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殿 第47章

作者:尤四姐 标签: 情有独钟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月徊回头瞧他,q着鼻子道:“好生办差,别偷懒儿。”

  曾经的穷哥们儿一副难分难舍的模样,梁遇回眼一瞥,沉着嘴角登上了两船之间连通的跳板。

  福船和宝船都大得惊人,并排停着像两个庞然的怪物。船身壁立高逾几丈,下方是湍急的海水,他负着手快步走了过去,因为不大高兴,连脚底下犯怵都忘了。

  月徊也舍不下小四,这回一见,下回就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了。可哥哥走了,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比催促还厉害呢,她着急赶上去,小四又巴巴儿看着她,最后还是那一声“西洲”,叫住了他要追过来的步子。

  月徊调转视线看,珍熹格格掖着手,仪态万方地站在舱楼前,脸上虽带着笑,眼神却是冷的。

  据说这姑娘只有十五岁光景,十五岁的城府,恐怕十八岁的月徊都望尘莫及。她先前还说要送湖绸给她的,不可能不知道她就是梁遇的妹妹,然而根本无心结交,连打个招呼都觉得多余。她只是静静看着小四,见小四不挪步,又轻声加了句“西洲回来”。月徊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养大的猪会拱菜了,拱菜之前还把刀叼来问她要不要吃肉,她说不吃,他就决定继续拱菜去了。

  月徊心里升起一种嫁女的惆怅,深深望了小四一眼,这才转身往福船上去。

  船腹上用以收放跳板的口子渐渐合起来,月徊赶忙向小四挥挥手,小四才抬起胳膊,那栏板就落下,隔断了彼此的视线。

  t望台上角螺吹起来,绵长哀戚的声音是起航的信号。两艘战船错身而过,回归各自的航道,月徊提着曳撒登高再看,只能看见甲板上的身影渐去渐远,锦衣卫的行蟒旗在风中招展。

  月徊耷拉着两肩垂头丧气,到这会儿才想起找哥哥,可惜左顾右盼没在甲板上找到他,便趋身往他议事的舱房里去。

  还没进门,听见里头梁遇的声音,无情无绪道:“宇文氏雄心不灭,到底是茹毛饮血过来的,上百年都磨不平他们的性子。这回打发这位进宫,看来不是善茬,知会曾鲸好生留意她,别叫她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杨愚鲁道是,“这南苑王府看着温驯顺从,谁知一个姑娘就不好应付。”

  一旁的高渐声道:“上回皇上即位,南苑王进京朝贺,我那天倒班错过了,不知南苑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梁遇倚着竹青引枕冷冷一笑,“心取山河,杀气扑面。”

  大多数人很难想象,一个长得那么隽秀的男人,眉眼间会有渊海一样深重的戾气。梁遇早前见过宇文元伽,是个十足的美男子,但过于阴郁,便有相由心生之感。

  大档头冯坦道:“照说南苑如今富庶,可那些祁人怪得很,我在西山健锐营结交过一个兵勇,张嘴就是娶萨里甘(妻),纳福七黑(妾),生孩珠子。”

  “没什么怪的,祁人讲究多子多孙。人口越多,积蓄的力量便越大。”梁遇斜眼一瞥,秀长的眸子里满含轻蔑,“你只当他们是为玩儿女人才生孩子?错了,他们是为了生孩子才玩儿女人。”

  冯坦啧啧,“倚疯儿撒邪,怪道都说宇文是狐狸的种。”

  他们里头商议的时候,月徊就在纳闷,当初让她假借太后的嗓子把宇文氏招进宫来,早知道是这样,哥哥为什么要这么做?

  人都散尽后,她挨在边上小心翼翼求哥哥答疑解惑。梁遇脸上神色淡漠,垂眼拨弄着菩提,曼声道:“咱们这号人,在太平盛世里头活不下去。河床淤塞才用得上治河人,河清海晏的,咱们靠什么吃?”

  也就是一边治理,一边搅局,这是司礼监的处世之道。月徊茫然点头,想起刚才那位格格和小四的形容儿,她又有点晃神了。小四这孩子打小就不会说谎,她才刚和他提起宇文家姑娘,他就有些躲躲闪闪的,别不是几个月的朝夕相处,处出情来了吧!

  “本来小四还说,要让我跟着回北京呢……后来怎么就没提了?”她喃喃自语,“这孩子怪有孝心的,使劲儿往上爬,是为了将来养活我。可是……那个什么格格喊了他一声儿,他都没送我过船……”说完又有点儿心酸,想是在小四心里,她已经不那么要紧了。

  这是吃味了么?梁遇听她抱怨,心里不称意,皱了皱眉道:“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原本就脆弱,你指望那些做什么?你是不长脚么,要人送你过船?先前整年在运河边上跑,这会儿计较起那个来。”

  月徊听他语气不善,拉着脸阴阳怪气道:“您还说我?我看您瞧宇文姑娘,瞧得眼睛都发直了,您不脆弱,只是被美色迷花眼罢了。”

  她指鹿为马不是第一回,梁遇也不气恼,一副安然的样子,半闭上眼睛道:“宇文氏出美人,那姑娘长得不错,也算名不虚传。”

  “不光长得不错,还会说好听的呢。”月徊赌气道,“好听的谁不会,我也夸夸您……云山苍苍,江水泱泱,督主之风,山高水长。”

  梁遇掀起了眼皮,“近来读书了?不错……”

  月徊不理他,兀自抱膝坐在榻上说:“我瞧宇文姑娘对小四不一般,我听见她叫那声‘西洲’,叫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我一个女人尚且如此,小四是男人,更不顶事了。”

  梁遇一哂,“喊了声名字,叫你吃了半天味儿。看来娘姓错了姓,要是姓贺,你的汗毛就竖不起来了。”

  月徊被他说得愣神,这是什么意思?贺西洲?喝稀粥?

  她尖叫起来,“梁什么,别当我听不出来,你这是对娘大不敬!”

  第71章

  梁遇怔了下, “梁什么?梁什么!”

  月徊鼓起了腮帮子,本想扬声和他比一比谁的嗓门高,但碍于环境不便, 还是压着声, 伸出一根手指往他胸口戳了戳,“不能叫你梁日裴, 当然叫你梁什么!别给我东拉西扯, 你对娘不敬, 我听出来了!”

  梁遇被她这么拿捏,有些心虚,可倒驴不倒架子,梗着脖子道:“我多早晚对娘不敬了, 你别乱给我按罪名。”

  月徊哼了一声:“娘明明姓傅,你却要给她改姓贺。为了能压倒小四, 你连娘都豁出去了, 娘要是活着, 一定骂你是不孝子!”

  抓住了别人的一句话就大肆曲解栽赃,这是小人行径。无奈这小人没脸没皮,遇上这样的人也只有自认倒霉。

  细想想,把母亲的姓氏拿出来说事儿确实不对,他自己也觉得亏心, 便打扫了下嗓子说:“是我一时口不择言了, 今晚我会在爹娘灵前认错的,要是他们不肯原谅我,我就跪上一个时辰。”

  月徊却又舍不得了, 那两块木疙瘩做的灵位,能看出什么原谅不原谅来。照这么说, 今晚上岂不是必跪无疑了?

  “其实……娘也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她支支吾吾说,“是我……我觉得您不该拿小四的名字打趣。”

  “是么?”梁遇眯着眼睛瞧她,“这个名字还是我给他取的,这会儿却说我不能拿他的名字打趣?梁月徊,你的身子坐歪了,连心都是偏的。”

  月徊噎住了,“我哪儿歪了!我这人再正直不过!我是说,您干嘛要往谐音上扯,我和您说宇文格格勾他的魂儿,你管人家叫稀粥,这不是存心抬杠吗。”

  她善于和稀泥,这话究竟打哪上头来,好像已经无法考证了。梁遇还在试图往正道上引,“我只是觉得一个捡来的弟弟,别在他身上花太多的心思。你送了他一程,已经是你做姐姐的意思了,往后的路他得自己走。男人女人在一起时候长了,难免会生情愫,这是人之常情,你不该过问。”

  这段话也是他现在心境的写照,只是身份不同,处境也不同,他的情愫到临了也许都是单方面的,这上头来说,他确实还不及小四。

  月徊计较的是另一宗,“您不担心么?那姑娘可是要进宫做娘娘的啊,小四拆了骨头才几斤重,经得起那种风浪?”

  “这也是他的路,用不着你来操心。”梁遇凉着嗓门说,“酒饮六分,饭吃七分,情用八分,足够了。你管得太多,一则没有那本事,二则也落埋怨,何必。”

  月徊不说话了,仔细斟酌他的高见,半晌才道:“情用八分?这话一看就是没动过心的人说的,喜欢一个人喜欢得死去活来,八分压根儿不够使。”仿佛她是情场老手,早就领教过什么是情了。

  所以说,劝人和真情实感自己去经历,必然是不一样的。他自问对月徊的情,很难仅用八分,然而在她面前讲大道理,八分似乎已经够多了,但她要是能回应,八分哪里填得满她的胃口。

  他不再说话,转过头瞧窗外。海上航行永远都是一样的风景,看不见人烟,也看不见岛屿。只有远处灰蒙蒙的水天、船舶,和偶尔略过水面的沙鸥。

  “好像要变天了。”他撑着引枕说。

  月徊没往心里去,这么大的福船,比那些压水而行的漕船可安全多了。海上变天是常有的事,下过一阵雨,起过一阵风,躲过那片云,就雨过天晴了。

  然而这天,确实变得有些殊异。下半晌虽天色不好,但还能从云层之后窥见光的韵脚。等到黄昏前后,天顶忽然布满赤红的火烧云,一层堆叠着一层,边缘镶着蓝边,像一片片发育不全的鱼鳞。

  众人都聚集在甲板上看,火烧云见得多了,却没见过这样的。梁遇从舱里走出来,负手望向穹顶,杨愚鲁带了个船工上前行礼,一面道:“老祖宗,这人在船上多年了,很有些经验。据说这是大风前的天象,要提点船上众人多加留神。”

  梁遇调转视线打量那船工,“依你之见,风几时会到?”

  老船工呵着腰道:“回督主,小的在十余年前碰上过这样天象,当时驾的是一艘鹰船,所幸距离海湾不远,便停了进去。风势来得很快,大约一个时辰就到了,大风过后再看海面上,那些躲避不及的船被拍得稀碎,死了好多人,官府足打捞了半个月,连一半的尸骸都没找到。”

  看来情况不大妙,梁遇沉吟着:“一个时辰……这里离最近的码头有多远?”

  老船工道:“咱们的船太大,小些的码头压根儿停不进去。前头倒是有个鹰嘴湾,水下没有岩礁,只要略略停靠,借着山势遮挡一下就成了。”

  “一个时辰能到么?”

  船工道:“开足了,应当能到。”

  梁遇点了点头,“既这么,即刻传令下去,升起所有的帆,划桨手分作五班轮换。要是人手不够,就把上层的厂卫调遣过去,一个时辰之内必要抵达鹰嘴湾。”

  杨愚鲁和船工应个是,匆匆下去传令了,梁遇这时方左右寻找月徊,平时总围绕在身边的丫头不知怎么不见了。他寻了一圈也没找见她,顿时有些急了,大声喊着“月徊”,从船头找到了船尾。

  他这里急火攻心,月徊正端着一只盖碗从下层木梯上上来。见他脸色不好,举了举手里的碗,“我饿了,去伙房弄些吃的……您饿么?要不要来一口?”

  梁遇寒着脸道:“海上要起大风了,别乱跑。风阵说话儿就到,你给我上舱房呆着,不管外头怎么样,都不许出来。”

  月徊见他眉头紧蹙,才意识到要出大事儿了。对于跑过船的人来说,遇上点风浪不算什么,未必弄得这样如临大敌。不过海上和内河不同,她抬头望天,火烧云褪尽后,呈现出一片空洞的青灰来。风卷流云压得极低,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天顶似的。

  甲板上厂卫跑动起来,隆隆的脚步声来去,看得人心发慌。月徊觑了觑他,“我这就回舱房……”走了两步又停住脚,“我回谁的舱房?我得和您在一起啊。”

  梁遇也不及多想,“去我的舱房,没我的令儿不许出来。”

  月徊听了撒丫子就跑,进了他的舱房,快速把盖碗里的杏仁酥酪吃了,心道不管怎么样,就算死,也得做个饱死鬼。

  福船张了满帆,一路向南疾行,渐渐能看见远处那状如鹰嘴的山崖了,但也正如俗话说的,望山跑死马。又行两刻,鹰嘴湾在夜色里渐渐变得昏暗,渐渐遥不可见了。

  风乍起,饶是福船那么大的船身,也被吹得摇摆起来。案头摆着的一只梅瓶经不住颠簸,哐地一声砸在舱板上,霎时四分五裂。月徊惶然从舱里走出来,见哥哥顶风冒雨站在甲板上,扬声高呼着:“别停,继续往前,靠到崖山那里去。”

  可是崖山眼下仅仅只能略微靠近些,船工再有经验,也不敢断言哪处水域一定没有暗礁。暗礁对于船体来说,危害不比风暴小,狂风袭来未必能将船体掀翻,船底要是被凿穿了,就只剩沉没一条路了。

  月徊自诩有经验,但这样的阵仗真没见识过,昏天黑地的,一阵阵搅得她犯恶心。以前她不晕船,这回竟有些受不住了,扒着门廊吐酸水儿,心里还在纳罕,前几天躺在躺椅上起不来的那个人是他吗?船都摇成这样了,他居然还好端端站在那里指派众人,果然没有极大的韧劲儿,当不了这掌印督主。

  好在福船是战船,构造上能扛风浪和撞击,一路迎着巨浪航行,船身上溅起几丈高的水浪,也没能撼动这船分毫。

  所有人都浇得水鸡似的,男人那股子乘风破浪的劲头在这时候尤为显见,没有人退缩,也没有人惊慌失措。终于靠近鹰嘴湾了,将四围的锚都抛下水,这船身就像被绑缚在了水面上似的。停虽停稳了,但能不能顺利躲过这次劫难,还得看造化。

  厂卫护着梁遇后退,仿佛正迎战一只无形的夜兽。他退到舱楼前,见月徊死命抱着抱柱,伸手把她摘了下来,在风暴中扯着嗓子冲她喊:“谁让你出来的!”

  “我不是不放心吗。”月徊也扯嗓子回应。

  话才说完,那支最高的桅杆被风刮断,往舱楼方向倾倒过来。饶是风帆早就熄下,那合抱粗的庞然大物也势不可挡。

  这要是劈在脑瓜子上,八成得开瓢吧……月徊吓傻了,眼睁睁看着那根桅杆在摇晃的风灯照耀下,拖着悠长的呻吟声向她砸来,连闪躲都忘了。

  正想这回要和爹娘团聚去了,猛地被人拽了一把。她站立不稳踉跄扑倒,只听身后轰然一声巨响,那人把她护在了身下。

  海水伴着木屑飞溅,沙沙响成一片,腿上虽没被砸到,但也溅得生疼。她顾不上那些,回身问:“哥哥,伤着您了吗?”

  梁遇脸色惨白,只说没事,“你受伤了么?”

  月徊说没有,“就是脚脖子疼。”

  他忙又来查看她的脚踝,寸寸地揉捏过去,庆幸道:“总算没伤着骨头,还好。”

  倾倒的桅杆架在船楼上,压垮了半边,另一边完好无损。梁遇拉着她躲进舱里,福船彻底被风暴包围住了,只听见满世界凄厉的风声雨声。

  他们容身的舱房一片狼藉,在颠荡中勉强支撑着,月徊吸了吸鼻子,“哥哥,我们这回要栽了吧?”

  梁遇把她抱进怀里,颤声安抚着:“会过去的……会的……”

  月徊伸手搂他,可小臂环绕过他肩背,忽然发现他肩胛处有个凸起的异物。她吃了一惊,忙探身看,原来桅杆飞溅起的碎屑击中了他的左肩,象牙白通臂描金袖[上,血已经渗透料子,淋漓流淌了满肩。

  月徊的眼泪涌出来,那种即将被再次抛弃的恐惧擒获了她,她哆嗦着抓住了他的两臂,“哥哥……哥哥你受伤了,不要紧,我给你拔出来,拔出来就不疼了。”

  梁遇却摇头,“不能拔,拔了血流得更厉害……等风暴过去吧。”

  船身又开始剧烈震荡,月徊因担心,仰脖儿大哭。女孩子哭起来真比外头的狂风骤雨还吓人,梁遇以为她害怕,切切安抚着:“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哥哥在,别怕……别怕……”

  “我那是害怕吗,我是担心您的伤啊。”她摸又不敢摸,唯有抽泣着呜咽,“您不能出事儿,不能丢下我,我只有您一个亲人了……”

  那种依恋是打在他心尖上的另一种疼,抓挠不着,又无处不在。不知是不是受伤的缘故,他可能有些恍惚了,就连她披头散发的狼狈模样,都能让他看呆。

  “月徊……”外面凄风苦雨,她就在他面前。他抬起手捧住她的脸,手上带着血,擦过她眼角的泪,留下一层薄薄的胭脂一样的嫣红。

  那肉肉的小圆脸儿,在他掌下像个饱满的花苞。她眉眼楚楚,含着泪的眼睛愈发深邃,他要溺进那片泪海里去了。遇上这样的风暴,身上又受了伤,能不能扛过去都是未知,他忽然觉得现在如果不说,将来也许就没有机会了。

  手开始颤抖,手指连着他的心,心也在不住痉挛。他轻声说:“月徊,你不知道我有多难过。”

  月徊隐约察觉了不对劲儿,可她觉得这种不对劲儿一定是哥哥伤得很重,重得要不行了。她大泪滂沱,“别啊,您福大命大,一定会扛过去的……”

  可是他的脸却靠过来,近得与她呼吸相接。月徊还没闹明白,他的唇便印在她唇角,然后一点点挪过来,喃喃说:“我早就想这么做了,早就想了……爹娘宽恕我……”

  梁遇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是精致人儿,口唇有兰花般的芬芳。月徊被亲得慌神,想推他又不敢,便惊愕着、木讷着,大睁着眼睛,看他一次又一次,从最初的柔情万千,变成了后来泄愤式的蹂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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