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君 第5章

作者:未晏斋 标签: 宫廷侯爵 因缘邂逅 古代言情

  她就盼着那些扮成寿星福星和各种神仙在那里大锅乱烩一样唱吉祥词儿唱得没完没了的戏子们,能够赶紧唱得太后倒胃口——今日家宴,须得太后说一声“乏了,大家散了吧”,上上下下所有人才能够跪安离开。

  夜色浓郁,各处亭台都点着灯烛,照得恍如白昼,好在李夕月的脸落在灯光之外,使得她的眼珠子可以不被管束地到处乱睃,觉得还可以避免自己去想酸痛的腿和腰。

  正中间的应该是太后了。四十多岁,慈眉善目的中年女子,笑得鬓角的珍珠络子与发髻正中的金凤凰一直在颤。

  一旁分侍左右、正襟危坐的应该是皇帝和皇后,都是家常的衣装,宜乎时节的天青滚镶的月白袍子。皇帝好像也看戏看得不耐烦,不多会儿就在跟中间的太后告罪离开一会儿。倒是皇后,每到皇帝离开,她反而放松了些似的,遇到有趣的桥段,甚至会倚着太后笑得花枝乱颤。

  再两边雁翅般展开的席面上,是无数莺莺燕燕,个顶个打扮得精致。老太妃太嫔也坐在其间,穿衣首饰都朴素得多,她们也是各自自在,到入夜的时候,已经告罪离开了不少人。

  李夕月咬咬牙,盼着她主子颖贵人再去解一次手。

  皇帝又消失了。

  过了片刻,颖贵人也站了起来,对两旁的几位花枝招展的嫔妃低语一句“方便”,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后,从阁子外侧到隐秘的屋子里去解手。

  李夕月长舒了一口气,赶紧挪动站得快肿起来的双脚跟上了主子。

  颖贵人好像并不是要如厕,大概也是坐久了拘束得慌,只在畅音阁不远处的假山藤萝下绕弯儿,似乎在散步。

  李夕月倒是憋得难受,实在受不了时也顾不得面子,低声对颖贵人说:“主子,奴才……奴才有点想方便……”

  颖贵人斜乜她一眼,大方地说:“去吧,你认识的。”

  李夕月简直想喊句“主子万岁”,一溜烟就往起跑。

  其实宫里并不设圊厕,日常在屋子里都是用便盆——主子的叫“官房”——用完就倒入恭桶,自有小太监提出去洗涮,所以一点味道都没有。

  考虑到那么多人的需求,畅音阁周围好些空围房,此刻都是做这个用。李夕月正难受着,低着头就往空屋子里那边冲。

  “咕咚”,转弯处,她一头撞在什么上。

  有点硬,但也没尖锐的疼。她抬头一看,原来自己撞在一个人胸口上。

  那人也被撞得趔趄了一步,一时没反应过来。

  李夕月赶紧先打招呼:“对不住,对不住!”

  两声“对不住”说完,脊背突然一阵寒:她反应过来,这人个儿高,是个男人,胸口硬硬的,但衣料软和,从明亮的月光下看,衣料上一团一团的暗花都是龙纹。刚刚她偷觑过,月白色镶天晴边,龙纹团花,不是万岁爷又是谁?!

第7章

  李夕月暗暗叫苦,浑身发冷,感觉自己离死不远了。

  那人也才反应过来,冷冰冰开口:“哪个宫里的?没长眼?!”

  李夕月有时候有捷才,这会儿生死攸关,想不了长远,但想得到躲过眼前一难的急法子,她开口.爆豆子一般说:“对不住,实在急着要如厕。一会儿出来,奴才再给您赔不是!”

  再是万岁爷,能不让女孩子上厕所?

  男人总不作兴这么小家子气的!

  她也不等他答应,甚至不等他反应过来,横了心一垂脑袋,迈着大步往围房那里奔。一头扎进一间空屋子,感觉那小心脏“嘣咚嘣咚”地没命地跳。

  尿好像都给憋回去了。

  李夕月在屋子里转悠了一会儿,隐隐觉得她冲进围房之前,那人在她背后冷哼了一声,牙缝里挤出个“好”字。

  “好”什么?

  好等她算账?

  好拿她作法?

  反正是没啥好事。

  李夕月愁得敲自己的脑瓜崩。

  进宫还没熟悉二三呢,都得罪了万岁爷了,要给亲自处置!

  她泪汪汪想:只怕要被打死了。被打死前,她好歹要求个情,她不是存心的大不敬,不是存心的要冲撞圣驾,她自己死也就完了,千万千万别牵累她的家人。

  说辞她都想好了:“万岁爷圣明。奴才犯了大过,死不足惜,合该给宫里粗心的奴才们做个榜样。只是奴才的家人都是忠心耿耿的,若是为了奴才的无心之过被牵连了,奴才就太不孝了。万岁爷以孝治天下,断不会为奴才的一条狗命伤奴才一片孝心。恳请万岁爷担待奴才的家人。”

  也不知有用没用。

  李夕月转了一会儿圈圈,感觉尿意又回来了。

  估摸着肯定要挨打了,甭管打不打死,自己总不能挨几板子就失禁——挺大的大姑娘了,这也太丢人了!横竖横到了这地步,先别委屈自己。

  她揭开里间的帘子,痛痛快快解了手。

  整理好裙子,洗了手,心里又忐忑了。

  小心地猫到窗前,从玻璃窗格儿悄悄往外瞧。

  妈呀,黑塔似的还竖在那儿呢!

  李夕月死到临头还是怕的,打算再耗一会儿;又想着如果自己偷偷溜走,会不会他也认不出她来?

  只是围房四周没地方出去。

  她打算再挺一会儿,如果万岁爷真叫人来拿她了,她再出去跪着给他求饶。他总不至于计较她如厕时间长了点吧?

  再想想,他还居然真等着!真是睚眦必报的小器鬼了!

  焦躁间,没成想她的救星出现了。

  她主子颖贵人,风摆杨柳一样,慢悠悠往里头走,见着那大黑塔似的影子似乎吓了一跳,拿绢子捂着胸口喊了声:“夕月!”

  那大黑塔的影子转过去,问:“叫谁呢?”

  颖贵人就着月光看清楚了。眨巴着眼,突然意识到这是惊喜临门啊!

  她佯做紧张,“呼哧”就跪了下去:“哎呀,奴才叩见万岁爷!”

  大黑塔好像是背着手打量她,半天说了句:“起来。”又问:“你来这里干嘛?”

  颖贵人支支吾吾的,大概说要“解手”还是挺不好意思的。

  皇帝也意识过来,自己咳了一声化解尴尬,问:“夕月是谁?”

  颖贵人说:“是奴才宫里的小宫女,刚刚说要解手,就跑没影了。”

  皇帝好像是转了转头,停了片刻问:“你哪个宫的?”

  颖贵人好像胸脯子都挺起来了,说话的声音瞬间变得又娇又媚,带着三分做出来的羞涩,说:“奴才是永和宫的。”

  “哦。”皇帝简单答应了一声。

  颖贵人有些不甘心,小声说:“奴才……小名儿叫桂儿——就是这秋天里生的。”

  皇帝好像是看了她一眼,然后又“哦”了一声。

  颖贵人想起皇帝在中秋这日按例是要陪伴皇后的,心里有些凉,但又想:又不是只有今日,来日方长!

  于是表情上越发腼腆,小小地斜瞟上来,含着笑低声问:“中秋了,万岁爷在风露里站着,凉不凉?奴才叫人给万岁爷拿件斗篷去?”

  皇帝说:“不用。”

  颖贵人说:“那么,奴才伺候万岁爷到前面去?刚刚唱到《牡丹亭》,估计要到‘还魂’一折了,万岁爷喜不喜欢?”

  皇帝嚅嗫了一下。

  远处戏台上的箫声隔着墙边杨柳和活水溪岸传过来,在一轮明月下显得声音静谧而悠远。

  他原是有些没好气的,发作一个宫人既可以出口气,也可以名正言顺以“不高兴”为借口,避开今日会与皇后的一场难堪。

  但此时,又觉得自己堂堂至尊,站在围房门口等着捉一个如厕的小宫女,实在是乏善可陈——甚至有点落入笑柄之感。

  顿时,觉得实在是不能再等下去了,也只能让那可恶的小宫人躲过一劫。

  他又咳了一声说:“去听一听吧。”

  李夕月在屋子里见皇帝背转身离开了,简直想给她主子磕几个响头!

  估摸着皇帝离开有了一会儿,李夕月才蹑手蹑脚地从围房里出来,左右瞥瞥没看见那大黑塔般的影子,她又蹑手蹑脚重新回颖贵人身边去。

  站在颖贵人身后,颖贵人磕好手心里的一把瓜子,才横眉悄悄问:“你掉马桶里了?”

  呃……

  李夕月腹诽:还主子呢!说话这么粗俗啊?

  但只能皮了脸一笑:“哪敢呢?奴才有些闹肚子,时间久了,请主子恕罪。”

  大概是因为寻她李夕月,还侥幸遇到了圣驾,颖贵人情绪不错,又抓了一把瓜子,绽开樱桃小口磕:“罢了罢了,明知道你是偷懒,大节里的,饶你一回——下回可不能够了。”

  突然瞥见皇帝在往她这里看。颖贵人那小腰板“腾”地就坐直了,放下瓜子,端茶小小地啜了一口,眼风那么媚答答地一扫,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所以浑不觉皇帝的目光并没有看她,而是在搜寻她身后那个犯了过失的。

  李夕月只能缩着身子往后躲,让脸低落在灯烛的阴影里,让他看不清楚。

  好容易太后打了个哈欠,笑眯眯说:“哟,今日这么好的月色!可惜年岁不同了,困乏上来了,大家也散了吧。”

  扭头对身边的皇后说:“皇后伺候着。”

  皇帝见太后扶腰欲要起身,赶在她前面立起来,伸手去扶太后的胳膊:“皇额涅,儿子伺候您。”

  太后瞥他一眼笑道:“好,你和皇后一起。”

  自然是些定省的功夫要做。

  之后呢,大家都晓得,中秋佳节,帝后是要团聚的。

  所以其他人也就好没意思地纷纷“散了”,按着地位的高低,排着序各自回去休息。

  颖贵人心绪大概有些复杂,回去后即便看到了卧榻,好像也没有睡觉的心思,倒在绣花上很着急:“不仅仅是这件藕紫的,其他的衣衫也要改。腰身里要重新掐一掐,领口袖口的细节要做得精致,新衣服的绣片不能打马虎眼……”

  吩咐了一堆,最后,就连她的亵衣和袜子,也要求得绣上花。

  “来日伺候万岁爷,哪儿哪儿都不能磕碜!”她最后总结道。

  李夕月几个费了老鼻子劲儿伺候颖贵人卸妆、梳洗,用西洋进贡的玫瑰油擦脸沤子拍了三遍脸和手。颖贵人还嫌自己的脸不够完美,对着镜子瞧自己的额头,大惊小怪地叫:“哦哟,这里怎么有个疙瘩?”

  李夕月心里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劝道:“主子,早些安置吧,睡得好,说不定明早这疙瘩就消了。”

  颖贵人总算上床了,还不忘吩咐:“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再见万岁爷的面。你们几个晚上闲着也闲着,把几件衣物该改的改,该绣的绣,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李夕月捧着颖贵人簇新的一堆袜子,打着哈欠挑灯给袜沿和袜缝上绣花。

  “还是老寡妇好伺候!”她想着衣着朴素的禧太嫔,顿生感慨。

  熬了夜,她第二天就起迟了一点点,几乎是从床上弹起来的。身边一屋子睡的两个被她惊醒了,瞧了瞧外头的天光,也都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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