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储黛
魏赦另一臂枕在头颅之下,一副淡然处之无所谓的神情:“二十五年前,魏新亭随御驾征讨北狄,身负重伤,险些不治,我的母亲为了追随他不远千里出神京,寻他而去,在军中照料了他数月。也是在那时,陛下玷辱了她。”
“随后,大梁征讨北狄顺利,王师凯旋。沿途,我母亲便已发觉怀有身孕。听当时在我母亲跟前伺候的老人说,她在发现这点时,第一的想法,便是先服药杀了腹中孩儿。老人以为此举造孽,拼命劝阻。一来二去的,因为耽误了下来,她出现了早孕的种种反应,由此亦教魏新亭生疑。当初我母被酒醉的陛下拉去王帐的事,魏新亭也是心知肚明,他立时便推测出来,我母亲的腹中已珠胎暗结,心下暴怒。”
魏赦突然笑了一下,有些嘲讽的意味。
“他若真是个肯冲冠一怒的男人倒好了,当初就杀了我也无所谓,但他却贪生怕死,命我母亲不得打胎,而一定要把孩儿生下来。”
彼时魏新亭察觉到时,已入神京。
皇帝待孟润梨极好,宫中的宠妃也有所不及,当时魏新亭犹如万箭穿心,可不敢有丝毫反抗。皇帝越是钟情于孟润梨,魏新亭便越是惶恐,陛下对孟润梨怀孕一事已有所察,更不敢贸贸然让妻子流产。直至举家搬去江宁,这才稍稍好些,不过加害魏赦之念,他几乎没有停过,只不过每一次一想起陛下对孟氏的种种厚待和垂青,魏新亭也只好几番隐忍,不敢擅动。
他的口吻平常,可竺兰却听得心脏一抽一抽地钝痛,小手紧攀住了他的腰,呼吸渐渐粗重。
不难觉察出,那片细细的呼吸声之中透出了些许哽咽。
“被他们设计逐出魏家之后,我不甘在淮阳面壁,找机会便逃出去作乱。”
江湖之人,道义为重。
不拘小节,反而比那雕甍横槛之中的贵人更是干净。魏赦反而愿意与他们为伍。
当上什么大当家、总瓢把子,全是自己一拳一脚打出来的,如有不服,接着打回去。
凭他带领着山中兄弟,击退了朝廷的数千精兵,他的威望在绿林之中已愈来愈盛。
七省绿林举办一场盛会,比武打擂,胜到最后的便可以成为七省绿林的总瓢把子,坐上头一把交椅。作为莽山的代表,魏赦也去了。
那一段时间打得可谓激烈,拳拳到肉,没有半点虚招花架,最后魏赦满身重创地胜出,赢得了七省黑道朋友的拥戴,其后,声势之壮,犹如滚雪球般在大梁越滚越大,天下为正道所不容者皆影从。
数年过去,再看当初似乎不可撼动的魏新亭,便如俯瞰蝼蚁,如视跳梁小丑,他对他经年未雪的恨,自然而然淡薄了。
星夜之中,破屋外传来幽微的蛙鸣,蛰伏着,爆裂开来,格外扰人。
但此时此刻,魏赦的心境却是无比的平静,好像已有无数年,没有得到这般的安宁和平静了。
而竺兰的脸蛋依旧贴着他的肩,慢慢滑向他的颈,低低地道:“魏公子,你一定很难过。”
魏赦听到这话,微微皱了长眉。
不,他不难过。时至如今,他已今非昔比,他才不会有半分的难过。
竺氏却想道,他的身世曲折离奇,他的母亲的死因,他仍不肯提起,陛下也可能并不会认回一个来历不明无法服众的孩子,那么魏赦所有的,是什么呢?
他真正拥有的,恐怕只有自己了。
她娇软的身子,灵活地游了上去,便犹如泊岸般,停靠在了魏赦的胸口。她伸出细嫩温软的玉臂,环住他的肩背,凑上去,亲吻他的嘴唇。
给他安慰,给他甜蜜,给他短暂的欢愉。
魏赦原本紧闭的眸突然睁开,直直地撞入竺兰细碎的眼波之中。
她的眸子宛如两汪清澈的泉水,而她抱着自己,吻着自己的动作却是如此充满了爱怜和温柔。
魏赦的身体僵硬了半晌,短暂的时间内,他是不曾动弹一下的。
只是竺兰的舌敲开了他的唇,与他更湿黏亲热地交缠,魏赦再无法自持冷静,抱住她,转了个身,将她轻而易举地摁在了身下。
他的呼吸渐渐粗浊,与竺兰四目对视着,始终无法平静。
他凝视着她,静默良久,嗓音低沉地道:“你可别后悔。”
竺兰的脑子早烧成了一团浆糊,耳中落满了魏赦的声音,孤寂的、荒凉的、自嘲的、可悲可笑的,一股热流堵上了胸口,令她已不能退缩,她直直地挺起了胸脯。
“魏公子,”她道,“你应该是我的。”
轰——
这话便像是在魏赦仅存理智的脑子缝隙里又凿开了一条大裂缝,岩浆灌入,充填得一隅不剩。
魏赦火热的唇落了下来,与她厮缠。
竺兰扣着的手,慢慢落在了颈边,又落到床褥上。
蓦然,一阵收紧。
青灰色的薄褥子被抓住了道道褶皱。
似有什么被飞快地往后抛去,再也无法回头。
她很熟悉这种痛楚和涩意,但也已经很陌生。
竺兰闭上了眼睛,什么也不去想了。
静谧的月色之中,只剩下无边起伏的男子的低呼和女子的娇吟,与屋外喧闹的蛙鸣交成一片。
……
竺兰醒来的时候,身侧的男人睡得鼻息深沉,一臂还托着她累到几乎断裂的腰肢。
她睁眼无眠,想动也动不了,默默地出神。
魏公子他……是真的很快。
最开始短暂的一瞬间结束以后,他的脸色几乎是要吃人了。然后,又搂着她,将她翻过去,贴着床榻欺负了很久很久,久到她也不记得了。
不过总有一些熟悉的,令她有几分疑惑的地方,令竺兰想起来便很是奇怪。
可转念又想,她其实也没历过多少男人,也许天底下的男人在这方面有些共同的习惯也说不定。
在这个时候,是绝对不能想起宣卿的。不然魏公子知道了又得醋到疯狂。
于是竺兰便没有再想。
天放亮,再醒来时,竺兰发觉自己已是神清气爽,忍不住靠在榻上便撑了个懒腰。
披衣坐起,只见窗外已整整齐齐地晾晒了一排衣裳,显而易见不是自己的手笔。竺兰有些惊讶,走了出去。
庭院中早已搭起了一排晾衣竹,魏赦弯腰,将最后一件外裳拾起,晾在竹竿上,从那堆衣服底下走了出来,见竺兰立在门边,裙角飞扬,眸含春色,不禁得意一笑,朝她走了过去。
竺兰垂目,等他走了过来细声道:“我的衣裳……你换的?”
魏赦怕她责怪,先故意矮了气焰:“都脏了。”
于是竺兰不好再说什么,脸微微一热,“嗯”了一声,“我去做饭好了。”
她转身欲走,但魏赦哪里会放过她,从身后三两步追了过来,双臂一横,将她往后扯入怀中。坚实、平整,带着热意的怀抱贴了上来,竺兰还未停稳,便听他凑到耳边,道:“咱俩已经这么好了,什么时候把其他事也一起办了呗。”
“其……其他什么事?”竺兰故意装糊涂,窘迫得直闭眼。
魏赦恼了,“你这是不想负责的意思?竺兰,我可是正儿八经的童子身,你得了便宜还卖乖!拎上罗裙不认人了!”
“魏公子……”
“再‘魏公子’我要生气了!”
竺兰也不知昨夜怎么就……冲动了。
咬了咬唇,她道,“好,一会儿我们……拜个堂好吧。”
魏赦一听,本就坍落下去的神色如重见光明,露出无边欣喜之色,但在竺兰面前,到底还是压抑了下来,只轻轻一声咳嗽,矜持地道:“没别的法子,也只好如此了。我也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哎,‘一会儿’……是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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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乡亲们送来的米面肉蔬还剩许多, 竺兰熬了点清粥, 做了竹笋鸡丝、酱腊肉、清蒸玉米、平桥豆腐四样菜肴小食, 与魏赦吃得饱足。饭毕竺兰将剩下的菜放入了大锅里,用温水慢慢泡在里边,盖上锅盖, 拨了还剩下的极快粗炭, 可算完工。
搓了搓手, 一回头, 只见魏赦不远不近地立在门口, 桃花目泛着幽微淡光,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像怀着某种期许。
竺兰当然知道他在期许什么, 脸颊又是一热, 慢吞吞地走了过去,牵起了他的手。
魏赦任由她牵引着,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
昨夜里种种犹在脑中挥之不去, 一大早魏赦整个人都处于一种飘飘然的状态之中,清爽畅快,比打了一架还要酣畅淋漓。想她软软地在自己耳根旁求饶, 浑身的骨头仿佛都被她抽去了……
漠河村的村外有一处小丘,地势由此稍多了几分峭拔。从此处望去,可见野外千里沃野,春淮河闪着玉带般的细润银光。薄雾霏霏,待到旭日渐融, 草数披露,葱茏而油然有光。
沿着蜿蜒的步径而上,可见丘上蒙络茂密古木雪松,树根盘虬卧龙,深深扎入泥地,犹如巨龙飞爪遒健猛利。树冠肥厚如盖,浓阴翠绿,针叶凝露,滴滴欲坠,色泽饱满晶莹一如剔透明珠。
魏赦的脚步停了下来,他望着那株参天古木,怔然无语。
心中奇怪正像是什么时候见过一般,这棵大树对他而言有着甚为怪秘的亲切情感。
见竺兰困惑地也随之停了下来望着自己,魏赦恢复了从容的脸色,微微噙笑,回视着竺兰,道:“此处是什么风水宝地?”
竺兰沉默一瞬,看向身后的老树,“这是我的媒人。”
魏赦脸上的笑凝住了,再也挤不出来。
“你和他,就是在此处成婚的?”
不待竺兰答话,他又摇头晃脑地啧啧点评,“太寒酸了。”
竺兰不可置否。
漠河村是个小地方,村民一直没什么广的财路,又因距离彭镇较远,原本当初被划入彭镇管辖之时,那边的县衙便有一千个不情愿,于是心安理得地做了撒手掌柜。多年以来,漠河村愈发贫穷落后,就连婚娶,也不兴铺张,常常是山里的野味换嫁妆,喜钱也不过只是一篮子鸡蛋而已。大家勤俭持家,也不觉得有什么。
宣卿来的那时候,母亲已经病重,完全无法下床,更不消说当他们的媒人了。
老村长倒是提议自己亲自上,但她怕宣卿不自在,于是偷偷摸摸拉了他,扯到这片小丘上来。
当晚是个明媚的月夜,夕露沾裳,他犹若刀裁的两侧鬓角也滚了晚露,濯濯如月下之柳,清隽秀逸仿佛入画。到现在,竺兰都还记得那晚他的发誓的声音,一辈子呵护她爱她,绝不背弃誓言,否则人神共唾,万箭穿心而亡。她还没拦住,那么毒的誓言他就发出去了,于是竺兰又发了一个更毒的誓,作为补偿。
此际一想起那毒誓,不禁一哆嗦。她毛孔战栗地望向魏赦,几乎想要祈求,今日太冲动了,不然改天再来?对着这老松,她没办法……
“魏公子……”
魏赦忽道:“宣卿可立了冢?带我去看看。”
竺兰微微睁眸,犹如刑满释放,“嗯。”
坟茔也距此地不远,下了丘东行一里便是。
漠河村的人死了,都是埋在这儿,墓碑林立,草没两膝。魏赦的身影在碑林外停了片刻,才迈步,朝竺兰所指的方向涉了过去,脚步越来越快。
最后他停在了墓碑面前。宣卿的,身旁则是竺兰的母亲。
一个写着“未亡人立”,一个写着“不孝女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