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遥舟无据
“说是宫中皇子要选侍读,召了小公子前去作个伴读。”皇子身份贵重,皇子伴读自然也得要有好的家世、才学, 若非哥哥幼时身体忒弱, 那也是得进宫做伴读的。
可是到底伴君如伴虎, 阿蒙又是这么个身份。
絮絮在白云观这些年又哪里得了安生呢,左不过是将忐忑的心放得离皇宫远了些。
儿女多了, 牵绊自然也就更多了。
“小公子明日要来广贤寺进香。”翠屏如是说。
他来做什么, 絮絮自然清楚。
阿蒙定也是早就晓得她在这山下, 是以特地趁了这次机会来瞧瞧她,若不然,崔家又没有人信教派的, 一个男子,无缘无故来拜什么佛。
“算起来,我们母子也有多年未见了。”久到她连阿蒙如今的长相都很不清楚。
离宫的时候是七年前,入宫两年,她与阿蒙, 九年不见了,那孩子应当有十二岁了。
十二岁,正是青春叛逆的时候。
“他都十二岁了。”这些年她时常想起自己与薛辞,与阿蒙,总觉得不过是一场露水般的缘分,早晨会一面,一夕便散去了,短暂如斯。
有时也会觉得,不过南柯一梦。
“只是他这样大摇大摆地过来,岂不惹得陛下怀疑?”絮絮还是担心容璟,怕他晓得了,会容不下阿蒙。
当初他忽然下旨替阿蒙更名,絮絮便觉得事有蹊跷。
“小公子到底是小姐的亲侄儿,见一面,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是她太过谨慎,反倒过于避嫌。
翠屏的话说进了她心里。
“那我......可以见着他了?”絮絮开心地笑了,然后望了一眼远处玩耍得正欢的宝儿,傻乎乎的一个孩子,全然没有容璟的半点精明。
“就......就别让他们兄弟俩见着了,明日你带宝儿下集市去,买些他想吃的东西。”这些年虽身在宫外,可是宫内的俸禄倒是一直不断,她们主仆住在这白云观中,所遇皆是好心人。
“明日轮到王道姑上山祈福,奴婢早就替小姐换好了名额,明日您只需借着祈福在山上等着小公子便好,不会引起旁人注意的。”
絮絮应了,手握成拳,仍是止不住的激动。
一夜未眠,到了天亮时竟还是那样精神得很,絮絮一早便起来收拾了床铺,轻轻搡了搡宝儿见他还睡着,便蹑手蹑脚地出了门,迎面碰着来送早饭的翠屏,于是问她:“到时辰了未?他们什么时候来?”
她自然是急的。
来山上进香,终归得早间来的,翠屏带着笑意,将粥端给絮絮,道:“小姐先将早饭用了。”
来了白云观数年,倒也习惯了清粥小菜的,絮絮将白粥用了,才听翠屏笑道:“再过一刻钟小姐便好上山了,昨晚刚得的消息,小公子一会就上山了。”
豪门贵胄进香,自然得扫帚相迎,是以清河崔家公子进香,倒是人尽皆知了,起码这山间的人是都晓得的。
广贤寺上刚出了太阳,絮絮跪在山前祈福,老远就见着四五个人朝山上走来,她连忙躲在石像后头,见那为首的少年人锐意尽敛,缓步从山下而来,其余的人皆跟在他身后。
那是他的阿蒙,竟已出落得这般挺拔了。
絮絮手扣着石像,又忍不住捂了捂胸口,眼泪情不自禁地就掉了下来,她连忙用衣袖擦了去,那少年人似乎微有察觉朝四周望了望,絮絮赶紧又缩了回去。
再出来时,阿蒙一行人已经走远了。
还是......不要再见了。
她于阿蒙来说,的确是天底下最不负责的娘亲,想必见面也只是相对无言,徒留遗憾罢了,而她又离开太早,或许阿蒙记忆不深,早就将她忘了。
然而倒是忘了好,忘了便不会知道自己的娘是怎么抛弃他的了。
絮絮宁愿他忘了,只是,他不会。
早些年阿蒙还给她写过一封信,那是在她初初离宫的时候,只是那时她没敢回,怕惹得容璟怀疑,这么些年过去了,他再没送过一封信来。
今日远远望这么一回,已是极大的满足了。
阿蒙进了香,下了山,按捺着性子,总算是到了白云观前,门口道姑行了一礼,抖着拂尘问他:“崔公子想见何人?”
他一时有些语塞,实在说不出那两个字,便求救似的望向旁边那人。
道姑只望了那人一眼,复又垂下头去。
那人长得实在可怖,容貌尽毁,体态不正,丑陋至极,然而却又生了一幅好嗓子。
阿蒙点了点头。
“我家小公子想见一见宫里来的那位。”这白云观常年无贵人踏足,更无人常住,他们口中说的“宫里来客”想必只会是七年前来此的兰妃了。
“你告诉她,阿蒙来看她了。多年未见,不知她身体安康否?”仍是不想唤她姑姑。
道姑进去通报。
阿蒙等得心焦。
他自小沉稳,向来不将任何事放在眼里、心上,祖父更是教导他为人要冷、要狠,可是这一刻,他还是忍不住的心颤。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阿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处。
谢方握紧了手里的剑。
却仍还是那个道姑。
道姑与他们回话:“贵人今日不在观里,你们算是扑了个空了。”
阿蒙望着谢方,自嘲般道:“她是刻意躲着我的。”
谢方的嗓音有些哑,像是压了什么:“也许是......命里无缘吧。”不知是说阿蒙还是说别的什么人。
道姑双手作揖:“缘分一事,实在强求不得,若有缘,还是会再见的。”
第59章 服软
早起来时还是晴空万里, 没成想这会子阴云聚起来,瞧着是要下一场大雨的架势。
谢方劝他:“咱们早些回驿站吧,一会雨下大了, 可是寸步难行。”
阿蒙又回首瞧了瞧白云观,那道姑仍是一幅表情, 不曾变化过的样子,冲着他们一行人稍稍点了下头, 道:“这位先生说得对,要下大雨了,公子早些去避雨吧。”
有心人若想避而不见, 那即便是在这里住上十天半个月,也是见不着的,还不如早日放下执念, 回去过自己生活。
阿蒙只好点了点头, 与那道姑说:“若她得空见我了, 还烦请告诉她,我就住在城里的十字巷的驿站, 我后日离京去清河。”
也许......娘想通了, 会愿意见他一面。
他们这一世的母子情份已经够浅的了。
道姑不问缘由, 只点了点头:“我会告与她的。”
说罢,阿蒙点了记头才离去。
他的背影愈来愈远,絮絮才从旁边走出来, 道姑摇了摇头,叹息道:“这又是何苦,他想见你,你也想见他,见便是了。”
絮絮苦笑道:“相见不如不见, 对我和那孩子,都好。”
晚间果然下了大雨。
白云观主宋晓月星夜来见她,甫一见面便要跪下行礼,絮絮大惊,连忙将她扶起:“夫人,陛下病重,秘密遣了人来接夫人皇宫。”
絮絮伸出的手立马顿在了原处。
她甩了甩袖子,慢条斯理道:“陛下病重,与我何干,我们早就是陌路了。”
这些年她过得惬意至极,又何必再回到那笼子里的皇宫去。
宋观主自个儿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直视着絮絮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这些年的朝堂,还不够乱吗?”
“陛下让清河崔小公子来京是为了什么?若非崔小公子来见了陛下,陛下又怎会忽然病重呢?”
一问接一问,倒好像是个什么珠子,统统被串在了一起,絮絮只觉得头痛欲裂,满腹疑问。
“采儿来京不是因为陛下疑心深重吗?”
宋观主冷笑一声,抖了抖袍子,道:“这些年夫人远离深宫,远离纷争,自然对外间的事一点也不关心,可是我是陛下亲姨母,又怎会对他的事不上心?”
“当年我姐姐暴毙在宫中,爹从乡下把我接回来,寄养在观中,就是怕我再遭意外,这么些年,我瞧遍了这深宫的波云诡谲,也晓得陛下身边是怎样的豺狼环伺。你以为,若非是我,陛下怎会放心将你托付在这白云观中?”
“我不愿要那些个世俗的荣华富贵,也不稀罕什么清高的名声,便索性改了名姓,隐居在这白云观中,这世上唯有陛下晓得我的身份。我是他亲姨母,可从来都没尽过一天做长辈的责任,他心里有埋怨,我不是不晓得的。”
“直到他将你托付到白云观中,我才明白,无论怎样,我都是他的亲姨母,他都是我的亲外甥。”
“我逃不过去,同样,崔兰音你也逃不过去。”
这些年絮絮在这观中吃着、住着,却从未发现过这惊世骇俗的消息,大约也是因为容璟他,从来没有来过白云观中。
经年未见的人,又岂止她与阿蒙。
只是絮絮打定了主意,态度冷硬。
宋观主也不逼她,只是兀自冷笑道:“若是陛下殡天,皇后把持朝政,你觉得她会不会放过你和你儿子,包括崔家?”
絮絮微有动容。
宋观主又下了猛药:“那个大理寺少卿崔叙可是你的庶弟?若你再没有行动,第一个死的就是他。”
天边忽然划过一道闪电,将这晦暗的黑生生划破,寂静黢黑的室内亮了一下,然而很快又恢复到黑暗里。
只余二人心跳博弈。
汗渍落下,这絮絮忽感这夏夜是越来越闷了。
好像那个夏天,她还在宫里,眼前是容璟晃来晃去的身影,他的眸光饱含深意,他将自己压到在小舟之中,荷叶莲莲......
又是一个夏夜,她跪倒在雨中,容璟自她面前冷漠的走过,她的孩子们就在那个雨夜出生了。
可是后来......
他们的女儿没有了。
死在一个悲伤的雪天。
好像与容璟的记忆都是一些雪啊雨啊的,都不是什么好天气,这大约是自她第一次见容璟的那时就注定了的。
“桐儿,桐儿不哭,娘一定会救你的!”午夜梦回,总是看见她那可怜的小女儿,从滚烫一直到冰凉,然后被他们堂而皇之地夺走,埋在不知是什么地方。
他曾给予的诺言,只不过是空洞的泡沫,外头瞧着五彩斑斓,好看至极,其实内里空虚无比,什么也经不住,只是拿手指头这么轻轻一戳,便全然破了。
宝儿见娘醒了,揉了揉眼睛,遂问:“娘你怎么醒了?”
絮絮摸了摸宝儿的脑袋,问他:“娘在想,咱们回宫去好不好?”
宝儿摇了摇头,给了絮絮一个白眼,蹬着脚丫子瘫成一个“大”字:“娘你说什么傻话呢,你不是说宫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吗,那还回去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