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未晏斋
那紫赯面庞、又高又壮的憨实小伙子上前打千儿报名:“奴才礼王府戈什哈亦武,叩见皇上!”
昝宁的眼匝不由地一收,呼吸一滞。
人是他选进来的,他瞬间又恢复了淡然的笑容,点了点头:“好。”
亦武完全不知道他与李夕月那些弯弯绕的事,他倒是单纯想出出风头,若是能得圣驾一顾,也是日后长进的机会。
亦武是个心地实在的人,既然上了打布库的地毡,满心就是布库。
两个人相对屈膝压低身子的重心,彼此死死地对视了一会儿,他觉得皇帝的眼神有些暗隐的凶悍,但又觉摔跤之前要在气势上压倒对手,就应该是这样的神色,而后“嗬”地一声近前,一手扭对手的肩,膝盖顶对手的膝盖——此刻没有皇上,就是布库上的对手。
昝宁觉察他力气不小,而且和庆贵比起来,那是毫无相让的意思。
这样的打斗有意思得多,他勃勃的雄心也被激起来了,肩头一滑,躲开亦武的手,而反手拧他的胳膊,膝盖则硬碰硬地互撞了一下,疼痛里立刻激起愈发强悍的搏斗欲望。
亦武手肘一抬,一个推拉,一只脚伸出去绊,这是角逐下盘的力气——而高瘦个子的昝宁吃亏就在这里。
昝宁极力压住重心,但觉整个人被亦武带着往左跑,架势被动起来。
他有些发急,动作也狠了起来。
一直以来,他亲自下场练布库,陪练的人都是让着的多,打起来是好看、不吃亏,其实算不得真把式——真把式必须是从挨摔练起的。
昝宁动作虽狠,破绽极多。摔跤不是街头痞子打架,不是谁多一拳谁多一腿的事,而是讲究身法技巧,四两拨千斤把对手压服在地。而一旦有了破绽,顿时给了对手可乘之机。
亦武也是大胆,瞅准皇帝右边虚飘,贴身上去肩膀一撞,侧身再一背,昝宁觉得腿里发虚,再给亦武乘胜追击地一绊,居然结结实实右肩着地摔在地上。
旁边人发出了倒抽凉气的“咝”声。
亦武虽憨,也知道这一摔已经坏事了,心里怪自己怎么这么莽撞,本该临了时收着力气才是,却一得意就忘形了。
他惊得“扑通”一声跪在皇帝身边,磕了个头:“皇上,奴才冒犯了!皇上恕罪!”说得又急又快,近乎结巴。
昝宁输了当然不高兴,撑起身子坐起来。
亦武膝行了两步,伸手要扶。
昝宁手一甩,自己起身。深呼吸了两口,却笑道:“好样的!这样才够痛快!”
扭头对一旁脸色都变了的李贵说:“李贵,拿朕那把解手刀赏给他。”
然后伸手过去:“亦武?好名字,名副其实。”
亦武先捏了一把汗,这会儿又是感动加激动,又是一个响头磕下去:“奴才惶恐!求皇上收回赏赐。”
“赏的就是你的‘真’。”昝宁理了理衣服,从李贵手中接过一把精钢锻造的小解手刀递过去,“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李贵在一旁帮腔:“可不是,快接着万岁爷的赏赐吧,这是御用的。不过御前别露刃。”
亦武紫赯色的脸红得发黑,两只大眼睛连着脸上的汗水一起灼灼发亮,双手接过那把长不盈尺的小刀,声音激动得变了调:“奴才亦武,叩谢主子隆恩!”
这一声“主子”,惹得已经转身要离开毡毯的昝宁又回眸凝注了一下,然后笑了笑说:“礼亲王调理的好小伙儿!起来吧。”
昝宁到供他休息的屋子里擦了汗,换了衣服,喝了一盏热茶。
李贵小心地觑着他的神色,不见有异,但还是不大放心,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心问:“万岁爷,没哪儿受伤吧?”
昝宁摇摇头:“没有。他虽然赢了,也赢得侥幸。”
但不觉就活动了一下摔得有些酸痛的肩臂。
李贵顿了一会儿又小心说:“这是礼王府的。”
昝宁似笑不笑地回头看他:“不光是礼王府的吧。李贵,你不认识他呀?都见了他几次了?”
李贵“嘿嘿”地笑,然后说:“万岁爷特特地选他,好像……不必吧?”
昝宁冷哼一声:“也不是特特地选他。礼王府,我总得有人选。”
低头喝茶,心里却想:总有一天,我要真正地打败他!
李贵从小看他长大,知道他心里的感受,但有的话也不好说,只能观望这主子接下来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啊,打架打不过男二的男主,也是没谁了
第94章
第二天起身, 昝宁就觉得肩臂那一块更酸痛了,好像想抬起手臂来都举不动似的。
勉强结束了早朝,“叫起儿”时就有些难受了。官员的绿头牌一块一块摆在盘子里, 昝宁左看右看,叹了口气才说:“下一拨见刑部官员。”
“今日还有引见。”李贵提醒他。
当皇帝也累得慌, 想休息都觉得亏欠天下臣民似的。
昝宁自失地一笑, 又叹了口气说:“让刑部司官在值庐等一歇吧, 朕得先喝点茶,不然头疼得要炸了。”
李贵觑觑他神色,还好只是有些疲劳, 未觉得有病容, 才应了一声,让李夕月进来奉茶。
西暖阁别无他人,帘子外伺候的太监也离得很远。
昝宁便要对李夕月撒娇:“今天胳膊疼, 你端给我喝。”
李夕月奇怪地看他一眼:“胳膊怎么痛?”
昝宁不好意思说他被摔得很惨,含混道:“大概昨天睡觉压到了吧?”
李夕月揭开盖碗盖子, 撇了撇茶水上的浮沫和碎叶子, 递到他唇边。
他别开头仰首道:“你高高地站着,我得伸着脖子喝, 好累。”
李夕月早就了解他的司马昭之心,于是作势要跪, 果然被他一把一捞:“笨,你身子那么低的话, 我喝起来还得弯腰俯身, 不是更累了?”
李夕月被他一把揽在怀里,重心不稳便坐在他腿上、怀抱里了,她赶紧望向手里的茶碗——得亏这几个月严格的训练, 居然茶水只是晃荡,一滴都没泼,她抚胸道:“还好还好,不然泼万岁爷一衣襟,奴才又罪该万死了。”
这个高度倒是正好,她把茶碗凑到他嘴边,他就着她的手喝了,温热合宜,喝得很舒服。而纤腰在抱,更是舒服。
喝完茶,嘴唇还亮晶晶的,他已经凑过来,笑道:“今日你的口脂是茉莉味儿的?给我涂一点?”
当然不需要得到答应,自说自话就蹭上来了。
李夕月娴熟地一手把喝了大半的茶碗反手搁桌上,另一手揽着他的脖子,娱人兼娱己,娴熟得好像都不用害羞了。
一时,昝宁的嘴唇上也带上了淡淡的茉莉香。
他意欲把她抱得更近些,但右手一用劲,自己先疼得乏了力,微微一皱眉,轻轻抽了一口气。
李夕月说:“这么疼啊?睡觉压着胳膊,怎么会这么严重?”
昝宁说:“没事。”
李夕月絮絮叨叨说:“得让御医瞧瞧吧,莫名就疼得这么厉害,别是别的问题?”
“能有什么别的问题?”他不耐烦地说,“再亲亲就好了。”
李夕月被他换了只手一揽,重心不稳,赶紧两条胳膊抱牢了他的脖子,手揽着他的肩胛骨。
但他没有来亲亲,脸却有点扭曲,下颌角因为咬牙忍痛顿时绷紧了。
李夕月双手滞住不敢再碰他的肩膀,好一会儿问:“万岁爷是不是昨儿在布库房受伤了?”
昝宁特觉自尊心受损,尤其是他会顿时联想到“亦武”这个名字和那张英俊的紫赯色脸,莫名地对李夕月愤怒起来。
他沉下脸,突然说:“你出去!”
李夕月愣了一愣,然后听见第二句更高声了:“出去!!”
她本是一片好意,哪晓得好心做了驴肝肺,心里一阵难过,然而在皇帝面前绝对要了然自己的身份,见他色变,她立刻从他怀里起身,下地给他蹲了个深安:“奴才告退。”
退到门边,脸色犹自能保持平静,偷眼看他,他正气呼呼斜眸瞥来,似乎要说什么,终究没说。
李夕月强自保持着神情不变,然而揭开帘子出门,心里陡然一阵酸,两条腿几乎都乏力了,靠在门边好一会儿才平息了一些,那眼眶里的泪花,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李贵并未发现她的异样,远远地趋过来问:“万岁爷叫起么?刑部的司官在值庐候着呢。”
等了好半天,才听见皇帝沉沉的鼻音“嗯。”
李贵觉得有些不对劲,扭头看李夕月已经快步往茶房而去了。
皇帝这拨叫起,十分重要。昝宁心里却有点乱。
陈如惠的卷宗他已经看过很多遍了,然而刑部汇报的时候,他心不在焉的,听了半天,抬头第一句居然问:“陈李氏若无证据,断不敢京控。你们怎么不好好问问她?”
刑部侍郎很难回话,又不能不回话,半晌道:“回禀皇上,陈李氏若有证据,却不拿出来,亦不合道理。”
“你们的意思,陈李氏只是凭空捏造陈如惠死于他杀?!”
这话负气的感觉甚重,侍郎愈发不敢回话,俯身碰了碰头:“案子如今就是僵持在这里。陈李氏若是无据上告,确实可以问个诬陷。知府黄瀚便是无辜的。”
“怎么可能!”昝宁口不择言,还一拍御座的扶手。
喜怒形于色,是在上位者最大的不密。
他这句话、这个动作一出来,这帮做官的老油条就在心里揣测上意:看皇帝这急吼吼的模样,是要保陈李氏?是要为陈如惠自杀的案件翻供?
若是昝宁自己掌权,这揣测上意的结果必然是刑部曲为代替陈李氏找证据翻案;但问题是六部多出于礼亲王的保举,里头关系千丝万缕的,官员们纵使不敢刻意和皇帝作对,但话风很快会传到礼亲王的耳朵里,而知道皇帝意思的礼亲王就会格外注意,若使些手段让陈如惠的妻子不敢说话,或闭塞皇帝的视听,则这件事就被“淹”了。
躁怒中的昝宁尚未意识到自己话缝里的失误。他只是觉得这帮子官员颟顸。
他挥挥手说:“马上都要封印了,你们却毫无进展。朕也要被你们气死了。都跪安吧,想想怎么办差!”
刑部的几位不敢怠慢,叩首道了跪安,一个个鱼贯退出。
昝宁跟他们扯皮半晌,心里又焦躁,在屋子里喊:“茶!”
李贵忙去茶房传唤。
李夕月刚缓下心神,实在不愿意面对今日莫名其妙、喜怒无常的昝宁。
她推推白荼:“姑姑能不能帮个忙?”
李贵道:“嗐,万岁爷这会子心情不好,最宜夕月你去。”
看她不情不愿的模样,他又劝道:“万岁爷现在脾气已经较过去好得多了,你一过去,他的别扭气还能少一点。去吧,去吧,御前的人受点委屈算啥?万岁爷才最重要。”
这就是“忠”,一切以皇帝为最重,以皇帝为最重就是以社稷江山为最重。
大帽子扣下来,李夕月不去也不行。好在现在并非紧张害怕,确实只是小小的别扭赌气而已。李夕月只能端着茶盘,摆着菊花枸杞茶和君山茶两种能“降火”的茶水。
到得屋外,见一群翎顶辉煌的大臣正在朝外走。
李夕月按规制避在一边——虽则这些人并没有注意来往的人中有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小宫女——而后听见其中一个摇着头低声说:“皇上这意思,只怕与礼邸违拗了。难办!难办!”
另一个说:“如今只得一个‘拖’字诀,哪方占上风,咱们只管奉谕便是。反正这一场‘夹心饼’下来,估摸着没有人能独善其身,总要吃点挂落,哎,也算是宦海沉浮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