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未晏斋
白荼摇摇头:“众人眼睛看着行刑,不至于打死——行刑的太监又不蠢,知道这是皇帝的人,何必结那么大的怨头?主要是羞辱。”
宫人受杖,是要褫衣肉袒的,皇后意在羞辱,要在众目睽睽下把骊珠的脸扫净。
“骊珠这些年在永和宫、在养心殿都是受宠骄纵惯了的,挨打受痛是小,光着腚被大家看着挨打,日后就算当上嫔妃也一辈子没脸见人了。再加上一条‘发浣衣局’,极端一些想,那不就意味着一辈子为奴,再无希望了?”白荼叹息着,“也是她一时左了念头,看万岁爷那时候孱弱,好像也不打算再求情了,就满脸通红,说了句‘我做鬼也要看着你们死!’突然挣开身边的人,奔到永和宫的井边就跳了下去。等捞上来,人已经没了。”
李夕月在黑头里,嘴张得老大,半晌才说:“这气性也真够大的。”
白荼反问:“不然呢?要是你被剥了小衣揍一顿竹板子,你怎么办?”
李夕月说:“我反正不会跳井的,这不还会牵连家人么?”
她想,羞辱当然难熬,但人一辈子还有那么多有趣的事儿,为一场羞辱就都抛弃了,也不顾父母家人,又是何苦?
白荼说:“不错,要不是皇上当时震恐无比,只怕骊珠这一自尽还要殃及她的家人。太后为了安抚万岁爷,没再提这茬儿,也没把骊珠的尸首丢乱葬岗去喂狗,更没提还要发遣骊珠家人的事儿。但万岁爷和皇后这一梁子已经是彻底结上了,以前还只是不喜欢,后来就是恨了。”
李夕月好久都没出声。
白荼以为她睡着了,“呵”一声说:“听这个你也能睡着,心可真大。”
李夕月说:“我没睡着。我在想,骊珠算不上爱万岁爷。”
这次倒是白荼半晌不出声,最后说:“说说为什么?”
李夕月踟蹰了一下:“我觉得吧,真喜欢一个人,哪有拿这个人做梯子的?”
“那应该是怎么样的呢?”白荼刻意又问。
李夕月想了半天,想想她和昝宁之间那些温暖的细枝末节,想想她一直的小心思,最后很慎重地说:“应该是觉得,只要他好,自己什么都愿意做。”
说完,茫然地想:如果是这样,自己愿不愿意什么都愿意为昝宁做呢?
现在似乎还有些恍惚,但对他的推拒越来越少,担心他的时候越来越多,甚至感觉,如果能让他高兴,她也未必不愿意留下来——这一层,以前是绝难逾越的崔嵬高山,现在,这崔嵬高山却慢慢地、一点点地崩塌了一样。
想着昝宁在她面前露出来的笑容,流露的那一点点不设防的孩子气,她打心眼里疼他。
白荼终是说:“夕月,为你这话,我都想替万岁爷亲亲你。”
说笑完了这句,又说:“我觉着,万岁爷对骊珠的种种,他后来是反思过的。骊珠被逼死,他心里有一口恨意一直憋着,但是骊珠对他只不过是利用,他对骊珠也不过是少年时的一点孺慕的幻想,他应该也是渐渐想明白了的。所以,这么多年,他连为她翻供都没有过,也没有再理会她的家人。过去就过去了一样。”
李夕月静静地听完,然后从被窝里拱过去,腻到另一个被窝里和白荼开玩笑:“姑姑,亲亲就亲亲吧。等你出宫了,我还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好的姑姑教导我,给我讲故事了。”
白荼被她肉乎乎的身子扭了两下,不由就笑了,疼爱地扇她屁股一巴掌:“小浪样儿!怪道……”
这么豁达开朗、明媚鲜活的小姑娘,怪道皇帝那么喜欢。
第69章
李夕月第二天听说, 皇帝真的就四百里递上来的这件折子的事,问责军机处全班儿。这是过失,要追究责任是理所当然的, 好在恩自上出,军机处全班儿就是丢份儿, 其他也无大碍。
据说当日太后也召见皇帝去了一趟慈宁宫, 想必是为这件事劝解, 但昝宁道:“皇额涅,皇伯父他们几个多一份自劾的折子给朕,朕也不是缺纸, 非逮着要这几张, 但治大国如烹小鲜,若是这些细节上总有漏洞,日后怎么管?”
他摩挲着腰带上的燧石袋和印信袋, 带着些冷笑:“去岁那件风声不知皇额涅听说没有?道是当时儿子已经亲政快三年了,太后‘御赏’的印信要了又有何用?国家是缺个女主么?”
据说太后的眼睑当时就开始抽搐了。
皇帝也机敏, 立时又说:“这话从哪儿来的暂且不问, 当时我就把事态压下去了,怕气到皇额涅。呵呵, 当年他们说元祐垂帘是善政,今日说太后干政是悖了祖宗家法, 总在那帮刀笔吏的嘴里盘弄。所以儿子寻思,借这件事正一正风气也好的, 毕竟阁臣都会为小过受斥, 其他人好歹也要看看情势再说话,不能让人觉得咱们娘儿俩好欺负。”
这话暗搓搓有力,太后被说动了, 不过她和礼亲王毕竟曾经同仇敌忾,现在虽有微隙,大体还是有亲眷之谊维系着,所以谆谆地嘱咐:“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申饬一下也就罢了,别弄得礼亲王下不来台。”
皇帝答应了,然后一回养心殿,立时召了礼部大臣的“起儿”,把太后并未首肯,他却命军机拟好的后宫晋位的谕旨给明发了——意味着几位嫔妃的晋位木已成舟。
礼亲王先窝了一肚子气,但见上谕里高高地拔擢颖贵人为颖嫔——“颖”是个不错的封号字眼,礼亲王觉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算是扯平了。
因此,在蒙召见的时候,礼亲王还算客气:“皇上恕罪,当班的章京不够仔细,漏了那么件折子,确实全班儿都该罚。自劾的折子已经上了,请皇上御览。”
昝宁当着他的面儿笑道:“朝廷陟罚臧否,不能不有此做作,让皇伯父受委屈了!朕必然是温谕,到时候罚个俸禄、记个过失,往皇伯父海涵。”
礼亲王哪指望着军机处这点子俸禄过日子!宦海沉浮,记过什么也不算大事。自然笑着应了下来。
但昝宁接着微微挑眉道:“不过吧,这次后宫晋位的诏书,太后没有肯用印。”
礼亲王眉一皱:“嗐,皇上登基六年,亲政也三年了,臣等辅佐也就够了。当年垂帘不过是特事特办,先帝的‘御赏’印信由太后钤印做主,也是权宜之计。”
言下之意:太后你现在可以歇歇了!
“当年说,仿着‘元祐’的典故,刘后任用贤能,算是大宋太后垂帘的典范。”皇帝故意显得为难。
礼亲王笑道:“元祐垂帘是好例子不错,但是纵观历史,还有吕后,还有武后,垂帘垂砸锅的也并不算少,毕竟妇人之见嘛,听听就算了。”
昝宁点点头:“这先不说吧,太后会不高兴。”
虽然不是件好事,但昝宁居然也弄得君臣融融,临别时再三跟礼亲王道“委屈”,礼亲王豪爽地说:“皇上不必这么客气。折子嘛,总不会一直丢,里面写的东西实在不实在,也还得军机处参详。您甭着急,等军机处议定了,自然回报您。后宫的晋位的折子,用不上太后的‘御赏’印,臣直接让礼部发了就是。至于那个大失国体的陈如惠,即便是死了,也不能免掉处分——不然将来有样学样,动不动在职位上来个自尽、死谏什么的,专门恶心人!皇上可别助长这样的风气。”
昝宁的脸色,在礼亲王离开的瞬间就沉了下来。
他对李贵说:“今日有经筵,下午晚一点儿开。”
李贵还有点摸不着边儿:“万岁爷,今日是太后圣寿第二天,原说要好好热闹个三天,连宗学都停了呢。”
昝宁皱眉:“学无止境,你懂什么!经筵照开!侍读学士和几个通翰墨的翰林一道过来。”
李贵这时才明白过来,“嗻”了一声,给皇帝传话去了。
布置好了,李贵到茶房笑嘻嘻说:“下午在文华殿行经筵仪,茶水上例有供奉——太监送进去,但还得你们烹。今日该谁当班伺候?”
李夕月算算今日是她的班儿,刚欲说话,白荼一拉她的袖子,说:“是我。”
李贵眼睛何等地尖!笑道:“夕月想去,就一道去吧,侍讲的人多,万一一个人来不及供奉就糟了。”
他离开,李夕月问:“姑姑,经筵是不是很好玩?”
白荼含嗔瞅着她:“你是觉得,因为好玩所以我抢着去啊?”
李夕月皮着脸笑道:“不是不是,万岁爷虽然去过几次经筵,不过都没轮着我伺候,所以我有点好奇。今日能去开开眼界倒也好的。”
白荼说:“没啥眼界好开,无非是换一座殿宇,多几个外人。再说,无事咱们都不能上殿,只在后面茶房里干活儿。那么多侍从的人,结束后万岁爷通常还会召几个谈得来的年轻翰林单独聊聊,一伺候得半天,累都要累死。”
李夕月敏锐地察觉,她在说“翰林”时,语速略微降了下来,而且目光有些闪动,脸也微微红了。
她笑道:“我晓得了,徐翰林大概是要去的。”
白荼脸通红,像一只熟透了的柿子,顿时跳起来,笑着扭李夕月的脸蛋:“小蹄子,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李夕月“咯咯”地奔逃,奈何茶房地方小,东西又多,躲避不开被抓了个正着。她最见机的性格,顿时笑着求饶:“好姑姑,饶我这一遭。”
白荼轻轻拧她的脸蛋:“饶你能怎么的?”
李夕月说:“饶了我,我就——”
突然乘白荼手滑,她泥鳅一样滑开:“我就祝姑姑和徐翰林永结同心!”
“死丫头!”白荼看她逃得飞快,估摸着是追不上了,又气又笑,“少满嘴胡吣。我还没祝你……”想想还不能说,怕彼此遭祸,只能忍下口舌之快,而威胁道:“晚上回去看我不给你治治皮痒!”
皇帝事情多,一会儿又在西暖阁叫起,叫的兵部的几个人,谈的是流匪与海盗的清剿,估摸着要谈很久。
宫女没什么事就先回屋休息。李夕月看见白荼勤劳,拿着绷子又在做活计,看样子是个荷包,石青的颜色,绣着三蓝的青莲,花样子很端方,不是女孩子用的那种招展的鲜花折枝,而是男人们寄寓“清廉”之意的图样。李夕月不知这是绣给她父亲的,还是徐翰林的,一时也不打趣了,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白荼咬断了一根线头,拿远、拿近好好看了一会儿,才说:“石青上面绣三蓝,好像是素了点,要不要用点什么颜色跳一跳?”
李夕月问:“那得想考量是男人用,还是女人用。”
白荼面颊微红,假装在针线簸箩里翻了一会儿才说:“废话么,一看就是爷们的东西。”
李夕月又故作老成问:“爷们也有年轻爷们和年长爷们的区别啊。”
白荼更是好半晌都不说话,最后低低道:“是年轻爷们。”
她大概以为马上要被李夕月打趣了,已经做好了立起眼睛呲达她的准备。
但李夕月今日很知趣,是很认真地回答:“若是年轻爷们,确实要用几个颜色跳一跳才鲜亮。好看莫过于红色,不同的深浅绣出点层次来,在花瓣的尖端染一染一样;蕊里可用些松绿和柳黄色搭配,不抢正色,又不会单调,或者,也一例用红色,就像青花釉里红的配色似的,想来也很大方。”
白荼拿出几绺深浅不同的红色丝线比了比,点点头说:“按你说的,用红色试一试。”配好线色,认认真真开始绣花。
李夕月打量着白荼。二十四五岁的姑娘,不是什么美人,也没有十七八岁的那种鲜亮娇嫩,但身上有一种文雅娴静。她明年就应该可以放出去了,若是真的由皇帝指婚给徐翰林,也是绝好的一门姻缘。
李夕月有些羡慕她。
突然,白荼叹息了一声:“哎,夕月,我真羡慕你。”
“啊?”李夕月惊讶,“我正在羡慕姑姑呢,姑姑怎么倒羡慕我?”
白荼大概也觉得惊讶,反问道:“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李夕月搓着手指,微微噘嘴:“姑姑马上就可以回家了呀!”
白荼笑了:“回家嫁人,又是到个陌生地方去,有什么好羡慕的?”
想想好像也是。
旗下姑娘在家里尊贵,因为都有可能被选成皇帝的嫔妃或王公的妻室,都有可能一步登天,在家里都是“小姑奶奶”的存在;但一旦嫁了人,千古不易地伺候公婆、伺候丈夫、伺候小叔小姑,生了孩子还要照顾孩子,忙忙碌碌一眨眼就一辈子了。
“那我也没什么好羡慕的呀?”李夕月说。
白荼没有说那些俗气的话,而是反问着:“愿得一心人,值不值得羡慕呢?”
李夕月尴尬:“呵呵……这谁知道呢?”
白荼说:“我知道。他是个痴人。动了真心,就犯痴。”
李夕月无语凝噎:“……”
心里却不由跟着她的话茬儿开始想:这又是怎么样一种毛病呢?
还没想完,养心殿的小太监在她们屋口敲门:“姑娘,万岁爷在准备着去文华殿听经筵了。”
“了不得!”不觉说话耽误了正事,两个姑娘手忙脚乱地放下针线,手忙脚乱地到茶房取茶叶、取玉泉水,要赶在前面把经筵的茶水准备好。
第70章
每年八月到冬至的经筵秋讲, 是皇帝探究经史,以古证今的求学仪节。给皇帝讲课的通常都是大学士,而六部、翰林、御史、大理寺卿等中学问高深、道德纯粹的人担当侍讲——通常不大讲究官品, 而以学问水平为第一位。无论是知经筵事还是侍讲学士,都可以以“帝师”自矜, 所以大臣们都以此为荣, 皇帝身边团结起的一批文士力量还不小。
李夕月看文华殿进去的人真是不少, 而行过礼之后,就只有主讲官一个人的声音了。讲的是什么她也听不清,这会儿和文华殿外茶房的小太监一起赶紧烧水, 而白荼则在一边一个茶碗一个茶碗地分茶叶。
约莫一个时辰, 里头才讲完了,所有参讲、侍讲、旁听的大臣都会在文渊阁赐茶,但皇帝通常还余兴未艾, 留人在文华殿的次间或梢间继续交谈。
一通忙碌之后,白荼轻轻捅一捅李夕月:“万岁爷还在文华殿呢, 咱们给他送茶吧。”
李夕月忍着笑问:“为什么是‘咱们’?”
白荼知道她使促狭, 轻轻拧了她肉一把,咬牙道:“死丫头, 里头不止一个人,一个人送茶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