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读读
钱李氏直冲了出去,钱美娘跑出去拉住她,想叫她去看一眼被钱宝贵害死的姑娘,钱李氏的神情从未那样冷酷,她啐了一口,“害得我儿这样凄惨的贱人,我只愿她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说罢钱李氏便挣脱钱美娘回侯府去了,钱丽娘也跟着走了。钱美娘与郑木匠去看了小瑶,那惨状叫钱美娘无法直视,听杵作说,小姑娘身上有六十八道鞭伤。那一道道打在身上,是怎样要命的痛苦!钱美娘似乎看见了小小的姑娘在地下的痛苦挣扎求饶……
钱美娘苍白着脸,木然地由郑木匠扶着出了杵作间,半晌,她缓缓地摇了头,幽幽道:“钱宝贵,得偿命。”
第二百七十章
钱李氏一心想救济那丧尽天良的钱宝贵,可是钱娇娘决心已定,任由钱李氏如何说也不妥协。过了两日,谢章公开断案,果然判钱宝贵死刑,待秋日行刑。
钱李氏一听晕了过去。
醒来时钱娇娘坐在床沿边,凝视着她出神。见她醒来才猛地一惊,让人热了汤药来。
钱李氏枯瘦的手死死地抓住了她,眼中是无法谅解的愤怒与憎恨,“三娘,你不是要我死么,还给我喝什么药?”
钱娇娘回头看着一脸恼怒的娘亲,沉沉叹息。这几日她什么道理都讲了,什么好话也都说了,可钱李氏除了要她的宝贝儿子出狱,其他什么也不听。钱娇娘将钱李氏扶起来坐在床头,蹙眉说道:“娘,宝贵他造了杀孽,没地儿能容!你只当没他这个儿子罢,以后我给你养老送终,你与爹就住在侯府里,享一辈子荣华富贵,可好?”
钱美娘也上前来,红着眼睛说道:“是呀,娘,你别想那畜牲了,我与二哥说好了,往后我再生个儿子,就过继到钱家,为钱家传香火!”
钱李氏看看三女儿,又看看大女儿,古怪地笑了。她摇摇头不说话,撑着手要下床,钱娇娘以为她要出恭,与钱美娘一左一右地扶了她起来。钱李氏慢吞吞地穿上鞋子,钱娇娘蹲下去为她套好。钱李氏下床走了两步,径直走到靠窗的榻边,对钱娇娘招了招手,声音温和下来,“三娘,你来。”
钱娇娘不知娘亲在想些什么,也不敢再刺激她,依言走了过去,钱李氏叫她坐,她便坐了。谁知才一坐下,钱李氏猛地拿了榻边绣篮里的剪刀,将利锐的尖锋抵到了钱娇娘的脖子上!
钱娇娘脖子上一阵凉意,她下意识低头去看,却蓦然刺痛。
“不要动!”钱李氏激动喝道,剪尖在她的激动下戳了好几下,钱娇娘本能地躲避,被钱李氏那枯瘦却又强有力的农妇之手掐了脖子,“叫你不要动!”
“娘,你在作甚!”钱美娘失声尖叫。
“宝贵娘!”钱大富也吓了一大跳。
钱娇娘却木木地,好像还没反应过来。
钱李氏却如同魔障般狰狞了面孔,“你们去,把她那冷酷的夫婿叫来,我要与他换人!”
红绢等人听到里头不同寻常的动静跑了进来,一见钱娇娘被亲娘掐着脖子,顿时都大叫起来,春五想出手,可那人又是钱娇娘的亲生母亲,她终究不敢乱来。
邢慕铮刚回来就听见出事了,他以最快的速度到了屋子里,一眼看见钱娇娘脖子上的剪刀与丝丝血迹,浑身的戾气顿时如刀刺布满了整个屋子。所有人由担心变成了恐惧。他们本在劝解钱李氏,顿时连大气不敢出。
钱李氏对上邢慕铮那毫不遮掩散发杀意的眼睛,手下一抖又将钱娇娘戳了一下。钱娇娘低低闷哼一声。这声听在邢慕铮耳里如同针扎,他对上她的视线,见那里头竟无波澜,呼吸愈发不畅。”
“放了她。”邢慕铮道。
钱李氏自重逢后第一回见邢慕铮,十年前她见他,并不在意他的长相,只道他是个要去打仗的傻子。如今再看他已没了昔日的影子,那冷峻严肃的面容充满着大官的威仪,她打心底里是害怕的,只是一颗为了爱子豁出命的一口气吊着,她才结结巴巴开口,“要、要放她,可以,你把宝贵,把宝贵还给我!”说到末尾时她已带了颤声,多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来的时候邢慕铮就已经预料到了,他只是没想到钱李氏当真愚蠢到拿她女儿的命来换那个废物儿子。
“可以。”邢慕铮答应得很干脆。
“不行!”钱娇娘与他同时开口。
钱李氏紧绷着一根弦,听见了可以字又听见不行,她那根弦就断了。她呲着牙拿着剪子往钱娇娘肩膀上狠狠戳下,“你不要说话,我是当真的!”她的声音已然变得异常尖锐粗暴,浑浊的双眼红得如鬼怪。
鲜血顿时从钱娇娘的夏衫中渗了出来,钱娇娘忍不住痛叫一声。
“夫人!”“娇娘!”尖叫声此起彼伏,在场者全都不敢置信。钱娇娘可是钱李氏的亲女儿呀,她的命还是钱娇娘救回来的,她怎么能这样毫无母女之情!
连钱大富也大吃一惊,他是为钱宝贵悲痛欲绝没错,但他从未想过害三娘呀!“宝贵他娘……”他这婆娘是不是魔障了!
“全都给我离远些,离远些!”钱李氏拿着沾血的剪子四处乱挥,掐在钱娇娘脖子上的手青筋暴出,钱娇娘呼吸愈发地难。
邢慕铮不动如山,“本侯说可以便是可以,你耳聋了么?你再敢刺娇娘一下,本侯就让人把钱宝贵的肉一片片割下来。”他的声音是那样平静,就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又有一种叫钱李氏的热血顿时冰凉的魔力,令她毛骨悚然。
钱李氏拿剪子的手不再乱挥,而是拿着剪刀回到钱娇娘的脖子上,她狐疑打量邢慕铮,像是在判断他的话真假,“大爷说的可是真的?”
“本侯说话岂能有假?”邢慕铮有些不耐烦。
“宝贵他娘,算了罢……”钱大富看钱娇娘身上的血越流越多,愈发触目惊心。他有一种预感,一种极不祥的预感,好似他们马上就要从悬崖边跌下去。
“你给我住口!没出息的东西!”钱李氏啐了钱大富一口,转而又对邢慕铮道,“大爷,我信你的话,但你还是得立个字据,让我拿去衙门放我儿回来。”
“可以,笔墨伺候!”
下人们很快找来纸笔,邢慕铮大手一挥,龙飞凤舞立了字据,末了还压了自己的印。
钱李氏不识字,但在接过的时候前前后后看了好一会儿,又抬头打量了邢慕铮一番,认为他没有骗她,“你……不得反悔,不得阻拦我们!”
“我亲自带你们去。”邢慕铮平静承诺。
钱李氏与钱大富相看一眼,她终于犹豫放开了钱娇娘。丫头们连忙上前扶住钱娇娘,邢慕铮抱起她,“去将大夫叫到鸿鹄院。”
钱李氏抓着字据想去追赶他们,她不是为担心钱娇娘的伤,而是记着邢慕铮要带他们去的话。钱美娘将她拉住了。
白大夫赶到鸿鹄院为钱娇娘止血包扎,钱娇娘自始至终木木讷讷地一声不哼,也痛也不叫。邢慕铮得知她并无大碍,站在床头凝视她一会,她却只盯着床顶不看他。邢慕铮伸出食指刮了刮她苍白的脸蛋,她似毫无所知。
邢慕铮转身离开了鸿鹄院,钱李氏与钱大富还没走,他们还等着邢慕铮带他们去救儿子。虽然他们已经有了字据了,但是邢慕铮亲自去,那他们就更不用费口舌了。钱美娘一边抹眼泪,一边还在劝他们回头,叫他们给娇娘道歉,给侯爷赔罪。
钱李氏道:“她是我女儿,她不孝顺,我打她骂她是天经地义,她还能打我不成?”便是她不习字,也知道孝道。她还从没听说过哪家的女儿敢打老娘的。况且他们这样的大户人家更好颜面,更不敢叫外人知道他们不孝顺。
邢慕铮大步走出来,一袭黑色绣边袍,腰挂佩剑,俊脸无波无澜。郑木匠瞧他平静的脸色莫名打了个寒颤。他的心不安极了。他怕邢慕铮将岳父岳母都抓起来。便是岳母刺伤了三妹,她还是娘。这是没法子的事儿。
可是邢慕铮竟是真的要带钱氏夫妻去衙门接人。钱美娘与郑木匠皆是一惊,正想开口,却听得邢慕铮道:“大姐,娇娘现下精神有些不好,劳烦你进去陪陪她。”
说罢他便带着钱李氏与钱大富走了。
钱美娘心儿怦怦跳,她抓紧夫君的手,“二哥,我有些怕。”她看不懂邢慕铮。他的脸色那样平静,都不知道他是否生气。可她就是怕。
郑木匠没有接话,只是将钱美娘搂在怀里。他无法安慰她。
钱李氏与钱大富在邢慕铮的带领下畅通无阻地到了地牢,邢慕铮叫来谢章,让他命人打开了钱宝贵的牢门。
钱李氏立刻就冲进去与她的爱儿抱作一团,哭天抢地,仿佛他受了天大的委屈。钱大富没有进去,而是壮着胆子与邢慕铮说了想了一路的话:“侯爷大人,这事儿是娇娘她娘魔障了,我们对不起娇娘,我们这就回村里去!”
邢慕铮置若罔闻,谢章听了却眼皮跳了一跳。钱宝贵这大刑是邢侯下令的,判的死罪也是请邢侯过目的,按理这板上钉钉的事儿,邢慕铮怎会更改?到底这盲目爱子的夫妇对侯夫人做了什么事,才让邢侯改了主意?
钱宝贵经由这几日的严刑拷打,已经半死不活,听见他娘是来带他出去的,一时劫后余生,哇地与娘抱头大哭。二人哭了好一阵,钱大富越觉头皮发麻脚底冰凉,不得不叫他们赶紧出来。钱李氏这才扶着钱宝贵踉跄跨出牢房。母子俩在邢慕铮面前站定,钱李氏满脸泪水笑着地与邢慕铮道:“大爷,多谢您救了宝贵!”钱李氏仍不提伤了钱娇娘的事,她认为钱娇娘不救她弟弟在先,她伤她是一报还一报。
“不必谢。”邢慕铮淡淡道,而后众人只见他抽出宝剑,刺进正要说话的钱宝贵的心口,还将利剑转了两转,抽了出来。带出一条血迹落在地下。
滴嗒滴嗒。
钱宝贵瞪大双眼,软绵绵地倒在地下。钱李氏笑容还僵在唇边,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闻见一阵腥味,她的宝贝儿子就倒了。
钱大富扑上去,撕心裂肺地大叫:“宝贵——”
钱李氏缓缓低头,却见她的儿子双目瞪圆,张大嘴巴倒在地下竟是一动不动,而他的心口快速地流出一大滩子……血。
“宝贵儿呀中,你不能死呀!”
她的儿子,死了?死在她的眼前?钱李氏蹲下来看着再也不动的儿子,半晌,她尖叫出声,疯狂摇晃钱宝贵,“不——宝贵!娘的宝贵!”
对于夫妇二人的悲痛欲绝,邢慕铮连一个眼神也未施舍,他擦干剑上的血,扔了一个钱袋到钱宝贵身上,“里头的银子,便是娇娘报钱家的生恩了,往后你们若还敢出现在本侯面前,休怪本侯无情!”
说罢,邢慕铮扔了沾了脏血的帕子,转身走了。钱大富与钱李氏还抱着钱宝贵的尸体鬼哭狼嚎。
第二百七十二章
邢慕铮回了府里,夜色已降。邢平淳皱着一张小脸喂钱娇娘吃粥食,钱娇娘面对儿子竟也不声不响,她的脖子上缠着纱布,默默地张嘴一口一口地吃。邢慕铮站在屏风边,她分明抬眼就能看得到,可她偏偏视若无睹。
邢平淳喂完一碗粥,转头不着痕迹地抹了眼泪,才看见站立如山的邢慕铮。
“爹。”邢平淳红着眼眶叫了一声。他已经知道白日里发生的事儿了,他眼里说不出来有多难受。外祖一家这回来,他才知道娘亲原来是个嘴硬心软的。分明伤心外祖卖了她,可是仍然愿意为外祖治病,还心甘情愿去伺候。可是外祖母竟那样狠毒的心肠,让娘又伤身又伤心……
“嗯。”邢慕铮解了佩剑挂在床边的剑架上,钱娇娘如蝶翼般的眼睫毛抖动两下,她抬了眼,提起气声道:“侯爷回来了。”
邢慕铮扭头看她,“嗯,你的伤口还痛么?”
“刚吃了药,不疼了。”
邢平淳吸吸鼻子,细心地再喂了钱娇娘半碗粥,钱娇娘摇头不要了。邢平淳愈发忧心,这才吃了这样一点粥食,还不足平日里的一半,这样哪里能够补得了身子?邢平淳便道:“娘,我再喂你喝些汤罢。”
钱娇娘仍是摇头,邢平淳故意撒着娇缠她,他已经很久不这样干了,邢慕铮嫌他娇气,看见他撒娇耍赖会罚他。只是今日由着他,钱娇娘也被他缠得没法子,只好同意喝汤。邢平淳忙出出去叫红绢送一盅汤上来。小厨房里煨着有,红绢很快送来了。邢平淳倒了一碗出来,尝了尝有些烫,轻轻地吹了吹。
邢慕铮坐在床边,看着儿子喂娇娘。室内有些安静,他默默地看她喝下半碗汤。
钱娇娘再不想喝了,邢平淳也没有法子,他看看邢慕铮,邢慕铮对他点点头,示意他出去。邢平淳很想问外祖一家,但他又怕问了伤娘亲的心,只能憋在心底出去了,末了还叮嘱钱娇娘早些歇息。
钱娇娘微笑看着儿子出去,目光渐渐地变冷。她靠在床边垂眸不语,长发披在肩上,薄薄的绸衣下裹着纱布,娇颜看上去如玉雕般冰冷脆弱。
邢慕铮静静看着她,心生怜悯。他从尸横遍野的战场而来,怜悯心极少,全都给了钱娇娘。他想将往时欠娇娘的都补给她,却偏偏总有人来跟他作对。
他轻柔抚上她的肩膀,拇指摩挲她的肩头,“抱歉,又叫你受了伤。”当时他要杀钱李氏是容易,阻止她却不太容易。他不能当着钱娇娘的面打杀她亲生母亲,这会叫她难堪。就这瞬间的犹豫让那狠毒的婆娘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来。虎毒尚不食子,她这一剪子戳得毫不留情!思及先前那一刹那,邢慕铮又咬紧了后槽牙。只叫她亲眼看着他儿子死,还太便宜她了。
钱娇娘缓缓地摇了摇头,“哪里是侯爷的错。”她的声音又轻又低,有些落寞,更多的是难堪。
这一场可笑的闹剧。多年前那被卖时的羞耻再度回来了。钱娇娘窸窸窣窣地缓缓躺下,背对邢慕铮。她有些没脸见他。
邢慕铮和衣在她身边躺下,揽着她的腰肢。钱娇娘动也不动。
二人沉默了半晌,就那样安静地躺着。钱娇娘对于邢慕铮与钱家人出去后的事,一句也不问。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钱大富和钱李氏,已经回老家去了。”邢慕铮说道。
钱娇娘望着银红纱帐,沉默片刻,“钱宝贵呢?”
“死了。”
钱娇娘僵硬了身子。
她知道邢慕铮不会这样轻易就受了威胁。他许是会赶她那没心肝的爹娘走,去衙门吃闭门羹,又或许隔着一扇狱门不叫他们相见,但是他说钱宝贵死了,那定是……他当着他们的面杀了他们的儿子。他还是那样心狠手辣,拿人七寸。
她那爹娘,以为自己救下了儿子,如今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宝贝儿子死在他们面前,当是天塌了罢。
钱娇娘想笑,笑不出;想哭,哭不出。她不知道自己心肺里如今搅成一片的是怎样排山倒海的心思。既惊又恨又怒,又哀。
“你恼么?”邢慕铮贴着她的耳朵问。
钱娇娘哑声道:“不恼……他本来就要死的。”
“你痛么?”
钱娇娘静默半晌,“不痛。”
“哦?”邢慕铮的手抚过她脖子上的纱布,顺势往下探进她衣内的纱布,“不痛?”他轻轻按了按她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