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鹿谓霜
但,好景不长, 总归有人看不下去,管鹤云便是如此,于是这一日,他便来了府里,身后跟着两个魁梧壮汉,抬着一大摞的书, 案牍高高叠着,进门踩台阶时, 险些洒了一地。
陆铮看了一眼那小山高的书,默默将目光投向为首的管鹤云,道,“管公这是何意?”
管鹤云捋着胡子一笑, 似乎没瞧见自家主公冷冷的目光,笑眯眯道,“听闻主公近日无事, 吾便寻了些史书来,读史明智,一观先人前朝旧事,二学权术谋略,三揽天下大势。这两担子乃前朝史书,待主公读完了,属下再叫人送两担子来……”
管鹤云还是很满意自己投的这位新主的,出身微末,但并不自视轻贱,虽登高位,亦不见半点乍富窘迫或是飘飘然,胆量、谋略兼具。
最难得是,用人不疑,很有气势。无论是将兖州郡务交给他,还是让妻子岳家掌矿山,亦或是将军务交由李多黄巍等人,皆用了便用了,若疑便不用。
这等胸襟,管鹤云亦十分敬佩。
但陆铮有千好万好,总还是有点缺陷。
陆铮虽有勇有谋,但权术上总归差了几分,先前对钟氏的处理,便是如此,起初太过仁善,而后又太过激进,好在最后并没砍了钟厉的脑袋。以他的权术,若只主一州,那定然是够用的,但日后若是更进一步,那还需得将这一块补上。
管鹤云笑眯眯说完了,等着陆铮回话。
陆铮看了眼那小山高的书册,皱眉道,“只是前朝,便有这么多,难不成什么书,都值得我费时间去看麽?我看未必,有些通篇歌功颂德之词,十几页也没一句正经话。这等书,便是烧了,于世间也无半点损失。”
管鹤云听得一怔,神色正式了些,道,“主公所言,亦是我心中想法。文史千年,隔得越久,留下的便越是璀璨明珠。时间近些的,也的确良莠不齐。但主公读史,自是要亲自去读,旁人挑出来的,再给主公读,犹如咀嚼之物,虽无骨刺扎人,但对主公无利。且歌功颂德之词也好,连篇废话也罢,主公自己读了,日后才知道,谁奉上的案牍文书是废话。明君青史要读,昏庸帝王起居注更要读。”
陆铮不喜旁人说教,但对管鹤云倒还算客气,听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终于勉为其难点头。
管鹤云见状,乐呵呵叫人将小山高的书册送进了陆铮的书房,随后便心满意足离开了。
于是,自这日起,陆铮留在书房的时间,便越发的久了。
“夫君,”知知敲门而入,将捧着的糕点放至桌案上,才唤了陆铮一句,便见他起身过来了,手里还捎了本读到一半的帝王本纪。
知知卷起袖子,细白的手腕露出一截,含笑替陆铮倒了茶,道,“夫君这些时日读书辛苦了,我让膳房煮了枸杞茶,有明目之效,夫君多喝些。”
陆铮在书房闷得头脑发胀,他乃武将出身,虽识字,但于诗词歌赋一途,几乎一窍不通,叫他在书房待,犹如将只雄鹰束在笼中,实在折磨人。
头昏脑涨丢开手里的书,陆铮接了茶,一口饮尽。
知知见他神色,便晓得他心情不佳,也不劝他,又去笑盈盈夹了块糕点,柔声道,“这是膳房新琢磨出来的样式,用的梅子做的,酸酸甜甜的,我十分喜欢,便拿来给夫君尝尝……”
陆铮本心烦,但知知这样轻声细语的说着话,声音清软怡人,犹如夏日里的冰块般,实在令人通身舒畅,他一肚子的火不知不觉就消了,顺着知知的话,夹了那梅子糕来吃。
说实话,酸酸甜甜的,也不过分甜腻,吃起来刚好,但陆铮天生不嗜甜,偶尔吃,都是陪着知知吃几口,两块下肚,便不伸手了。
知知笑眯眯望着他吃,顺手将他搁在一边的帝王本纪捡起来,打开翻了几页,托腮道,“夫君今日看的便是这本麽?我好似在戏文里瞧过这个名字,唱的仿佛是帝后情深,”
她回忆了下,接着道,“那出戏里还有个娘家势大的贵妃娘娘,好似是个坏角。最后皇后死了,皇帝伤心得很,蛰伏数年,一举废了贵妃一家。”
陆铮忍不住笑着道,“那都是唱给你们小娘子们听的。”
知知眨眨眼,配合问道,“是么,那夫君同我说说。”
陆铮见她眼睛亮亮望着自己,一时来了谈兴,坐直身,将白日里看的关于这皇帝的生平,娓娓道来。
“皇帝登基时,借了周家的势,作为回报,便纳了周家的女儿为贵妃。后来,皇帝羽翼渐丰,不满周家干政,偏周家还不知帝王心思,一心想叫当了贵妃的周家女诞下龙子,好推他做太子。帝王自然不允,寻了由头废贵妃,要处置周家,周家不愿坐以待毙,怂恿群臣进言废后。周家到底根基深,皇帝才上位几年,受制于周家,不得不低头,废了自己的皇后。不过一年,废后便死于冷宫了。”
说到这里,陆铮轻蔑嗤笑了声,道,“废都废了,再来说什么情深,不过无能罢了。废后的死,虽是周家带的头,但一步步将自己的结发妻子推至那种境地的,却是皇帝本人。所以什么帝后情深,不过是拿来哄你们小娘子的。”
知知听罢,也替那皇后和贵妃觉得可怜,道,“皇后同贵妃是最无辜的,皇后无端端被废,又被害了性命。贵妃亦是,皇帝纳了她做贵妃,却又因为周家之事忌惮她,甚至厌恶她。”
陆铮颔首,道,“倘若我是他,一开始便不会同意纳周家女。周家要助我登基便助,不助便不助,以贵妃之位相许,不过与虎谋皮。堂堂男儿,不做这个皇帝,便活不下去了?不过是醉心权势,又无什么本事,只能靠着女子上位。当他的皇后,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被臣子逼着废后,这皇帝当得真够窝囊的。”
知知本来听得十分认真,待听到最后一句时,便又忍不住低低笑了声,眉眼弯弯应和道。“夫君说得对!我本来还以为这皇帝是重感情之人,还因帝后感情而十分感动,如今一看,不过尔尔。”
夫妻二人又就这书册聊了会儿,知知才起身,留陆铮一人继续看书。
陆铮本是个没这性子读书的人,因着知知偶尔来此,这样好学一番,竟也静下心读史。
眨眼的功夫,一年有余的时间便过去了,这一年,兖州发展得极好,管鹤云虽是谋士,但很擅处理政务,且他为陆铮引荐了许多人才,俱留在兖州,更为兖州增添了几分能量。
矿山冶炼也已成规模,年前的时候,军中十几万人马俱换了新兵器。
四月初时,管鹤云匆匆来了太守府,带来了个极大的消息。
北地霸主战胥和南边陈氏父子打起来了。
一年过去,天下大势并无太大的变化,除了兖州落入陆铮之手外,旁的州虽有些兵戈纷争,但皆是小规模的,于天下局势并未太大的影响。但这一场南北之战,却全然不是此前小小纷争能相提并论的。
管鹤云入内,沉声道,“天下十六州,蒋氏占了兖州,顾裴二家主并州,凉州无主,雍州薛氏,豫州许氏,徐州徐氏,唯二的霸主,便是战胥和陈氏。战胥一人占了冀青幽三州,且远东亦在他手。陈氏父子三人,据交广二州,并扬州西南部。二族素有龃龉,我早料到,有此一战。主公可有想法?”
陆铮目光落在面前的舆图上,不在意道,“他们打便打,我能如何,瞧着便是。倒是库房那些用旧了的兵器,看看哪一方要,卖个好价。”
管鹤云亦含笑点头道,“主公英明。这一战,无论谁胜谁败,于天下的局势影响太大了。但战氏同陈氏这一战,非吾等能插手的,倒不如作壁上观,只可惜了徐州和豫州,夹在南北之间,这一回怕是不能独善其身了。”
陆铮疾步朝外走,道,“去衙署,叫黄巍李多等人过来。我有吩咐。”
片刻功夫,整个兖州排的上号的人物,俱聚在衙署。
陆铮坐在上首,有条不紊安排着兖州的防线,虽说战胥和陈氏打,瞧不上他们这些小喽啰,但该做防备的,却是不能少的,否则等别人打上门,才反应过来,吃苦头的便是自己了。
李多黄巍等人俱领命,以管鹤云为首的文官们,则在你一句我一句讨论着,如何能将库房中那些不值钱的旧兵器卖个高价,论起坑人,还是这群文人最厉害。
陆铮没怎的插嘴,坐在一边听着,待众人讨论出了个结果,便点头允了,起身道,“这段日子,我去军营,州中诸事,以管公为主,拿不定主意的,再来寻我。”
管鹤云等人俱应下,目送他离开。
第39章 嘤嘤
陆铮疾步入内, 知知见早上管鹤云来后,陆铮便急匆匆出了门,一直忙到现在才回来, 猜想外头出了事,迎他入内。
陆铮坐下,拉着知知坐在他身侧,嘱咐道,“明日起, 我约莫要忙起来了, 顾不得陪你了。”
知知抬眼,轻声问,“夫君, 是外边又打起来了麽?”
陆铮颔首,简单解释了几句,“战家和陈家开战了,战场在徐州,兖州离徐州只隔了豫州一州,虽一时战火还烧不到兖州, 但终归还是小心为上。”
其实对于乱世,知知的感触并不是很深。
从前还在郡丞府时, 一年也出不了几次门,自然不晓得外边过得什么烽火连天的日子。
后来到了卫所,又嫁了陆铮为妇。陆铮微末时,便护她护得很紧, 外边什么风风雨雨的,她知道的也少。后来陆铮一路高升,兖州在他治下十分繁荣平静, 打仗什么的,仿佛离她的生活很远。
听陆铮这样提及天下大势的时候,她才真切意识到,其实战争离她并不远。不过是因为一直处于陆铮庇护和保护之下,她鲜少去想这些。
她的神色略微带了丝紧张,立即便被陆铮看出了,他大掌握住知知的手,道,“别怕,不过是未雨绸缪而已,兖州到底离得远,未必会波及。况且,有我在,我会护着你。”
知知慌乱的心略微安稳了些,很快便又替陆铮操心起来,道,“那夫君要住军营去麽?”
从前打仗时候,陆铮一向都是同士兵们同吃同住,同甘共苦,从不摆什么架子,战场上更是身先士卒,也是因此,兖州的将士们极敬佩他这个主公。
若是他要去军营住,那知知就得替他收拾行李,省得到了军营少了这少了那的,陆铮又是能吃苦的人,往往懒得叫人回来去,熬过去便算了。
陆铮摇头,“暂时不必,过些日子再说。”
知知应下,又道,“那夫君若是要去,提前同我说一声,我好和青娘将行李收拾出来。”
陆铮点头,又同知知说了会儿话,见知知不再同先前那般慌乱了,才起身,说要去肖夫人处一趟。
这一年,肖夫人的性子改了颇多,至少对着陆铮这个儿子,多少有了个母亲该有的样子。
陆铮进东院,还未出声,便听到一孩童辱骂的话语,稚嫩的童音,配上恶毒的话语,简直令人听之生厌。
“你这奴才,还不滚!小心小爷抽你鞭子!狗东西!”
陆铮低声呵斥,“陆钧!”
他这一年积威愈重,阖府上下,没有一个不惧他的,便是肖夫人千娇万宠着的陆钧,天不怕地不怕,也怕这位二叔。陆钧白了脸,吓得张张嘴,小声喊,“二叔……”
陆铮压下心中火气,淡声吩咐那被呵斥的下人,“下去吧,往后不必在东院伺候了,去找青娘,叫她给你另吩咐活。”
被打骂的下人忙不迭应下。
本来他今日挨鞭子便挨了,偏偏叫二爷碰上了,陆钧叫二爷训了一顿,当面还不会如何,待二爷走了,陆钧定是要记恨他,那可就不是几鞭子能了的事了。
他是万万没想到,二爷这样高高在上的人,还能想到这一点,另给他寻了一条出路,当即感激地退了下去。
陆铮双手背在身后,神色漠然看着陆钧,陆钧一直养在母亲这里,这一年多,陆铮同肖夫人虽关系和睦了许多,但始终不冷不热的,他知道阿母不愿他插手陆钧的事情,便也十分识趣的不去多管。毕竟,这孩子并非他的孩儿,他日后会有自己的孩子。
但今日看到陆钧这个样子,陆铮心中不由得生出些后悔,他是万万没想到,肖夫人和小宋氏会将这孩子养成这个骄纵的性子。
他顿了顿,沉声开口,“下人也是人,日后再叫我看见或是听见你打骂下人,那你抽了别人几鞭子,我就抽你几鞭子。”
陆钧嗫喏应下,“我知道了,二叔,我知错了。”
陆钧知错不知错,陆铮看不出来,他也懒得看这孩子装乖,如他所言,大不了下回他打了别人,他就打他。这种被大人宠坏的孩子,疼了就知道学乖了。
没多余的话,陆铮转身,不再理会陆钧,径直入了肖夫人的屋,“母亲。”
肖夫人勉强露出笑,试图同自己厌恶的二儿子好好说上几句,然而两人的关系也就这么不远不近,再如何努力,气氛也还是不尴不尬的。
陆铮倒不在意,想了想,道,“方才在门口,我看见钧哥儿了。他这年纪,也应开蒙,学学规矩了。”
提及长孙,肖夫人立马护犊子了,“他还小,急什么。”
陆铮实在很难理解肖夫人这种“溺子如杀子”的行径,神色严肃了几分,“母亲可知,我方才在门外,看见钧哥儿肆意打骂一下人。他这个年纪,便纵得这样的脾性,眼下不改,待日后犯下大错,谁来替他收场?”
肖夫人很不满意,不高兴道,“你这当二叔的,怎的这样说你的侄儿。不就是打骂一下下人,怎么就那么严重了?他打小没爹,你这个当二叔的,还不肯疼着他些,你小时候,你大哥可从没这样骂过你!”
陆铮冷声,“我亦从未像钧哥儿这样,小小年纪便作践下人!”
“你——”肖夫人气得说不上话来,她倒是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但近年来,陆铮的性子越发独断专行,气势越发重了。就是她这个做娘的,也不敢再说陆铮什么。
陆铮却懒得再多说,直接道,“阿母不必多说,明日我便叫人送夫子上门。”
说罢,转头疾步出门,出门时,恰好看见缩在门口的,如同鹌鹑般的陆钧,想起他方才盛气凌人的模样,不由得皱眉,未理会他,直接走了。
陆铮走时神色平静,回来时,脸色却不大好看,知知没多问什么,替他倒了杯茶水,静静陪他坐着。
掌兖州这几年,大大小小的事情,也遇见不少了,陆铮偶尔带了怒气回来,知知便也都这样温柔陪着他,他若是想说,她便听着。倘若他不想说,知知便也不多问。
陆铮饮下茶水,片刻的功夫,心里那点怒火居然散了大半了,他这几年脾气是大了,他自己有时也有感觉,旁人俱他的多,敬他的也多,但唯独回到知知这里,他就觉得什么都好说了,气消得也快。
知知的性子实在太好了,陆铮忍不住地想,握着知知的手,道,“知知,给我生个孩子吧。”
知知亦含着笑,将头靠在陆铮的肩上,盈盈笑着道,“夫君喜欢小郎君,还是喜欢小娘子?”
陆铮顿了顿,还当真细细思索了番,道,“不拘小郎君小娘子,只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欢。”
知知为他生的孩子,定然是又乖巧又聪慧的,绝不会像陆钧那样,小小年纪便不学无术。再者,有知知这样性子的娘,他们的孩子定是天底下最惹人疼的。
想到陆钧,陆铮忍不住皱皱眉,道,“那孩子当真是被阿母宠坏了。小小年纪,字都还不识几个,便晓得作践下人,一口一个狗东西。”
知知亦听得有些惊讶,此时才晓得,陆铮是因为陆钧的事动怒了,她同东院那边一直相安无事,但关系也一直淡淡的,同陆钧接触的也少,不由得回想了下,道,“我记得,钧哥儿之前的性子还是不错的,怎的忽然便成了这个样子了?”
陆铮蹙眉,“宠坏了吧。阿母溺爱得很,大嫂也不怎的管。”
知知见陆铮神色,便开解道,“孩子还小,现在性子还掰得过来。只要大人教他,他知道对错是非,就会改的。夫君也别太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