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储黛
魏赦的嘴唇扯了一下,忽笑:“孟子言,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武乡侯爵位世袭罔替,传嫡长子,方是正统。祖母与我皆心知肚明,又何须再强把爵位塞给赦儿?魏家先辈披肝沥胆,熬干心血方为后世所挣之前程爵位,恕赦儿不能受!”
老太君怔住了片刻,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魏赦原来已不知从哪听到了风声,早已知晓。
而这件事,终归是无法瞒住他的。
那方飒然常靠着描花样子的菱花格子窗,缀了几片树荫下来,将鸟笼誊下密密的纤毫毕现的漆影。
屋内静谧,惟余寸寸暮春薰风,轻浮挑逗着博山炉中悠闲吐出的紫檀香烟。
老太君簪得一丝不苟用水抹润了的银发,水似已干,分岔了几根毛糙银丝出来,微微一晃。
她长长地叹了一声,“从前那严山长他们,总不吝用最严苛污蔑之辞对你,骂你,不孝不义,不知尊师重道,纨绔行径,放浪形骸,你父也是如此。但奶奶却是知道,那些礼义之道,你竟是刻在骨子里,活得,竟比那些满嘴仁义的还似个君子……奶奶拿你怎么办才好哟。”
魏赦有些动容,慢慢地,眼眶溢出了一丝淡淡血红,连始终紧绷的肩膀亦开始有了微微发抖。
老太君疼惜,又暗恨,实在不知怎么弥补才好了。这个爵位,是她能想的,补偿给魏赦最好的东西,他却因为身世不肯接受。尽管魏新亭和孟氏二人负他良多,几乎将他逼到绝路上,拿了这个爵位便是对他们夫妇二人最好的打击,往后也可不必再受任何威胁,彻底地扬眉吐气。
而他却不取。老太君无可奈何,幽幽地发出一声叹息,手杖顶尖的木纹凤首深陷肉中。
蓦地,魏赦抬起了头,一双微带潮润血色的眸子直直看向老太君,咬牙:“祖母,孙儿回来,就是为了弄清一件事,若祖母知道,就请祖母告知,孙儿生父到底是谁,母亲为谁所逼杀!”
老太君犹若坐不住,似为魏赦眼中陡生的戾气所胁迫,竟颤巍巍往后缩了一下身子,讷讷住了,说不出一句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是委委屈屈的魏狗子。放心,本文不长,魏狗子追妻也没多少篇幅,兰儿以后会很疼很疼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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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老太君虽是知道了, 魏赦对二十五年的旧事有所觉察, 但心下纳罕, 也猜不透魏赦到底拿到了多少消息,就连他此刻目光迥然、嗓音冷刻的逼问,老太君也看不透他这是否是虚张声势。
但不论是不是, 作为一个已年近古稀的老太婆, 她只需要装聋作哑, 正如这二十多年来她一直做的这般。
她额角的银丝又晃了晃, 慢慢地, 溢出一声叹:“奶奶只知道,你生父,是军中行伍之人, 你的母亲当年从军中归来, 便怀了你。我亦是后来才知。怎么,赦儿你又知道了什么动静?”
魏赦沉沉道:“孙儿正是不久之前去见了一人,心头疑惑, 已有解答。祖母不愿说便罢。”
他的眼神有些冷戾之气,老太君瞧着心头突突地跳,身子也刹那之间紧绷。
她担忧。孟润梨是她这一生最为满意的儿媳妇, 当年她由人所污珠胎暗结,老太君是暗恨过,恼火过,也生了心思,欲替她了解业障。但世事弄人, 也就是回了神京没有多久,丈夫借着丁忧之名请求退隐,归还老家,一家人不得不南迁江宁。而那时,圣旨天恩赐下,为方满月的魏赦赐了一块只有神京勋贵子弟才佩的虎头金锁,又赏赐下无数金银财帛,魏府但有知情者,笑面承了雨露君恩,但心头之下无不是惊涛骇浪。
如同一直担忧的梦魇成了真的,陛下他竟真的全知道!
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敢把主意打到魏赦头上。
老太君更是心知肚明,唯有保住了魏赦,魏家上上下下方能长久,魏赦但有不测,侯府均受株连。可惜她明白的道理,魏新亭却似乎越来越不明白。
老太君怔怔地盯着魏赦,见他脸色郁闷滞涩之气渐消,似又吐出一点轻松笑意来,老太君也叹了声道:“罢了,你既不喜永福郡主,奶奶不强迫你,只是竺氏,并非奶奶刻意刁难,以她的出身和所历之事,她配不起你,也做不好的你的贤内助。终归你是我魏氏子孙,这个魏家你或是不在乎,奶奶却在乎,在这个江宁,无人可非议我魏家之不是。而你若是一意孤行,肆意妄为,这会给奶奶带来灾祸的。”
她不说是为魏家带来灾祸,因她现在明白了,魏赦在知道了自己身世以后,对魏家更是不会在乎,便只说自己。
魏赦幼年时,曾养在她膝下几年,是个孝顺活泼的好孩子,若心志未变,他是会对她顾及三分的。
魏赦微笑:“孙儿自己晓得分寸。不过,魏家子孙非只有赦儿一个,祖母看看修吾,也是个极好的孩子,他也十九了,祖母何不为他张罗一门好亲事?毕竟,那才是祖母嫡亲嫡亲的孙儿,骨肉血脉至亲的孙儿。”
老太君心头仿佛被刺了一刺,愕然看了眼魏赦,他却起身,微笑着告辞,退了出去。
他修长而笔挺,犹若雨后空山间的竿竿青竹般的身影,消失在了四扇门后,老太君心头一梗,仿佛有口气堵在了胸口,滞闷无比,绞得疼痛起来。赦儿他话里有怨。只怕他母亲的死因,他也或多或少地猜到了……
砰地一声,手杖落了地,老太君忽然以袖掩面,肩膀微微抽动起来。
魏家之孽,始于二十五年前。
可天子圣眷,又如何能避?
业障!业障!
……
今日城中流言四起,孟氏又暗暗施了些手段,便沿途增派了几人,顺利把魏赦婚前蓄养外室使有一子的传闻带到了玄陵。
玄陵地处大梁正中,地势低洼,交通便利,为南北往来之要塞,东西勾连之宝地。此际淫雨霏霏,整座城池被笼罩在一层湿润的雾气当中。
隋白方浴身,正懒懒地卧躺于摇椅之上。他虽年近不惑,但气质清冷,皮肤白皙似玉,便一如双十的少年郎般俊美雅逸,薄酒微醺,又如醉玉颓山,有着说不出的旷逸超凡,令人远观尚且要唏嘘嗟叹几分,为之臣服,更加是不敢亵玩冒渎。
王府上有跟随了十几年的阉人,是原先从宫中带出,此际领了两人过来添茶,见郡王仍困倚椅上,便凑近了些,心下忍不住,将这几日听来的传闻说与隋白听:“郡王,永福郡主的婚事,小人看,恐怕还要再商榷。武乡侯家的老太太,只怕是要误了郡主。”
隋白慢慢睁眸,看了一眼,窗外檐下滴雨不断,天色昏暗,风雨大作,寝房疏窗吱呀微展,他一双如淬了霜的眸斜斜看了过来,挥袖,“下去。”
阉人左右两侧,便领了吩咐,全都退去。
隋白仍旧仰靠躺椅之上,身合亵衣,双臂环抱,腿间盖着一条薄毯,姿势无比悠闲轻松,淡淡道:“怎么说。”
“近日,玄陵多了一则消息,已是传得沸沸扬扬,言那江宁魏家的魏赦,早已蓄养了一个外室,并且,已和那外室几年前便育有一子,一直私养着,没予名分。”阉人道,“小人想着,那魏老太太是个知道轻重的,替他瞒着这事,多半是要待郡主嫁过去以后,才对郡主提起,让那私生子记入族谱。”
隋白淡淡一笑,“竟有这等事,怎么前几日竟还不知,如此看来,岂非老太太误我?”
阉人垂目:“正是如此,小人想道,魏老太太心思不纯,这婚……郡王还需再细细思量。”
“这事倒是很稀奇,”隋白摆手,“不过江宁与玄陵千里之遥,何以一则流言,竟能乘奔御风而来,直入玄陵呢?且就在我拟好了批文,即将回复魏老太太的这一日?”
“这……”阉人听如此说,也是大为惊讶。
郡王心思活泛,莫非,这是有人刻意为之?
沉默良久,阉人仍对魏赦不满,皱眉又道:“或是有人好心,故意警醒郡王。”
隋白摇头:“若是好心,当面提点,岂不是更能取信于我,何故借着无凭无据的一则流言?倒像是狗急跳墙所作。想是,魏家的公子得罪了什么人吧。”
阉人的眉头跳了跳,叉手弓腰:“郡王说得在理。”
隋白身下的躺椅微微一晃,侧眸看向自己跟前的近侍,话锋又转:“不过,我却也并不愿与魏家结亲,老太太攀得殷勤,这才勉强起了几分心思,既然如此,你派个人走一趟江宁,私下里探一探那魏公子,若是他无心,就更不必强求了。我隋白之妹,还是不愁嫁的。”
“小人这便安排人去。”
阉人走了以后,隋白靠在躺椅上,复又休憩了片刻。瞑目,伸出长指揉了揉胀痛的额角。
伯父死于二十五年前的那场兵祸,彼时他方十岁年纪,得天子所喜,御驾亲征时便随军在侧,伺候君王。
那魏公子的来历……颇有谜团。隋白正是想到了这一点,对魏赦这个人不得不防备。
或许太子南巡,亦与此人有关。
……
不知道那日魏赦去与老太君说了什么,老太君竟不拘了他了,日日一大早凑到慈安堂的厨房来问竺兰要早膳。
连前不久偶然碰见苏氏,她都对竺兰感激涕零了一番,说现在好,魏大公子再也不在临江仙用早膳了,倒省了她起早的功夫,她现在每天睡到日上三竿了才起身,也没有人催促。
只苦了竺兰,她其实并不想见到魏赦。
玄陵传回了消息,是不好的,老太君愁眉不展了几日,这几日慈安堂上上下下提心吊胆,个个惶恐有错,尽心尽力地伺候老太太,食膳尤为重要,竺兰挖空心思为讨得老太君展颜,但收效甚微。
这日大早,魏赦果然又寻了过来。他竟也不让人把早膳端到房里吃,偏偏就要挤在她的小厨房里,用她平日惯用的那方吃馒头咸菜的食案用早膳。
时不时地,竺兰忙着洗盏时,便能感到背后似有两道目光仿佛盯着自己,令她很不自在。
她寻了条抹布朝魏赦走了过去,擦拭底下的其实亮得发光的食案,见魏赦右手执箸子也不动了,仰目似望着自己,一副痴汉模样,竺兰心头似被一股冲起来的火气舔了一口般,说不出那是什么怪异之感,薄怒上脸。
可是到底又不甘心,忍不住道:“我听说魏公子的婚事不顺了。”所以他立马攻势全开,天天来这儿招惹自己是么。一想到或是如此,竺兰便无法抑制住火气了。
魏赦左掌拈着一只白胖的馒头,闻言,将馒头放在了桌上,看了眼自己食案上一日差过一日的伙食,深感自己在竺兰面前的讨嫌,于是把嘴里的粥慢慢咽了下去,道:“我婚事不顺,你是不是高兴?”
竺兰别过脸:“我没有。”
魏赦长眉一折:“那你为什么挖苦我?”
竺兰抬眸看了他一眼,“我没有!”
他目的不就是让她承认她心里有他么?正如上次装出伤病骗她关怀一样。可惜,她一点也不在意。
他不动,一双桃花眸灿若明星般,蕴了丝笑意凝视着自己。
竺兰咬了唇,忍不住道:“我不过是幸灾乐祸。”
一不留神说了心里话,竺兰皱眉,立马转过了身,拿着抹布走向了灶台。
魏赦也是怔了一下,再也绷不住笑,便似一朵烟火突然裂了开来,变得明朗而璀璨。
他起身,自身后向她靠了过去,竺兰抹着灶台,不留神身后竟有两条臂膀锁住了她腰身两侧光滑可鉴的大理石砌成的灶台,竺兰的心像揣了只兔子般剧烈地跳了起来,一回身,那张俊美无俦的面离得她已很近。她竟被他似个囚徒般锁在此处,为了免于他的骚扰,只能微微后仰,避免他的逾越。
而魏赦也没有靠近,只是为了确保她不跑,用臂膀阻了她的退路。
他微微挑了下眉:“你这妇人果然不安好心,我娶不得妻,你便幸灾乐祸?要是我真不幸受了你的咒,孤独一生,你拿什么赔我?”
“你……”
“兰儿,”他忽然打断了她,嗓音微沉,“其实,应该幸灾乐祸的,是我。”
她一愣。
“我并不想娶妻,至少是不想娶别人。虽然,在你心里我是一个随便的男人,今日欢喜你,或许明日又改了性抛下你,你是这样想的对么?我声名狼藉,让你这么看我也是罪有应得。不过,我却想你知道,我其实没你想的那般不堪。”
他突然俯身,方才还隔了一尺之远的距离,这时便朝着竺兰凑了过去,竺兰躲不了,腰卡在灶台上,几乎要因为后仰便被坚硬的灶台咯断了,再也阻止不了魏赦的靠近,而在她的想象之中,魏赦本该轻薄了过来,占她的便宜,但事实上,他只是将唇低低地附到了她的耳边,嗓音极轻,犹若呢喃。
竺兰听到他说了什么,字字清晰。
她原本绷得如一张饱满弓弦的身子,在瞥见魏赦耳根后那两朵火烧云之后,竟忍不住颤了起来,发出轻微的抖动。
她的红唇微微漾开,眸若梨花,渐渐地,笑得厉害了,香肩乱颤,酥腰曼拧。
魏赦眼眸一暗,啧了一声。
早知道,应该早告诉她的。
竺兰明丽清润的眸,望了魏赦还没退去的侧脸一眼,他的耳颊其实亦是鲜红如血。她诧异地看了片刻。
夫君他也是这般,他是个虽然温柔,但也极有情趣的男子,夫妇成婚半载,闺房之乐无数,他亦总会害羞,一羞起来整个人便像是上锅蒸熟了的大虾似的。竺兰在外人面前安分守己,但私下无人,尤其夫妇俩闭了帘子时,也并非什么矜持端庄的,她便极爱撩他,抱他,抚弄他,常把他惹得面红耳赤。她的羞涩,总是比不过宣卿厉害。
没想到看起来风流不羁的魏公子,竟也是一个如此害羞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魏狗子说了什么?
对不起这章不说。
但是,他真的以为自己是个处男。对不起我笑了。
感谢在2020-04-19 09:05:32~2020-04-20 09:36: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