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殿 第30章

作者:尤四姐 标签: 情有独钟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天上下着小雨,极细的牛芒一样,迎风而来钻进伞底, 吹得人满头满脸,那触感, 像走进了浓雾里。

  月徊撑着伞说:“过去两年您也是正经皇帝, 谁能说您不正经!就是过了明儿呀, 你能打开交泰殿的门了,能坐在里头宝座上,说‘来人,给朕取传国玉玺来,朕要砸个核桃吃’。就这个, 谁也不敢有二话。”

  皇帝笑起来, 觉得她真是个不知愁滋味的姑娘,多大的磨难在她眼里,都如随风擦过脸颊的柳絮, 拂一拂就好,甚至不值得一挠。和这样的人在一起, 就觉得这世界都是轻飘飘的,没有那么多的不可承受之重。他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风吹得乌纱帽下穗子翻飞,她眯眼远望,笑着,因没开过脸,鬓角周围覆着一层汗毛,还有尖尖的小虎牙,透出一股子俏皮和玩世不恭的味道。

  皇帝舒了口气,“这件事上,你们兄妹功不可没,朕会记着的。”

  月徊在宫里也有阵子了,在皇帝跟前可以随意,但涉及政务的事上却不能不见外。她立刻敛神,斟酌道:“什么功不功的,我们兄妹是依附主子而生,替主子分忧是我们的份内,不敢居功。”那语气,活脱脱另一个梁遇。

  皇帝脸上依旧一副恬淡的神情,垂袖牵住了月徊的手,轻声道:“等朕坐稳了这江山,后宫可以随朕喜好添减,到时候……你就陪在朕身边,一辈子和朕在一起。”

  月徊倒也无可无不可,她生来脸皮厚,好像也不觉得谈及这种事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便笑道:“您让我当宠妃吗?得给我个高高的位分!”

  皇帝说当然,“朕让你当贵妃,虽然屈居皇后之下,但后宫之中再无第二人了。其实当贵妃比当皇后更好,皇后得端着,得母仪天下,贵妃不必守那么多的规矩,可以受尽宠爱,飞扬跋扈。”

  月徊咂摸了一下,发现是个不错的买卖,挺挺腰,仿佛贵妃的桂冠已经戴在她头上了。

  她握着皇帝的手,觉得温暖且安心,“其实我也没想着要当什么贵妃,就这样,我和哥哥还有您,我们一辈子在一起,就挺好的。”

  这算是最美好的祈愿了,有哥哥在,有个半路上结交的青梅竹马,那这一辈子还有什么所求?于皇帝来说当然并不难,因为他被困死在了这座皇城里,只要他们兄妹都不离开,那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横竖这贵妃的位分,朕替你留着。”皇帝信誓旦旦说,“你再等我一程子,等中宫确立,我就想法子许你个妃位。”

  月徊虽笑着,心里也还是觉得有点悲哀,这个和她谈情说爱的人得先娶了正房,才能让她做一个风光的小妾。不过做天下第一妾,可比给富户当通房强多了,人家毕竟是皇帝嘛,和皇帝就不要说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了,皇帝都这样。

  第二天就是正月十五,也是百官结束休沐后的第一个上朝日。一大早天儿不好,阴沉沉的,深广的奉天殿即便燃起了宫灯,也是隐隐绰绰光线昏暗。

  皇帝和太后早早就临朝了,皇帝坐在九龙髹金椅上,太后错后些,凤冠博鬓,大授大带,端坐在皇帝左侧的凤椅里。殿门大开,三公九卿列队按序而入,有心之人甫一入殿,首先要看的便是太后面色,结果见太后如常,也就没什么可质疑的了。

  唱礼的内侍在一旁引导众臣三跪九叩,天街上的羊肠鞭子甩动起来,发出一串破空的脆响。众臣礼毕,太后身前的珠帘缓缓落了下来,朝堂上没有门帘子,殿外的风流动,吹得珠帘左右轻晃。

  帘后的太后这时才说话,缓声道:“先帝升遐,太子即位,彼时太子年轻,予也曾日夜担忧,唯恐太子治国不力,耽误了大邺江山社稷。然这两年来,皇帝理政很是从容,加之有诸臣工辅佐,大邺再创盛世有望,予也放心了。如今皇帝年满十八,上年确立了皇后人选,按着祖制,到了亲政的年纪。今儿是上上大吉的好日子,趁着年味儿未散,越性儿把大典办了。皇帝改元,大赦天下,也让百姓们沾沾光。”

  太后说完这话,便听得底下山呼万岁,着实一副众望所归的热闹景象。

  也不知是人声大作震动了太后,还是时候一长腰杆子发软,太后向一边偏移过去,还好珍嬷嬷眼疾手快扶住了。

  月徊吓了一跳,珍嬷嬷脸上却淡然,给蹲在椅后的月徊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继续说话。

  月徊点了点头,复拿捏着嗓子叫了声皇帝,“今年是你亲政头一年,年号可定下了没有?”

  皇帝说是,“遵母后懿旨,改元熙和。”

  月徊道好,“既这么,符玺郎何在?”

  早在一旁候命的符玺郎率众托着天子六玺缓步而来,到了宝座前跪地,将玺印向上敬献。皇帝走下御座,象征性地接了国玺,至此大礼就算成了。月徊透过凤椅上的镂空雕花看见外头情景,大大松了口气。

  珠帘后的太后声调里带着一点笑意,“好了,皇帝亲政,予也该功成身退了。今后还盼众卿全力辅佐皇帝,开创出个太平盛世来,那予便对得起先帝,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珠帘后又落下一道金丝绒的垂帘,朝堂上千岁呼得山响。太后在垂帘的遮挡下被搀进了肩舆,很快送回了慈宁宫。

  往日吆五喝六的太后,如今变成了一摊死肉,不能说话不能行动,只有眼珠子还活着。两个太监把人抬进暖阁里,月徊先前以随侍女官的身份陪着上朝堂,回来自然得把人送到地方。正要离开,恰好迎上太后那双愤怒的眼睛,她微顿了下,掖着手道:“娘娘这会子恨不得杀了我吧?”

  暖阁里的人都被珍嬷嬷遣了出去,只余月徊和她留在脚踏前,太后恨的当然不只月徊,更恨这个日日伴在身边的贴身嬷嬷。

  珍嬷嬷叹了口气,不慌不忙道:“主子八成不明白,您对奴婢那么好,奴婢为什么还要反您。早前您放我出宫嫁人,那是多大的恩典呐,奴婢实在感激您。可您为什么不好事做到底,让我在宫外太太平平过日子,为什么在我嫁了男人,生了孩子之后,又把我召回来呢。您也生过一位公主,也知道母子分离的痛,当初公主出嫁,您在宫里哭了三天,就不明白我也想我男人,我也想我儿子?如今我儿子大了,前年高中入仕,到了要人提携升官儿的时候,梁掌印答应,只要我照他的话办,就让我儿子升知州……所以娘娘,奴婢只有对不住您了,这是您欠我们母子的。当年我儿子才两岁,您一道懿旨活活拆散了我们,害得我男人当了二十年的活鳏,我儿子自幼没有母亲照应。二十年的旧账,到今儿才让您还,不过分吧?”

  床上的太后瞠大了眼睛,起先满脸愤恨,听了珍嬷嬷的话,眼里的光逐渐暗下来,最后化成泪,从眼角滚滚而下。

  珍嬷嬷卷着帕子,上前替她擦了擦,淡声道:“娘娘别难过,虽说您现在变成了这模样,可您一向没有亏待我,瞧着往日的情分,奴婢也会伺候您到归西那一日的。其实您这么着挺好的,往常您太浮躁,谁的话都听不进去,您只知道自己是皇后,是太后,却不知如今变了天了,要懂得应时而变。如果没有这一遭,您的脾气还得闯大祸,到时候保不住自己的命不说,更会连累公主和驸马,让他们恨您一辈子,又何必呢。眼下这样,饿了吃困了睡,等天晴的时候奴婢带您上外头晒晒太阳,天儿暖和了再去看看花,这才是宫闱里头的清闲日子,不比您见天鸡飞狗跳强?”

  太后似乎认命了,那两大穴位叫杨愚鲁下了黑手,司礼监作恶的功夫炉火纯青,既留了她一命,又让她活死人般受人摆布。只是这个宫女叫她意外,原来世上真有人能学人语气声调,学得那样活灵活现的。上回罚她板著,只因为她是梁遇的人,却没想到张恒翻遍了直隶地面儿,原来要找的人就在宫里。

  太后发狠盯着月徊,月徊有点儿心虚,闷着头说:“是我,全是我干的。”

  认罪倒认得毫不含糊,然而得知了真相又如何,今后自己不过是个幌子,这宫女还会继续不定还会削藩处置那些王爷……太后闭上了眼睛,不敢想,细想之下都是罪过。

  珍嬷嬷毕竟有了年纪,见识的多了,心也给锤炼成了铁。她笑着对月徊说:“姑娘回去吧,过会子皇上和掌印就散朝了。先前我的话,姑娘都听见了,请姑娘代我在掌印面前美言几句,我这厢先谢过姑娘。”

  月徊道好,向珍嬷嬷行了个礼,从暖阁退了出来。

  夹道里头有风,吹得人鼻子发酸,月徊迈出宫门,边走边思量,这世道什么最可怕?人心最可怕!

  帝王为了稳固地位,为了顺利亲政,做出这种事来不难理解。可珍嬷嬷是自小跟着太后的,跟了几十年,结果利益当前,新仇旧恨一并涌上来,理直气壮地把旧主害成了这样,实在叫人}的慌。难怪当初梁遇说了,不愿意让她跟在身边,不愿意让她看见真实的他,当时她并没有把这话当回事。现在明白过来,这紫禁城凶险,地位再崇高也没用,哪天不留神,也许就阴沟里翻船了。

  她回来得早,便站在乾清宫前的月台上等着,云层压得很低,天地间灰蒙蒙的,不知什么时候又会下雨。等了很久,终于看见乾清门上有仪仗进来,她忙下台阶迎接。皇帝由梁遇随侍,九龙辇停下,梁遇架臂接应,皇帝迈下辇车的时候看见她,什么都没说,含笑冲她眨眨眼。

  也就是他一个笑脸,月徊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太过妇人之仁了。世上善恶总是相对的,对太后心善,对今天的皇帝未必不是恶。这么一琢磨,心里的阴霾就散了,忙肃容跟在梁遇身后进了东暖阁。

  东暖阁里只有他们三个,皇帝道:“今天要记月徊大功一件,要是没有她,朝堂上不会缺了那些阴阳怪气的话。”

  月徊听了,赧然道:“奴婢凭借这点子上不得台面的本事替皇上办事,不算什么大功劳。”

  皇帝却说:“朕赏罚分明,既然办好了差事,那就该赏。你说吧,想要什么?”边说边拿余光瞥了瞥梁遇,“除了朕答应你的贵妃位,还有什么?”

  月徊红了脸,不安地瞧了哥哥一眼,“快别说贵妃了,打趣的话不能当真。”

  皇帝是男人,这种事上必要比月徊更主动。他许月徊贵妃之位,当然不单是对月徊的承诺,更是对梁遇的一重保障。古来宦官再得宠,终究不过一时,但若是有至亲成了后妃,诞育了皇子,那就真正和这王朝联系上了。

  然而梁遇对这一切似乎淡漠得很,他连看都不曾看月徊,揖手对皇帝道:“主子厚爱,臣和月徊都明白,月徊是个胸无大志的,主子这会儿赏她,她没准儿要一屉子点心就觉得够够的了。主子要是真有心,且留着吧,等她什么时候想起来,再来讨主子恩典。”言罢顿了顿,复又道,“不过臣眼下正有件好事儿要回禀主子,趁着今天主子亲政,也凑个好事成双。”

  皇帝哦了声,“是什么好事儿?”

  梁遇唇角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臣才刚得着奏报,说太医院例行为四位女官请平安脉,司帐的脉象有异。底下太医不敢断言,又请了胡院使复诊,胡院使诊出是喜脉,且已有三月大小了。”说着长揖下去,“这是主子亲政后的头一桩喜事,也是主子的头一个子嗣,如此双喜临门,臣恭喜主子,贺喜主子。”

  月徊一听,有点傻眼,这个还没娶妻就想让她当妾的爷们儿,今天居然诊出要当爹了,人生真是处处充满惊喜。

  皇帝怔了下,尴尬地看看月徊,茫然问梁遇:“皇后还未进宫,这事儿……当怎么处置才好?”

  第47章

  梁遇忖了忖道:“若是大婚之后孩子落地, 那一切便顺理成章,皇后娘娘也没什么可计较的,毕竟帝王家子嗣最要紧。若是孩子落地赶在了大婚之前, 那……便先养在别处, 等中宫册立后再让孩子回归正统,如此既不有违祖制, 也顾全了皇后娘娘的颜面。”

  皇帝沉吟了下, 说也好, 只是月徊面前难以交代,一时脸上有些讪讪的。

  月徊呢,心里说不上来是种什么滋味儿,强颜欢笑着, 纳了个福道:“奴婢恭喜皇上了,这是皇上的第一子, 多难得的!今儿真是个好日子……”

  可是话里透出了酸酸的味道, 梁遇侧目看了她一眼, 心头隐约浮起一点畅快来。既是为月徊看清现状,也庆幸那四个女官总不至于那样无用,没有笼络住帝王心不打紧,只要生下皇长子,比什么都重要。

  那些甜言蜜语的话, 显然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容易说出口了, 皇帝瞧着月徊,有种望洋兴叹之感。要是梁遇不在,他还能私下哄一哄月徊, 可如今梁遇也在场,自己再言之凿凿的, 实在让人羞臊。

  唯一能做的,就是悄悄托付梁遇。皇帝暗里牵了牵他的衣袖,“大伴……”

  梁遇道是,“听主子示下。”

  皇帝朝外看了看,月徊已经大步流星往殿门上去了,他有些为难地说:“请大伴替朕周全,月徊那头,朕怕伤了她的心……”

  梁遇宽和道:“请主子放心,臣自会同她说的。月徊不是小家子气的姑娘,她会明白主子的处境和不易。”

  皇帝颔首,一副托赖的样子,梁遇拱了拱手,却行退到暖阁外,循着月徊的身影去了。

  原本衙门里有好些公务要处置,但事有轻重缓急,眼下还是月徊更要紧。

  西一长街的夹道里风很大,往北走,简直像闯进了冰窖里,他抬袖掩住口鼻,叫了声月徊,月徊没有理他。他只得快步追上去,走近了又唤她,她“嗳”了一声,这回不像刚才在奉天殿上中气十足,听上去猫叫似的。他心里明白,大大咧咧的姑娘,也有细腻的小心思。当初欢天喜地进宫,是冲着少年纯洁的情感,如今她还是那个她,皇帝却未必是她当初看重的那个人了。这样的落差,难免会生出被辜负的惆怅来。

  月徊应虽应了,却没有回头,顶着风往前走,侧脸看上去气恼又倔强。

  梁遇倒觉得她有些可怜,轻声说:“这种事以后会层出不穷,有什么可生气的?”

  月徊鼓着腮帮子不说话,快步进了乐志斋,一路往围房里去。

  梁遇追在她身后,真有些跟不上她的脚踪。回廊上迎面遇见宫人,那些宫人纷纷避让到一旁俯首叫老祖宗,他摆了摆手,让人都散了。好容易追进她的他坦,进门见她正给自己倒茶喝,嘴里说着“渴死我了”,可是他明白,她不过在掩饰难堪罢了。

  他在圈椅里坐了下来,“哥哥先前的话,你听见没有?”

  月徊嘟囔:“听见也没能让我心里好受些。”

  可是她的不痛快,却成全了他的好心情,他得花好大的力气才能克制自己不笑出来,最后只道:“你进宫之初,就应该知道会有这一日。今天是第一子,将来还有第二子、第三子……皇帝的重担不光是治理江山,更须开枝散叶。”

  道理她都知道,但可以一边识大体,一边耍小性子。

  “他昨儿还说要让我当宠妃来着,”她气鼓鼓说,“皇后另有其人就算了,今儿他又当上了爹,这也太快了。我忽然觉得他不是我一辈儿的人了,有了孩子就像长辈似的,我不能再和他瞎搅合了。”

  梁遇听了这话,十分称意儿,“帝王隔三差五当爹,再寻常不过。既要跟皇帝,就得预备着不时有新街坊,不时有孩子来给你请安。没法子,宫里后妃都是这么活的,所以我早说了,守住自己的心最要紧,不用太多的情,你就能刀枪不入,多个把孩子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月徊越发不服气了,“要是其他三位女官就算了,偏是司帐!她前阵子才害死我的蝈蝈,这会儿又叫她怀了皇嗣,那往后她更要得意,更爱挤兑我了。”

  梁遇淡然道:“事儿过去就过去了,别惦记你的蝈蝈了。有了身孕的人不能在御前伺候,回头就要挪到别处去养胎的。”横竖皇帝暂且不会晋她位分,等将来孩子落了地,那宫人有没有命活着都是后话,有什么可计较的。

  月徊终于叹了口气,“我后悔进宫了。”

  梁遇嗯了声,“当时皇上发了话,这件事板上钉钉,你也是没有办法。”

  月徊听了有点儿心虚,“不是,当初我进来的时候可高兴了,就是冲着皇上来的。可现在才明白,宫里有那么多的不顺心,还好有您在。”

  外面飘起了小雪,透过半撑的支摘窗,能看见风的走势。梁遇起身关了窗户,屋子里愈发昏暗了,他问:“那你如今,心里还喜欢皇上吗?”

  喜不喜欢,说不上来。他要迎娶皇后,她微微有点酸涩,他有了头一个孩子,她又是微微有点酸涩,单只是酸涩,程度不深。可她没有其他比较,觉得酸涩就够了,如果不是喜欢到近乎苛刻,她就可以很大度地继续喜欢皇帝。

  于是她问梁遇,“您说,皇上好不好?”

  窗前的梁遇回过身来,倒也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他是个好皇帝,但未必是好丈夫。宫里女人太多了,男人身处花丛,雨露均沾,时候一长,哪里来的真情实意!眼下他和你海誓山盟,不过是因为女人还不够多,将来东西六宫都填满了人,那么些个妃嫔时时制造偶遇,时时撞进心坎里来,他有多少精力,还能再顾及你?”

  月徊坐在宽绰的圈椅上,两臂撑着身子,两脚悬空着,不无惆怅道:“您是说,将来我的身子就算留在后宫,我的心也不能归皇上,是这个意思吗?”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其实他一直话里有话,她哪能听不出来。原本作为一个一心想把持朝政、把持皇帝的权宦,要求妹妹和他一心理所应当,可不知为什么,被她一语道破的时候,他竟然觉得有点心慌。他开始忖度,是不是自己对她的要求过于严苛,过于不近人情了。然而再细思量,他从来就是这样的人啊,打从入宫那天起,一切都以利己为目的,怎么到了她这里,就瞻前顾后起来。

  他定定神,慢慢沉下了心,“这是宫里自保的手段,因为日久年深,你没有那么多的心可供他伤。”

  月徊沉默了,半晌涩然看了他一眼,“还是哥哥这样的好,一心谋权,谁都不爱。”

  坐在暗处的梁遇轻叹了口气,谁都不爱,却也未必。他心里应该是牵挂着谁的,有时候午夜梦回,很久都难以入睡,脑子里乱糟糟,心头杂乱地跳……他只是不敢细想,对于他来说,想得太多都是罪孽,他如今这样,还能指望什么!

  月徊见他不言语,才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她嗫嚅了下,“晚上您有差事要忙吗?咱们一块儿喝一杯吧,今儿是元宵节。”

  是啊,今天是元宵节。他想了想道:“宫里要往朝中大员府上送食盒,徐家得我亲自送,你收拾收拾,等我回明了皇上,带你出去看花灯。”

  月徊一听,顿时来了精神,皇帝要当爹这事儿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说定了,不许撇下我自个儿走了。”

  梁遇乜了她一眼,“你见天的担心我和皇后有点儿什么,不带上你,回头又要没完没了地絮叨。”

  女孩儿家唠叨似乎是天性,尤其对关心的人,越关心越爱唠叨。

  梁遇过去十一年孑然一身,跟前近身的人周全侍奉吃穿就罢了,没有人敢来过问其他。也只有月徊,缠着问长问短,唯恐他行差踏错被人骗了、糟蹋了。他觉得有点好笑,这世上只有他算计别人,何尝有人敢来算计他?她糊里糊涂,心却是纯粹的,他忽然发现有她这么杞人忧天很好,他喜欢这种家常的温暖,即便这份家常是偷来的。

  夜里有了约,于是这大半日都悬着,虽然处置起公务来如常,但不时要去瞧瞧座钟,唯恐误了时候。好容易捱到申时,趁着天还未黑就要出宫,和月徊说好了在延和门上碰头的,他到了那里却不见她的踪影,只得耐着性子,系紧斗篷的领扣。

  雪虽停了,天气却愈发阴冷,风吹得领上狐裘翻飞。忽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回头看,正是那丫头,换了一身太监的衣裳,笑嘻嘻镶着暖兜,耳朵上扣着暖耳,那模样,一看就是个宫痞。

  “您久等啦。”她眉眼弯弯,抖了抖荷包,“我都预备好了,还带上了月例银子,回头我请您吃驴打滚。”

  梁遇见她没披斗篷,蹙眉道:“就这么出去,夜里没的冻死了。”

  她也不管,挽着他的胳膊嬉笑:“早前我一件破棉袄就能过冬,也没见冻死呀。我皮实,死不了的,快走吧,再晚皇后娘娘都吃过元宵了,您这御赐送过去也是白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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