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台云水
这般想着,无忧便也这般脱口而出。她一边嚷嚷着,“桓崇,你混蛋!”,一边突地用力去使劲推搡他。
可这两人,一个是军中的兵士,一个是高门的贵女。以无忧的气力,哪里能撼得动身前的桓崇?!
见无论如何都推不动,无忧改变策略,转而攥起两颗小拳头,使劲敲在他的身上。
打人可是个体力活。
先前在路上已经折腾了许久,无忧早就没了力气,她只在前几下时还能咚咚地在桓崇身上敲出声响。再往后几下,桓崇尚未如何,她就已经喘上了粗气,两只小拳头更是绵软失力。
小粉拳无力,她眼中的怒火并未消弭。等她再撑着精神,对着桓崇砸去,两只小拳头一个不妨,忽地被他牢牢地钳制在了掌心。
她的小胳膊很细,桓崇只用一只手,便能游刃有余地握住她的两只手腕。
无忧一怔,随后奋力挣扎,“你放开我!”
桓崇如何肯放,他低声道,“桓某生平最信奉‘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曹娘子打了我这许多下,是时候该轮到桓某了罢?”
他的声音阴沉沉的,低低地回响在她的耳边。
无忧的小耳朵先是被他热热的呼气吹得不舒服,随后,她突地打了个寒噤,脑中闪过他在建初寺中为报父仇,浑身浴血的画面。
那时,他双目赤红,一身白衣上满是淋漓的鲜血。
匕首入肉,带出一串血珠溅到脸上,他亦是不闪不避,宛如血海中走出的修罗。
无忧的脖子瑟缩了一下,两只眼睛东看西看,就是不敢看他,她嘴硬道,“我...我可是先帝亲封的县主,你...你若是敢伤我,我阿父阿母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瞧着她那副死鸭子嘴硬的模样,桓崇忍笑忍得更是辛苦。
他顿了顿,故意压低了声音,道,“可桓某记仇的紧,遇到仇怨不计后果,定要先报了再说!”
一语作罢,他伸开臂膀,将那小女娘的一双细腕一翻,反剪在了她的背后。
... ...
无忧从前见过这姿势。
苏峻之乱后,有一干罪首因造反而判处显戮。那次,她和阿母正好在归家的途中,碰上了一队被押上街口刑场的犯人。
她那时的年纪并不很大,所以她好奇地顺着车窗向外去瞧热闹;可她那时的年纪也已足够大,所以她到现在,还深深记着那帮犯人们被反绑双手的绝望姿势。
这姿势简直太屈辱了,桓崇这般待她,好像她就是一名被他押解了的犯人似的!
无忧再度不甘地挣了挣,但她一向最是识时务,知道挣不过,她也便彻底绝了挣扎的心思。
脚伤难行,身上无力。既然他无论如何都要报复自己,那还不如表现得慷慨大方些。
打定了主意,无忧的情绪一下就平静了下来。她一掀眼睫,抬头向他瞪去,道,“桓崇,你不是要报仇?”
说罢,她闭上眼睛,梗起脖子,硬声硬气道,“来吧,我曹灵萱才不怕!”
... ...
修长的脖子,高高翘起的下巴,拉出了一道优美的线条。
桓崇努力克制着,才勉强把喉间冒出的那声笑音重又憋回了嗓子眼。
她摆出一副壮士上刑场,即将引颈就戮的样子,可那两排密密如小扇般的眼睫却是在不停地发着颤。
桓崇忍俊不禁,他甚至想撬开这小女娘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都装了些什么。
难不成,她真以为自己会吃了她?!
他默默地呼出口气,人还未动,却听无忧抱怨道,“桓崇,你要报就快报啊!”
桓崇奇道,“你竟比我还急?”
无忧依旧闭着眼睛,她不屑地哼了一声,歪过头去,“反正伸头缩头又没区别,你要动手...便快些!”
“好!”他这次的回答利落极了。
无忧心下一凉,被反剪的双手却是陡然松开。
就在同时,桓崇展开双臂一圈,竟是将这小女娘紧紧地环在了自己的怀中。
他的声音里半含笑意,“如曹娘子所愿,我‘抱’了。”
... ...
无忧倏地一下睁开了眼睛,她仰头向桓崇望去,伶俐的口齿竟罕见地结巴起来,“你,你...!”
“我什么?!”桓崇嘴角一弯,笑容森森,却是低下头去,他的鼻尖蹭着她的侧颜,一张口便衔住了她一侧的莹白小耳垂。
“呀!”无忧的脸蛋迅速升起温来。
他的咬嗜,很轻很轻,但那也的确是咬,因为他的牙齿确确实实地落在了自己的皮肤上。
她能感觉得到。
无忧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她呆了呆,而后出手推了桓崇一下,不想这次她稍一用力,他便退开了。
看着她那只透着莹润粉红色的小耳朵,桓崇这才真真切切地笑了出来,“行了,你咬我一下,我还你一口。咱们谁也不欠谁的,公平的很。”
... ...
谁和你是“咱们”啊?!
再说,她又不是狗,他才是狗!他方才又是啃又是舔的,怕是把她的耳朵当成了好吃的肉骨头!
可是无忧学乖了,眼前这人别看生得还凑合,本质上就是个无赖。她相信,她若是能把这腹谤说出口,那桓崇定是要再将她啃上两口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无忧的小脸气鼓鼓的,她横眉怒目,以目光表达自己的愤怒,不想却被他无比自然地摸了摸头。
无忧一愣,而后不悦地从他手底下脱开。桓崇也没气恼,只见他再伸手入怀,从怀中取出了两枝藏着的菊花。
两朵菊花,一朵绛色,一朵金黄。
然而经历了方才两人的争斗,那两枝花没了先前的那股鲜活劲儿,舒张的花瓣全都皱皱巴巴的,有几瓣将落未落,瞧着寒碜极了。
半残的花,将欲凋零,可桓崇的动作仍是小心翼翼的。
目光触及花头的那刻,他似是因这花的残败而感到了一瞬的窘迫。但很快,他捏着花茎寻思几息,便伸手将那朵金黄色的菊花递去无忧的方向。
“给你。”
无忧嫌弃地瞧了那花一眼,小嘴嘟着,“这不就是我要送你,你却不要的那枝?!”
她“啧啧”两声,道,“这么难看的花...你都不要的东西,我才不会要呢!”
桓崇却是以毋庸置疑地姿态掰开了她的手,他将那枝菊花硬塞进了她的手里,道,“拿着!”
“说了我不要!你到底要干嘛呀?!”无忧不乐道,可她的小手被他的大手包着,迫于无奈,她只得捏住了这枝饱受摧残的秋菊。
“重阳赠菊。”桓崇顿了顿,认真道,“你把它送了我,便是我的。我再回赠给你,便算作我的重阳赠礼。”
待确认了无忧不会将那花丢掉,他才慢慢地放开包住她的手,道,“这花,你要收好。”
无忧嫌弃地甩了甩手中那菊花。
两人一时竟都无话。
默了片刻,她咬了咬唇,飞快地觊了他一眼,道,“你...”
话未说完,远处忽地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无忧?无忧!”
无忧面露喜色,她方一抬头,就见阿父曹统几乎是提着宽袍,从入口的大路那边飞也似的过了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的标题可以叫,“到底谁是狗”
第19章
桓崇愣了一下,而后下意识地站起身来。
只见曹统的身后,乌压压地又跟上来了一大群人,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临海公主,而后是曹家的一众仆役,队伍的末尾则跟了一队抬小轿的侍卫。
望了半天,也未在其中见到陶家姊的身影,那么,想来这一拨浩浩汤汤的队伍便是司马衍招来的了。
桓崇不由脑筋一跳,却见身旁的小女娘无比兴奋地挥动起手臂,两腿再是一蹬,就要下地。
桓崇的那根脑筋跳得更厉害了。他赶忙伸出一臂横在无忧身前,低声喝阻道,“你脚上还伤着,乱动什么?!”
阿父来了,无忧再无心思去与他计较。她缩了缩脚,再朝桓崇不满地皱了下鼻子,便朝曹统大声喊道,“阿父阿父!快来接无忧呀!”
... ...
得知娇女受伤时,曹统正在参加重九节的名士会。
历年重九宴,晋廷皆会在昆明湖畔为士族子弟们单辟一地,其中上席均为名士高坐。众人或品评,或清谈,或对弈,或奏乐,所行所娱,无一不是高士雅艺。
曹统虽久未出游,其在外的声名却没有坠过半分。他和临海公主刚从山上下来,便被众人团团围住,直接就给架去了清谈的会场。
曹家玉郎坐在上首,不退不避,举止潇洒,风采依旧。
麈尾挥洒间,他时不时地见缝插针,插补一二,便是妙语解颐,让人忍俊不禁。
清谈场上氛围渐高,众人正欲再多听听曹文盈的绝妙高论,突地有一名宫中内侍上前,低声与他传话。
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那曹文盈竟是乍然收起了面上的笑意。尚不待致辞,他便与众人匆匆作别,起身离开了会场。
曹文盈素来雅量雍容,众人何曾见过他这般罕见地变了脸色?
甚至在离场时,他的风姿虽是不改,但很明显的,他脚下的步履快了许多。
就在走出会场的大门时,曹统一下不妨,绊到了路旁的一块石头。
只听“咔嚓”一声,脚下的屐齿应声而断。
... ...
除了昔年渡江一路逃命,曹统这一生,很少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他几乎是小跑着到了无忧的身边,再三确认过娇女无恙后,他才展袖拭去脑门上泌出的汗珠。
没等曹统喘匀了气,后面跟着上来的临海公主便将自家夫君向旁一挤,一把就将女儿搂进了怀里。她伸手摸了摸无忧的小脸,急道,“无忧,脚上还疼不疼?别怕,阿母这就带你回家!”
无忧“嘻嘻”一笑,她伸出两条小藕臂回抱住阿母,一张小脸就势在阿母软绵绵的怀中蹭了蹭,声音娇娇,“无忧不怕!刚才还有点疼...可是被阿母这么一抱,无忧立刻就不疼了呢~”
小女娘笑得眯起了一双眼睛,好像一只吃饱了喝足了的餍足小奶猫。
桓崇瞧着她翘弯了的唇角,心中嗤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