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台云水
也不知是在建康住得时间长了,还是从她那位偏好挖苦人的丈夫那处学得...陶家姊姊一改从前温柔敦厚的做派, 言辞间调侃戏谑,竟时不时地开起了她和桓崇的顽笑。
这些顽笑,虽然起初的确让她感到很难为情,却并不尖锐,亦无甚恶意。
而且,陶亿的态度大方自然,她就像个真正的姊姊似的,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幼弟的事情告予她知。
若说从前,无忧对这位和桓崇没有一丝血缘关系的姊姊感到些别扭。
此刻,她已是将心结完全放开了。
更为重要的是,透过这场谈话,她了解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桓崇。
... ...
桓崇是个什么样的人?
若问旁人,恐怕他们只会说:
桓崇啊,他是军中的一名校尉,年纪虽轻,却已经立下了汗马功劳。
他家世不显,却不仅是陶公陶士行的关门弟子,还是庾亮庾君候的螟蛉之子。
哦,他还走了大运,和曹家结了亲,娶了那“江左双姝”其一的曹女郎呢!
可是除此之外,他自己,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在今天之前,无忧还从没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这一年的生活,他们顶着夫妻的名义,实际上却只是两个躺在一张床上的陌生人罢了。
在她心里,若是说的直白些,桓崇就是个冷言冷语,记仇又小气,脾气大的要命,动辄还会翻脸的大男人。
可在陶亿的口中,原来桓崇也不过是个会寂寞、会难过、会向人低头、会渴求亲人陪伴的小男孩而已。
呐,小时候的桓崇,和长大了的桓崇...这样的落差,真的不小。
而且,听了他那时的经历,她的胸中总是翻上来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儿...感觉有些涩。
如果他真的要好好和她过日子...也许,她也应该试着去了解他?!
无忧犹在沉思,却听一声推门响,随后侍婢进来报,道,“县主,郎君那边差人传话,说午间要和小陶将军一道,让你自行用饭,不必等他。”
“哦,我知道了。”
... ...
桓崇连早饭都没吃,便匆匆赶到了小陶将军的住所,“阿兄寻我?”
小陶将军站在前厅中央,他双眉拧紧,正垂头看着一道密报。
听到桓崇的声音,他抬头回道,“是。阿崇稍待片刻,等王郎君来了,我一并同你们说。”
桓崇一怔。
...王郎君?便是那同住陶家的王恬了!
王恬与他,注定是敌非友。
想起昨日与陶师的对话,他的瞳心不由缩了一缩。
且,观阿兄神色,颇有些凝重之感,也不知究竟发生何事...难不成,刚过了元日,荆州又要再起战事?!
桓崇站在后排,正默默地垂眸思量,这时,耳中却听庭院里响起了一阵突兀的木屐声。
南人好着屐,其中标榜美姿仪、好名士风度者,更是非屐不穿。
可陶家满门军士,纵是身着便服,也偏向轻便的武装一类,更无人会穿那不利战斗的木屐。
不用想,这来人,除了那建康的王恬,不会是别人。
果真,随着那一阵清脆的“哒哒”声渐行渐近,王恬也步入了前厅。
见了一旁等待的桓崇,他亦是愣了一下,而后唇角间弯起了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 ...
人都到齐了。
小陶将军向二人望去,满脸肃容,“王郎君、阿崇,我们刚刚收到密报,北方的石虎近期在边境调遣部将、集结兵士,有剑指襄阳之意。”
“我陶家经略荆、江,自不会让领土落于北方胡人之手。我会亲自去襄阳查看情状,至于你们二位...”
他顿了顿,沉声道,“你们非我荆州军中人士。一旦开战,武昌居于战略要地。届时无论吃穿用度,或是出行归家,自是不比以往便利。所以我今日将情况告知你们,就是希望你们二位能尽早携家人回建康去。”
“阿兄,我不回去!”小陶将军的话音刚落,桓崇便站上前去,双手抱拳道。
“襄阳是荆州的门户,是数年前才由陶师率众收回的地方。襄阳若有失,荆州必当不保!”桓崇皱眉道,“且,当时攻打襄阳,正是由我做阵前先锋。阿兄,此次襄阳有危,我恰好人在武昌,是绝不会临阵脱逃的!”
桓崇,是父亲一手带出来的干将。对于他的能耐,小陶将军自是再信赖不过。
他显出惊喜的神色,可短暂地停顿一下,又道,“阿崇...可是你现在已经不是荆州军麾下了。”
“阿兄不必顾虑,我这就给君父去信,暂调回来。情况危急,想来君父必能谅解。”桓崇的口吻,斩钉截铁。
小陶将军点了点头,他望向王恬道,“王郎君...”
那王恬却是扬起下颏,他将宽大的袍袖一甩,道,“妻兄不必顾虑,此一战迫在眉睫,恬也不会做那临阵的逃兵。”
王恬打定了主意,小陶将军却犯了难。
他沉吟片刻,道,“可郎君毕竟是王家的下一任当家人,王公那边...”
王恬道,“恬自幼文武兼修,亦盼报国杀敌。陶公目下病重,恬此时既然已在武昌,自当为荆州尽一份心力。”说着,他瞧了桓崇一眼,道,“此事,我也会向家父去信,说明缘由。”
见小陶将军犹自不语,他将眉一扬,补充道,“况,恬的夫人,正是陶公之女。夫人久居武昌,见惯战事。若此刻恬携妻而逃,岂非连女流之辈都不如乎?”
... ...
桓崇不在,无忧下午又睡了一觉,方觉精神渐复。
昨夜擦身,终归只是草草了事。此刻趁着桓崇尚未回来,她先去浴房里仔细地沐浴一番。再出来时,等她将头发擦得半干不湿,眼见着外面的天色已然黑了。
那人只说午间不回,倒没说晚上也不回。于是无忧顺手从整理好的案架上翻出一本诗书读了读,正巧读到了精彩处,却听廊下一阵脚步声。
很快,那人大步流星地推门而入。
“郎君回来了。”两名侍婢刚刚上前,就被桓崇不耐烦地挥手打发了。
无忧听到侍婢说话,她方将手头的书卷放下,一回头,便对上了那人望来的一双眼睛。
桓崇的眼睛,又恢复了黑沉沉的颜色,此刻注目过来,神态中似乎有些复杂。
见他愣愣地盯着自己瞧,无忧仰头道,“夫君回来了?”
桓崇这才“嗯”了一声,他几步上前,坐到了她的身侧,然后顺手将她一揽,连人带书便一并搂在了自己的怀里。
怀中的女郎软软的,就这样倚在他的胸前,乖顺得很。
而她刚洗过的头发,凉凉滑滑,还散发着她身上一股特有的芬芳。
桓崇微微低头,在她的头顶柔柔地磨蹭了两下,再一伸手,却是将那卷书从她手中抽出,道,“看什么呢?”
无忧仰头笑道,“昨天侍婢们收拾房间的时候,都没注意,原来夫君的房中竟然有一部手书的先太丨祖魏武的诗集。”
桓崇一愣,他粗粗地瞧了手中那诗集一眼,忽然就将那本书卷藏在了背后,道,“啊,这本...”
不等他糊弄过去,无忧调转过身,伸臂绕到他背后,想要把那本书拿回来,“这本书,看来已经有些年头了,而且里面的字迹,笔法中不乏稚嫩之处,看来像是某位孩童的旧作。”
见桓崇的脸色有些尴尬,她笑了笑,又道,“那孩童的笔体,似乎是专门模仿陶公,虽风骨不似,但幸而笔体中尚且有些意蕴在,所以我一面读诗,一面欣赏那字迹,也很是得趣。”
...无忧还从没有这么夸奖过他,尤其,那还是他初来陶家时抄的书。
饶是桓崇脸皮再厚,此时脸上也微微起了层红晕,他不自在地咳嗽两声,“是、是么?”
无忧喵他一眼,道,“一部旧书而已,夫君恁地小气?不如拿出来,让我给你一一指出优点如何?”
桓崇将那书扔到一边,他将怀中的女郎一抱,叹了口气,道,“我认输了!曹女郎不愧是曹公之女,那不过是我年幼时的习字之作而已,上不得台面。”
“...当然,现在也上不得台面就是了。”这般说着,他低垂下头,在无忧的脸上轻轻地亲了一口,“都是些陈年旧事,不值一提。咱们先吃饭吧,用过饭,我还有些事想同你说。”
瞧他又是这样,每每和她在一起,要么就是急色,要么就是想随随便便打发了她去...
无忧忽然生出股气来,她甩脱了桓崇的怀抱,道,“陈年旧事吗?可是,我感兴趣得,正是这郎君认为‘不值一提’的陈年旧事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桓崇会好好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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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方才的气氛还甜滋滋、暖融融的, 仅只一瞬, 便僵了下去。
无忧一时嘴快, 不想竟把她藏在心底的想法,这般直白地脱口而出了。
所以, 话音才刚落,她便立刻后悔了。
...这又何必?!
枉你顶着一副精明面孔,还总自诩自己生了一颗机敏的头脑...曹无忧,你简直蠢到家了!
上次在吴郡,询问他“陈年旧事”时的教训还记不得吗?!
是那时他给自己甩得脸面不够冷?还是嫌那时受得他的气不够多?!
世上能扯闲的话题有千百万,空长了一张嘴,说什么不好,你怎么偏生又提起这些来?!
那会儿他那般黏她, 一旦涉及关键,都能把自己丢下,船一靠了岸便即刻走人...
何况现在——他们只是两个刚恢复正常关系的陌生人呢?!
...本来就不见得有多亲近, 她又何必上赶着、非要将他的过往查探个底朝天呢?!
粉饰太平, 与他做戏, 装傻充愣到底, 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下去,又有什么不好?!
在他面前,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
... ...
桓崇的怀抱登时空落下来。
无忧别过身去, 因为一整日没有外出,她那头刚刚才清洗过、还泛着些微水光的长发就那样披散在她的背后,乌发如缎, 黑亮滑顺,更显得背影纤弱袅娜,万般地惹人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