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未晏斋
李夕月把问自己未来会怎么样的话给咽了下去。
这是他要紧的时刻,自己别拿私事去打扰他。
她只问道:“确实是颖妃死了?怎么回事?”
昝宁点点头:“颖妃那个脾气会激怒太后,在我意想之内,但太后居然下这样的毒手,却在我意料之外。还幸好对付的是齐佳氏,不是你。”他深深看了李夕月一眼,尚有余悸。
原来,颖妃拿着鸡毛当令箭,趾高气昂地住进了清漪园里,俨然就是“代摄六宫事”了。
她首先是兢兢业业完成昝宁布置给她的任务,派人到处查昝宁原来身边宫女太监的消息。查查就查到了丽妃那儿,颖妃好容易翻身得志,对太后的人自然毫无好脸色,皱着眉大大喇喇地坐在上首,对丽妃只说了声“姐姐坐”,接着就是无穷无尽的抱怨:“姐姐不知道,这宫里的差事真是不好当!前一阵太后让姐姐管这后宫里的家务,现在呢,皇上又让我来管,我哪里管得了!首要呢,就是找皇上以前用得惯熟的那帮子人。我在宁寿宫关了那么久,谁知道哪个人在哪里?还请姐姐帮忙呢!”
这种请帮忙的语气,任谁听了都不舒服。
丽妃会夹着尾巴做人,坐在下首的位置小心道:“这帮子人忤逆了太后,是太后亲自处置的。而且处置不一,有的在内务府监.禁,有的发到其他地方做苦役,有的打了一顿还在养伤,有的大概已经赶出宫了……这一时半会儿的没那么容易找齐。”
颖妃先嗤笑了一声,随后道:“人在做,天在看!太后啊,不是我做晚辈的说她……实在是顾头不顾尾!皇上是天下之主,他的人是可以随便动得的?”
一个白眼往天上翻,手指有意无意地抚弄着自己衣领的玉石扣子,仿佛在说:“我就是皇上的人,居然也敢动我?”
丽妃忍气吞声看颖妃一身鲜亮的新衣——内务府最会巴结,妃子的吉服和朝服还没准备好,先给颖妃送进来十件常服,说“让主儿换换新样儿穿”,件件都是最新的样子和最精的料子。
后宫女人平日里无事,攀比什么?不就攀比衣裳首饰!这一群人灰头土脸地跟随着太后,顿时就被颖妃这鲜亮模样给比下去了。
丽妃赔笑道:“若不是那些奴才犯过,太后自然也不处置。”
颖妃尖利地回答:“那可不一定呢!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皇上倒霉的时候,身边的人自然也被人踩。这浅显的道理,姐姐怎么也不懂呢?”
丽妃越发一肚子窝囊气,心里想:妈的,我也是个妃子,而且比你家世好、进宫早、地位高,你就这么让我坐在你的下首,训孙子一样训我?
可此时能怎么办呢,只能叹口气说:“行吧,我吩咐人一个个去查,在宫里的总好拢一拢,在宫外的按例不能再叫进来了。颖妃妹妹你看要不要开个例?”
颖妃想:在外面的?是不是那天在天坛见到的李贵和李夕月?
她心里由想:李夕月那么受皇帝宠爱,不回宫也挺好的。
于是肃然道:“有例不可减,无例不可兴,外头的就不再叫回宫了吧。其他的人,辛苦姐姐把养心殿原来那帮人拢一拢,皇上等着要人呢,妹妹我也不敢耽误了圣谕。”
丽妃只能应了一声去干活了。当然,少不得在太后面前一顿抱怨。太后寝宫那片私密的地方,丽妃捂脸泣道:“颖妃是狗仗人势,欺负我们纳兰氏现在失势了。奴才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受她的。看她那为皇上管理后宫的架势,只怕过了这个坎儿,就要封后了。以后奴才们在她手里讨生活,不知还要受多少的冤枉气!”
太后表情很难看,半晌不说话。
隔了没两天,丽妃去颖妃那里回事儿:“妹妹,已经核查清点好了:原来养心殿的太监宫女,只要在宫里没走的,都拢齐了。有几个挨打挨得狠了,还不便于行走,只能在园子里再将养几天,还有的是不是一总儿送回紫禁城里去?”
颖妃漫不经心拨着手指甲,说:“行吧,万岁爷等着用人,那几个挨了打的也叫园子里的郎中帮着看看伤,早些治好了送回去。永和宫里不日要翻修,宫里忙着呢,不能缺人手。”
“永和宫要翻修?”丽妃疑惑地发问。
颖妃“咯咯”笑了两声:“皇上说,永和宫的主殿得挪给我住,还要留一处祭祀圣母皇太后的小阁,把圣母皇太后的东西都整理出来,留个念想。”
丽妃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好半天才说:“那恭喜妹妹了!”
颖妃笑道:“八字还没一撇呢,有什么好恭喜的?”踌躇满志,溢于言表。
丽妃这回跟太后说起,太后的脸色比上回还难看,好半天说:“有些糟糕了。”
丽妃说:“叔父的终七还没过,就让那小蹄子上位,指不定我们还得穿着鲜亮衣服、强颜欢笑给她册封皇后的大礼磕头贺喜!想想她的喜,我们家的悲。实在是叫人气不过!”不由就哽咽拭泪。
太后眯着眼睛,用力摆摆手止住了她的委屈啜泣:“这个时候哭有什么用?你叔父的命能哭回来?”
又说:“何况,现在最要紧还不是谁登后位,而是那件东西!”
“哪件东西?”丽妃止了泪,惊疑地问道。
太后不说话,目光失焦地瞥着窗户外,好半天才缓缓说:“那件东西一直没有找到。她去世的时候,原本借着‘大丢纸’好好翻看过一回,也没找见。所以后来干脆让嫔妃们住满了那间宫殿,谁无事去凿墙挖地呢?可是为颖妃翻修永和宫,就怕……”
【按:满州丧礼有所谓“大丢纸”者,即焚烧死者生前所用之金银珠玉、衣服用器等物,以备阴间之用。】
丽妃还是不完全明白,但再问了半句,只见太后紧紧地抿着嘴,抿得上唇都是皱纹,目光肃杀,眉梢若有杀气。丽妃不由噤声,也不敢再问了,然而心里更是惊疑不定。
好半天才又听见太后说:“可惜我现在被那个属狼的软禁在这里,连出园子门都不行,生生地没法干涉这件事。只能另辟蹊径——若颖妃她当不了这个皇后……”
丽妃这时倒暗喜起来,小心窥视着太后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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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像蚱蜢一样蹦跶得欢的颖妃, 一日被太后叫进了寝宫里。
太后这一阵身子不适,还不是装的,一张脸蜡黄, 眉梢眼角毫无以往那种锐利之气,撇着下垂的嘴角有气无力说:“园子里水多草多, 所以夏季蚊虫就多, 你和皇帝说, 我想回紫禁城去住。”
颖妃可记恨着她被太后贬为答应,把她扔到寡妇院锁着,天天吃不饱穿不暖的苦日子呢!
好容易有这样报复太后的机会——哪怕只是屁大效果的报复方法——她也决不能错过。
因此假作为难地捏着手绢说:“哎呀, 皇上说, 这园子就是给太后您居住的,您这来来回回的,不是叫人笑话皇上他出尔反尔?”
太后又说:“那好吧, 叫内务府的工匠来把殿宇上的凉棚搭起来,遮遮阴, 也能防蚊虫。”
颖妃想:哼, 能让你过得那么舒服?我在宁寿宫空屋子里受的罪你还没试到呢!
于是故意又说:“哎呀,内务府现在拿得出几个大子儿啊?宫里呢肯定是要搭凉棚的, 要是园子里再一个一个搭起来,花费不知凡几!现在还没入伏呢, 而且万一还下几场梅雨,凉棚搭了也泡坏了。还是等等再说吧。”
她这明显是故意挤兑。太后哪有看不明白的。她眸中的锐色一闪而过, 有些委屈兮兮地说:“那么, 内务府怎么有钱翻修永和宫呢?”
颖妃想到这茬儿就得意,故意低了头不好意思似的:“皇上的命令,奴才哪儿知道呢?大概……大概是纪念圣母皇太后吧?好像说圣母皇太后也过世七年了?还是说今年恰是圣母皇太后的四十冥寿?又或者皇上还有别的想头?”
她“咯咯”掩口笑了两声:“奴才就不知道了。”
她这一笑, 千娇百媚,却让太后想着自己幼弟在天坛被一铳子崩掉了半个后脑勺的惨状,家人尚余悲,而阖族被昝宁那不哼不哈的狼崽子吃干抹净,他宠的这个妃子已经在自己面前得意忘形了。
太后微微笑道:“莫不是皇上要封后?”
颖妃低了头换了一脸羞臊:“奴才可真不知道。”
太后笑道:“他想的也不错,一国岂能没有国母?大概要贺喜颖妃了?”
“哎呀,皇上可还没下旨呢……”
她这样带羞涩的笃定语气,不由让太后心里也认定了。
原想着废了一个皇后,总能把丽妃扶上去,现在却让这个和自己有仇的小蹄子上了位。颖妃一看就是尖酸刻薄、睚眦必报的个性,还没当上皇后呢,已经处处刁难、处处作梗,这要事母仪天下了,只怕自己的两个侄女就再无活路了,自己也会死得很难看。
太后强装出笑脸,唤自己身边的嬷嬷拿了两件首饰赏了颖妃。
颖妃想着太后都要来巴结自己了,更是得意非凡,谢恩都谢得粗疏。
等她退下,太后叫了杭总管和身边信得过的几个嬷嬷:“颖妃这副得意便猖狂的模样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不知道昝宁怎么会喜欢这样一个人——大概也是同气相求,臭味相投吧?趁着皇帝不在园子里,她也还没正位,得及早处置掉她。”
几个人有些惊疑不定:“皇上会不会查?会不会牵扯到太后的头上?”
太后冷笑道:“必然会查,也必然牵扯到我头上。但我不能怕他。”
然后给他们譬解:“我杀他一个妃子,顶了天让人戳一辈子脊梁骨,叫后世说我是个恶婆婆;但如果那件事发作出来,只怕我连这个太后的位置都保不住,那样的话,真是全家都要给连根拔了。事情已经糟糕到这个境地了,不能再任凭一切继续糟糕下去了。”
跟着太后半辈子的这些奴仆们,不由红了眼眶,发出低低的啜泣。
太后安慰道:“你们莫怕,我只要能保住太后的位置,随他怎么对我冷淡寡恩,我也永远是太后,他短了我的分例和用度,少了几回向我请安,抑或敢对我说些什么重话,他‘不孝’的名儿就要留千年万代了——所以他不敢的!”
昝宁要顾及名声,确实不能对太后做太过分的事。
但是颖妃的愚蠢和自大可是刚刚好。
她俨然一位主持后宫的皇后,在清漪园里对陪侍的其他嫔妃一脸猖狂,对不合意的太监宫女朝打暮骂,想要树立起自己的威严。
不止于此,在大家伙儿都对她客客气气、战战兢兢的时候,她又一次突发奇想,把太后邀到了戏台边,笑道:“太后,大家伙天天在这里闷得不行,折子戏都听过无数场了,也腻歪了,奴才听说外头有几出新戏,老百姓们特别喜欢听,想请皇额涅一道品鉴品鉴。”
太后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不过机会难得,便笑道:“难为你有一片孝心。听听去吧。”
“是!”
戏台上“锵锵锵锵”的,看着像是草台班子,盈盈一水间隔,特为和太后看戏的敞厅隔得老远。
颖妃说:“民间的新戏,大家听个新鲜热闹罢,别嫌行头不够好。”然后又是自顾自笑得花枝乱颤。
这戏是新鲜,宫里的娘娘和宫女们都没听过,能够出宫的太监大概却有耳闻。杭总管听了几句,脸色已经变了,悄悄在太后耳边说:“老佛爷,快叫停了吧!”
太后尚未看出门道,还在问:“这是唱的哪一出啊?怎么听都没听过?”
杭总管跺了跺脚,越发压低声音:“这是《真捕二弟》,又叫《大政宫》,上头那个穿龙袍的演的是秦始皇。”
太后不明就里:“秦始皇怎么了?”
杭总管说:“可这故事,是秦始皇到甘泉宫里搜找赵太后和嫪毐所生的二子……”
太后色变。
恰好上头“邦邦邦”一顿热闹,拔出剑的“秦始皇”横眉怒目、吹胡子瞪眼,“哇呀呀”叫了一通,然后问:“寡人的母后可在宫里?”
然后,帘子后传出男戏子捏尖了嗓子发出的婴啼。然后有个鼻子上抹白.粉的小丑谄笑着念白:“万岁爷,这是您的弟弟!”
这民间的草班子,嗓子实在拙劣,又故意用这种下三滥的玩意儿吸引人,顿时惹得不知情、不明白就里的嫔妃和宫女太监一阵哄笑。
太后怒发冲冠,一拍桌子喝道:“停下!”
手上的金累丝指套飞出去,上头嵌着的各色宝石都散了一地。
隔着一道水岸,传旨的太监得很费劲地奔过去喊话,在这奔走的过程中,“秦始皇”和小丑正在一唱一和,问这弟弟是哪里来的。戏词不知是何地的无行文人所撰,故意来来往往分辩:
“朕皇考曰异人,过世已经二十载,弟弟从何而来?”
“哎呀呀,太后早寡,不能无侣呀;既然有侣,少不得生儿育女。”
颖妃毫不怕她,故意问:“咦,为什么停下来?这遭什么忌讳了呀?”
太后忍着一肚子气,冷笑一声:“这种秽乱宫廷的污糟戏,颖妃竟觉得适宜于在宫里演?”
颖妃眨眨眼睛,无从辩驳,心里却想:行啊,我还怕这部戏刺激你刺激得不够呢!
于是下一部剧目更过分。一个鼻子上抹白.粉的小丑上台便念白:“草长莺飞二月天,咱家邱德山在宫里侍奉已经十年了。”
台下鸦雀无声。
明知道邱德山是谁的颖妃依然低头嗑着瓜子,整个看台上就她嗑瓜子的动静最响。
这演“邱德山”的小丑丑态百出,生生把一个佞幸女主的太监演活了。更令人叫绝的是居然还有隐晦的床帏戏,邱德山舔着唇从“出将入相”的后台出来,媚眼如丝,吃吃笑着,念白讲得又长又缓,意味深长:“还不快给里头打水去。”
脸色铁青的皇太后问:“这戏倒新啊!从哪儿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