年岂会不知,于是搀扶着愈发小意,老太君一面走着,一面道:“往年做寿,无一不是铺张靡费,车马不行,倒弄得江宁百姓道路以目的,往后都切不可如此。今年,我看竺氏是个可心人,不妨让她做了掌勺弄个家宴罢了。”
“是。”
孟氏早想了法子对付老太君,搅黄了魏赦与永福郡主的婚事,这竺氏便是关键一环。她如今看竺兰是哪哪皆顺眼,恨不得明日绑了她送到魏赦床上去,再闹出个大事来。
不过那手段到底有些下作,再加上魏赦是个聪明的,有一便不会有二,难保不会让他识破,反打草惊蛇了。
孟氏先只能暗忍下来。
此正是黄昏时分,说曹操曹操便到了,只见道路尽处,那丛丛的丹桂芍药之后,转出竺氏那纁红华艳的身影出来,她一臂牵着自己不足大腿高的儿子,那小儿活泼乱跳,一手抱着满满的零嘴,小脸蛋红扑扑的,极是玉雪可爱。
老太太眼神不好使,及至竺兰到了近前,才看清楚。
她送竺氏的苏锦,她竟没有穿。再看她这一身的缂丝梅纹华服,老太君的脸色登时沉了。
竺兰也没想到与老太君和大太太狭路相逢,忙牵了阿宣见礼。小阿宣不知道什么礼数,被母亲按着弯了下腰,便又抬起了小脑袋,困惑地望着面前的看起来脸色慈祥的老人家,圆润黢黑的大眼珠一动不动的,似两滴凝在清水里的浓墨般化不去。
老太太本是满心的不悦,目光又不妨地转到阿宣的身上,顿时握住鸠尾的鸡皮老手为之生生紧攥!
她的目光定定地停在了阿宣的身上,十指青筋暴起,半晌没动,神色先是惊骇,随即又猛地瞥向竺兰,变得冷然莫测。
竺兰也被老太太的目光吓得吃惊,但她很快想了起来,阿宣这副得天独厚的好相貌,是随了宣卿的,虽然阿宣还小,但五官已可见端倪,与宣卿足有七成相似。
自然,那也便是说,他与魏赦长得……很像很像。
不但老太太,连孟氏,在瞥见阿宣相貌的那一刻,竟也如活吞了一只苍蝇般,既惊怔,又仿佛恶心,情不自禁地绷住了蛾眉。
竺兰惴惴难安,只想快些带着阿宣逃离。
阿宣歪了歪脑袋,有些不明,这个和蔼慈祥的老奶奶为什么盯着自己,他的小脑袋瓜飞速转动,想了想,天真地道:“奶奶,阿宣怎么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老太君(一阵吸氧):不行,我老婆子需要冷静冷静,冷静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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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回去以后, 孟氏的胸口仍像揣了一只兔子跳动不停, 连险些撞见了宜然也不知, 待看见女儿困愕的眸光,孟氏吓了一跳,立即气不打一处来:“回屋去!”
宜然平白无故被训斥, 暗暗不服, 跺了跺脚, 也听话地去了。
孟氏打眼四顾, 才发觉自己竟一路揣着心事回了琅嬛阁, 勉强定下心神,装作无事地往寝房里走。入了屋,也不叫人伺候, 自瘫在胡床上挨着, 胡思乱想着。
竺氏是她一手提拔招入魏家的,如今看来,倒像是未卜先知, 事先布了一步好棋,又或是上天助她故天降神兵下来。那竺氏的儿子,她从前竟未见过。
今天若不是意外碰着了, 她还真不知,原来竺氏之子,竟与魏赦如此相像!
她当时观察老太君反应,就知道原来不止她一人这般以为。
若旁人也罢了,魏赦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 又在老太君的慈安堂养过几年,幼年时还有退回江宁的宫廷画师为其作画,那画如今还藏在临江仙。但孟氏没动翻看过去那幅画的念头,因魏赦那小贱种幼年时便足为人称道的模样,她还记忆犹新!
这小贱种一日不除,她心头始终梗着一根刺!
她记得自己入门几年,一直无所出,而魏赦却愈长大愈是风姿秀奇,容色如玉,如此这般,江宁总免不得称道魏大公子龙姿之辈。彼时魏赦还没养歪,在外人眼中,家世显赫,俊逸无双,自是江宁一等一的好人才。随着对魏赦的称赞日盛,她这个入了门几年却生不出儿子的大太太,难免被人暗中讥笑诟病。孟氏听在耳中,更是愤恨恼火。
后来魏赦从她心愿果然长成了浪荡子弟,她又生了宜然,这日子才算安逸些。
只是,魏赦始终占着一个嫡长子的名头,若是不彻底将他从魏家的族谱上划去姓名,她一日不能安生。
老太太动了心思要让他娶永福郡主,若真成了,他有了玄陵王的助靠,自己更撼动他不得。因此,孟氏又怎甘心令他成事?
幸而,老天竟让她发现了竺氏和她儿子这两颗遗珠!
孟氏隐隐激动地攥着手,兴奋地想道,她必要好好利用这二人,把这婚事彻底搅黄了!
……
傍晚,阿宣睡上了从没睡过的单人软床,舒坦地在小床上撒泼。
看娘亲把屋内的灯火点燃,从净室沐浴而出,身上穿着单薄贴身的衫子,灯下显得尤为清润,宛若蘸了春波的梨花般皎艳,阿宣鬼使神差地想道,啊呀,干爹说要送娘亲的衣服,娘亲穿了的,他自己却没看到!
好可惜!
娘亲穿华服是最好看的,阿宣心里想。
等竺兰走过来,把他调皮捣蛋搁到外头的小腿摆回了被衾底下,阿宣眨着眼睛,又想方才奇奇怪怪的老奶奶,问道:“娘亲……刚刚那个老奶奶是谁,她为什么那么看阿宣,对阿宣好凶!”
阿宣问了那句话以后,老太君脸色垮了下来,怒目看了一眼阿宣,转面便走了,未置一词。当时竺兰也没猜透老太君的想法,想或许是阿宣贫贱出身却生得与王侯公子相似,冲撞了贵人,老太君才心怀不满吧。
她也没多想,此刻听了儿子的话,微微皱了眉头,道:“阿宣,那是这家里地位最尊崇的人,是这家的主人。”
“可娘亲说,干爹也是这家里的主人。”
竺兰忽然张口:“以后不许唤他干爹!”
娘亲极少对自己疾言厉色,阿宣正欲反驳,张了张嘴巴,却见娘亲面色阴郁仿佛山雨欲来,他小小年纪竟也懂得“识趣”二字,立马把辩驳之语咬了回去,又心道:不让我叫,我在娘亲面前不叫就是了,在干爹面前,还是可以偷偷地叫的。
儿子耷拉着小脑袋,一副郁悒不乐的委屈模样,竺兰心软如棉,抬手抚摸他的脸蛋:“魏公子也是这个家的主人,不过魏公子也要听那位老奶奶的话,所以阿宣听不听?”
阿宣一听,立即点头,“阿宣听话!”
“乖,时辰不早了,早些睡吧。”
阿宣顺从地被娘亲推倒,躺了下来,侧卧向着外头。竺兰替他把棉被掖好,吹灭了阿宣床头那盏微明的小灯。未有一语,叹了一声,也回了自己床榻。
放下帷帐,将最后一只火烛的幽暗微芒抵在外头,惟余一粒豆子般的亮点,有些微地刺着竺兰的眼睛,令她难以入眠。
其实她心里清楚,她不是为了这盏灯而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