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未晏斋
在太后心中,那个滑头而左右逢源的荣聿是她自己人,想必不会违逆自己的意思的。就让这姑娘多捱两天,慢慢再整治皇帝就是了。
————————————————————
李夕月侥幸暂时逃过一顿痛打,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太监拖到园子外,塞进一辆大车,车窗是钉死的,里头一片昏暗。然后前头的大马“得得”地跑起来,她头晕目眩蜷缩在大车的一角,眼泪不住地往下流,担心自己未知的命运,更担心昝宁。
慎刑司在皇城内,马车一路走了好一会儿。
车帘子突然一揭,光亮涌进来,李夕月伸手挡了挡眼睛。押解她来的一个嬷嬷嗤笑道:“这会子怕丢人了?”
李夕月没觉得自己丢人,她不做声,眼睛适应了之后,理了理衣衫,从车里往外走。大车下架了一条板凳,她提着袍子,扶着车辕,缓缓地踩着凳子下来。那嬷嬷抱着胸冷漠地看着她,李夕月朝左右一张望,然后对那嬷嬷蹲蹲身:“嬷嬷,是到了慎刑司了么?”
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客客气气的,笑容虽苦涩但也还真挚,那嬷嬷脸色好了一些,想想这姑娘也叫个倒霉,非要跟个没权没势的背晦皇帝——不然出宫后嫁谁不好?
嬷嬷说:“就是这儿了,你也不用怕,到了这儿,老老实实的,少吃苦头。”虽然板着脸说话,语气倒和善多了。
一番交接的手续,李夕月进到里面,这里到底还是皇家内务府所属的地方,待宫人总算不薄,后头一间一间的小屋子,白垩墙,青瓦顶,大条炕,还挺干净。
那嬷嬷把门一关,对李夕月喝道:“裤子都褪掉。”
李夕月脸一白又一红,她估摸着这还是要验她的身子,看是不是处子。
虽然有过经历,但到底还是私密的,李夕月羞得不行,垂着头扭着辫梢:“我……我……”感觉自己的脸发烫,忍不住就摸摸脸,又摸摸耳垂,然后发现自己的耳珰只剩了一只——大概在被押解到刑凳前有一番扭弄,挣掉了。
她摘下另一只耳珰,叹了一口气,终于说:“嬷嬷,也不用验了,我……我确实不是处子,这话我也犯不着骗您,更不必骗太后。”
那嬷嬷想了想:太后是打着这姑娘勾引皇帝的旗号处置她的,自然需要她不是处子,她都自己认了账,硬要验一验也多此一举——自己省一件事倒不好?
于是说:“那行,你把袍子解开。”
李夕月不知道她要干什么,这没这么丢人,所以也不犟,乖乖地解袍子,春衫里面是薄薄的中衣,粉红色衣领绣一枝小蔷薇,栩栩如生的。
那嬷嬷笑道:“手挺巧啊。”伸手在她小肚子上按了又按。
李夕月被她按着肚子,感觉痒痒的,憋了一会儿憋不住了,忍不住笑了一声,又赶紧道歉:“嬷嬷,不是我想笑,我实在是……怕痒。”
那嬷嬷笑道:“看出来了。”
找手绢擦手,却一时没找见,紧接着看见李夕月掏出一块来,低声怯怯地说:“我这块还干净的,没用呢。”
嬷嬷接过手绢,看上头绣着一只翩翩的蝴蝶,亦是活灵活现的,不由又赞了一声,说:“我家的小闺女要有你一半手巧就好了。”
“嬷嬷家也有个小姑娘啊?”
嬷嬷点点头说:“嗯,明年十三了,也该造册进宫了。”
说着,突然有了点相怜的意思。
这姑娘相貌亲善,不骄矜,不做作,聪明手巧,她见着也觉得挺喜欢——可惜是太后用来作筏子对付皇帝的,肯定是没好果子吃了。
嬷嬷居然叹了一口气,说:“我刚刚按了你的小肚子,里头没什么硬块——估摸着你没怀娠。”
李夕月蚊子叫一样“哦”了一声,心道昝宁十次倒有八次最后时刻不肯弄在她“里面”,就是怕弄得她怀了孕不好办。现在估摸着怀孕了倒多条护身符?
但紧跟着那嬷嬷悄然说:“好事,省得多受一重罪。”
怜惜地看她一眼。
李夕月明白过来,到了这地方,有孩子也保不住,只要不让太后担名,下头人有的是神不知鬼不觉替主子背锅的手段。
她脸色发白,嚅嗫着:“那……还是至少要受一重罪的咯?”
嬷嬷说:“唉,太后发了话,你就想想开,硬硬头皮熬吧。一顿板子再痛,也是忍得过去的。”
看了看李夕月又说:“这会子估摸着郎中把脉也把不出来怀没怀,要动刑得等你月事来完之后。”确保太后不担“损伤皇嗣”的责。
问了她上个月月信的时间后,居然安慰道:“还可以等些天。你好好吃好好睡,把身子养旺健,到时候受得住些。”
李夕月像她阿玛,圆滑嘴甜,谁都不得罪,立刻含着泪点点头说:“嬷嬷,不意我这会子还能遇到您这样的好人!”
嬷嬷动容,却不能多说什么,付之于一声怜悯的叹息。
李夕月把仅剩的一只耳坠摘下来,双手捧过去:“嬷嬷,我知道您也看不上,可我这会儿也只有这么件东西拿得出手。这是感激您在这样的时刻还能说些暖心的话安慰我、指点我。您可别嫌弃。”
嬷嬷看看那枚小小的耳坠,用的是指顶大的珍珠,因为造型简单而不起眼,但胜在光泽明亮、圆润光滑,是颗极好的珠子,想必也值点钱——钱也是小事,这自身难保的时候,还能有这样从容感恩的心意。她愈发动容,也怜愈发悯这孩子,反过来又安慰了她几声。
李夕月在慎刑司干净的牢房里度过了七八天,日子挺难熬,她迫切地想知道外头的情形,但哪可能叫她这样一个囚徒知道分毫!
天天从窗户口看着太阳升起,太阳落下。每天认真地、努力地吃下每一口粗粝的饭菜,晚上孤独地躺在凉凉的炕上,盖着湿硬如铁的薄衾,想念着昝宁俊朗的一颦一笑,想念着他滚烫的怀抱和滚烫的亲吻,想得泪湿枕畔。
但晨起她还会努力地对自己笑,把硬如铁的薄衾叠好,把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她想着自己要好好活下去,活到听到他的好消息——她始终相信,他是一国之君,是那样仁慈聪慧,勤政爱民的君王,后宫动荡哪可能得到朝臣的认可?他一定会收复权位,一定会再来接她。
他们一定会在一起的!
终于一天,她觉得小腹胀满不适,亵衣上湿漉漉的。
她的月事来了。
她没有怀孕。
有些失落,也有些紧张,都是难以名状的感觉。
对她而言,最要紧的是她的审判即将开始,不管是怎么样莫须有的罪名,她必然要受一顿苦了。
果然,不几天她就被提溜出去提审,堂上是个内务府的司官,大概在慎刑司这种地方,见到的都是犯过的太监宫女,所以习惯性地板着一张黑沉沉的脸,一句柔和的话都没有。简单地问了几句,便说:“与慈宁宫传来的话一致,就按着太后的意思判好了。”
判书写完还不由慎刑司自己做主,要先提交给总管内务府大臣过目,再由内务府大臣出奏,得到批复后再行责处。一般又要几天工夫。
李夕月焦急忐忑了几天,终于才得到了正式的批复文。
她跪在慎刑司堂上,耳畔“嗡嗡”的,前面一大段文绉绉的论罪的文字她都一知半解,但最后几个词是听明白了。
“责四十板。”
“发辛者库浣衣局当差,遇赦不赦。”
……
她的命注定了。
李夕月在泪光朦胧中问:“请问……这是皇上的谕旨,还是太后的懿旨?”
那宣读完的司官本已转身准备离开了,这会儿回身嗤笑道:“你乖乖受罚就是了,谁的旨意有区别么?”
李夕月恭敬地磕了一个头,低眉顺眼地说:“奴才家人也是内务府当差的——奴才这意思不是求大人垂怜,只是刚刚没听清是皇上的谕旨,还是太后的懿旨。”
套了个近乎总算还有点用。
那司官面色缓和了些,说:“是太后的懿旨。”
李夕月又磕了个头称谢。
心里琢磨:若是皇帝下旨,说明他已然被太后控制为傀儡了;若太后下旨,说明她还不能完全得到皇帝的配合,还不能完全掌控朝政,所以大概率用了其他借口。
果不其然,她听见大堂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嗐,万岁爷身子骨不适,在园子里休憩养病,太后临时垂帘听政,代摄国事呢。旨意呢,是太后钤的印。”
那司官垂首道:“是呢,一样的。”
那熟悉的声音亦笑着说:“可不,旨意是一样的。”
那声音是荣聿的。
递过来的是她最想知道的消息。
李夕月不做声,听那司官折回来说:“我都忘了,给你两天整休一下,后儿早晨先行杖,打完就发浣衣局去。你在那里再养伤吧。”
荣聿的声音也在大堂后那架屏风背面响起来:“挺一挺吧,别怕。”
“奴才不怕。”李夕月说,给了自己一个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相信我,只是小虐~
相信我,只是小虐~
.
感谢在2020-06-29 02:58:38~2020-06-29 22:00: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飞鱼 10瓶;防风童子、xcetion、刀刀妈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8章
花开两头, 各表一枝。
清漪园里,亲眼看见李贵和李夕月先后被执,昝宁宛如被割掉羽翼的雄鹰, 空自神俊,却无法高飞。
他的心跟被刀割似的绞痛, 李贵被执痛一场, 李夕月被执再痛一场。
但两个人的话语他都听懂了, 他们俩意思一样,这会子是关键的时候,太后擎等着拿他的错处, 他若是大闹一场, 当场是爽利了不错,但过后全会变成他的过错——礼亲王的覆辙他就全都踩上了。
成大事者必先苦其心志。
无谓的闹腾全无意义,于事无补。
他唯一能解救李贵和李夕月的法子莫过于忍耐和等待, 等待重新从太后手里夺过权柄来。
人在园子里软禁着,朝廷自然乱了套。
太后对外说“皇帝突发疾病, 在园子里休养”, 还不敢贸然就谈废立。
皇帝这是什么病,大家自然关心, 而且之前皇帝太后为废后和夺印的事情闹得不愉快,也没有人是傻子看不出来。
太后说皇帝得病, 立刻有好几位大臣请命前来“陛见问安”,又有亲贵王公说要瞧瞧太医院的脉案。太后虽然暂时有话对付着, 但自然也晓得不是长久之计。
她只能先搅起朝堂一团乱, 用那些落第的举子攻讦军机处为首的大臣张莘和有卖题之嫌;其次又迫不及待找人重翻礼亲王家宅的查抄档,要找山东巡抚赵湖桢的碴儿,报了杀邱德山的仇, 也避免天下督抚和她作对。
这两件事确实扰乱了朝局,加之皇帝“急病”,无法理朝纲,那些流言蜚语传遍京城,各种揣测也都来了。
太后三年没有视朝,不免有些慌乱。这日在九州清晏的暖阁帘子后头拍桌子大吼:“这是反了!怎么的就非见皇帝不可,不让他好好休息了?”
吼完,见下头默然,她于是又抽出手绢开始抹眼泪:“自先帝崩殂,我们孤儿寡母的吃了多少苦头,才终于盼来捻匪剿灭、国泰民安的一天。皇帝身子骨不好,难道是我愿意?我天天为他吃斋,就巴望着他的身子骨早些好起来。太医院的脉案你们都瞧见了,皇帝现在亟需静养,你们能不能消停消停?”
张莘和是军机处之首,冷眼旁观了一会儿,叩头道:“皇太后宵旰辛苦,臣等难以心安。如今虽然捻匪剿灭,但是黄河水患严重,款项解到,民伕还要重修堤坝,百姓还要善加安抚,多的是了不得的事务。攻讦臣的折子,臣也看到了,虽说是笑话,但臣也不敢不用心倾闻这天下民心。至于礼邸的旧案,这会子提起来实在是忙不过来,而且,也让人寒心。”
“怎么的就寒心了?”太后在珠帘后抬脸,要吵架似的说,“那时候弄得不清不楚的,多少涉及的人还没有追责,人说起来倒是朝廷怕了那些贪贿的督抚,怕他们盘根错节的,拿朝廷的话不当回事!”
张莘和长叹一声,又道:“这些事,交给皇上来处置,就名正言顺了。”
虽然隔着帘子,他也能感觉到太后那锐利的目光——怒极恐极才会收敛不住锐气。张莘和紧跟着就说:“臣求见皇上一面,有些大事不能不向他汇报,若是皇上身子骨不逮,也请让臣面见看一看——臣在江南做学政时,闲工夫多,曾自己研究了一些医道。”
他越这么说,太后愈发不敢让他见昝宁,但也明白,这样的逼凌,她即便是太后也不能逆天行事。
当务之急,要赶紧为皇帝立嗣,然后,少不得用最狠的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