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 第108章

作者:沈霁川 标签: 古代言情

  谁知那妮子又进屋去了!

  高溪午正这般想着, 便见两个伙计过来, 给他们加了个暖炉,重又放下一壶茶来, 专跟钟应忱说了一句:“东家说了,太热就先放放,不能紧着喝。”

  高溪午便眼看着钟应忱点头示意时神色缱绻温柔,再转过来, 又是张没啥表情的脸。

  不慌不慌,横竖他现下已经从科举苦海中跳脱出来, 从此钟应忱再不能在他课业上下什么手脚。

  憋屈了一两年的高溪午在戳钟应忱痛脚的道路上,跃跃欲试。

  还没等他思忖好扎入点, 就被钟应忱截去了话头。

  他举起茶杯,隔桌向高溪午敬了一杯,用的还是灌酒的架势:“这次,是我欠你一次人情,多谢!”

  “哎,自家兄弟,说这些做什么!”高溪午咧嘴也灌了一气儿,却听钟应忱干脆道:“也是,既是兄弟,我也不多言了。”

  高溪午让茶水一呛,咳嗽半晌,干笑道:“其实吧,这事要交与别人也难办…你看我脸上这印子,我娘就差拿了我去,要问清楚了——你也知道,我一向孝顺…万一抵不过说些什么…”

  钟应忱呵得笑了一声,懒怠再逗他:“以后你要有什么事,但凡开口…”

  “不须你,小秋便使得!” 高溪午急忙回道。

  绕了半天,他终于露出了真面目。池家推新菜的速度少有人能赶得上,要是再加上池小秋的手艺,要是每日三餐都能吃得到专做出的…那个美呀。

  高溪午只消想想,便口舌生津要流口水。

  不使此招,他可连那满瓮的薄饼都得死皮赖脸偷了来,再加上是要从鬼精鬼精的钟应忱手里抠出来,就差没签卖身契了。

  “此事…原是我托的你,同小秋无关吧。”钟应忱紧了脸色,微眯眼睛:“说出去却也没什么,堂堂高家大公子,新晋的秀才俊相公,扮去女子还专去找人争风吃醋,这名声么…”

  高溪午听一句,便将眼睛瞪得更大些,伸着手指点着他不可置信:“你…你…我这可是帮你!”

  “既是你我的事,何必扯小秋进来呢?”钟应忱也笑,看在对方眼里十分可厌:“这情,我必定会还。”

  “你难道信不过我?”

  高溪午想揪着他的衣裳使劲摇上一顿,看能不能摇晃出他七零八落不知碎在哪里的良心。

  他有什么自信说能让别人信得过!

  他们针锋相对的功夫,两边毡帘早让人放下,还在桌下新笼了一个火盆,直把他俩当姑娘家伺候。冷是不冷了,高溪午还被钟应忱的没脸没皮气出了一身汗。

  “钟大哥,这是东家专给你做的。”

  眼见水明角儿还没吃,便又覆上一只新蒸笼,高溪午忙从里头抢了一只出来。

  这水明角儿是面粉同绿豆粉一起捏成,有些天然的香甜气,里头糖果馅儿酸甜可口,饭后吃,能消食解胃。

  他闷闷咬了两口,看钟应忱端出那个小碗,更是不平了。

  不过蒸个鸡蛋,没必要费这么大劲吧?

  碗里头如雪般润白一片,是专门将蛋黄挑了,只剩蛋白作底蒸成,平滑光润,不见半点孔洞,上头铺着香蕈丁、笋丁、虾米,使得都是琐碎功夫。

  他到底忍不住,开口相讥:“七尺男儿,总吃这些精细东西…”

  “比不过你家的梅花汤饼。”

  这方子高太太还让给了池小秋,现下每天在席面里总能占着十几两银子的账面。

  “你这日子过得可真是赛神仙!”

  “那可不是!”

  高溪午捂住胸口,添堵失败还都堵到自己的心口上。

  钟应忱舀了两勺子,这才慢悠悠从那笼屉里又端出一碗。

  一模一样!

  原来也给他做了一份。

  高溪午心里存的气立刻烟消云散,他挑了勺子品了一口,摇头晃脑赞道:“果真比寻常的更鲜些,怕不是用水调的,总得是提清鸡汁。”

  钟应忱垂头吃得干净,顺手从兜里拿出一管药来:“这是脸上敷的,早晚两次换药,不上两三天印子便消了。”

  高溪午一怔,挑眉将那药在手里撂了又接住,有些意外:“你甚时变得这般…啰嗦了?”

  冷心冷意的人,也有絮絮叨叨这一天,一贯同他相讥相杀惯了的高溪午,让钟应忱这番突如而来的送温暖打得措手不及。

  有点不好意思呢。

  “虽说你想得简单些,原本找个人便能办成的事,偏要亲自过去,可好歹也是帮我,我这做兄弟的,不能寒了人心不是!”

  高溪午抖了抖,这段话,实在不怎么能让人相信。

  他顿了顿,提醒道:“那个姓桑的,心思倒比阴井还深,你还是多注意点。”

  正经不过一刻,高溪午便重嬉皮笑脸:“其实有个法儿更容易,索性这两三月里头,把你俩的喜事一办,不是两全其美么!”

  要不说万物都是环环相扣,钟应忱是他的克星,可池小秋却是钟应忱的克星。只论他出了这两番力气,池小秋断不会吝啬厨下的功夫。

  到时候,只要池小秋乐意给他做饭,钟应忱根本犟不过去!

  高溪午一时要给自己鼓掌了:哪样天才怎么能想到这么借力打力的法子!

  钟应忱偏不掉他的坑。

  他缓缓摇头,有些出神:“还不是时候。”

  不只他们忌惮桑家,桑罗山让人打听来事情来去,怒火更炽,旁边自有人出主意:“着人寻个空儿,当头敲上一棍子,拖到一边打上一顿,便够他吃苦头了!”

  “你当那是谁?只读了两句诗认得两个字?半点根基全无?府城第三试揭榜,独他中了个案首,现下乡试还没出,焉知他中不得举?”

  便是在钟灵毓秀之地的柳安镇,举人也没那么不值钱。

  何况钟应忱身上还占着两个好处,一样是年轻,一样是院试的案首。

  “他是,难道大爷便不是?要不是为着想在会试上争先,现在咱们府上早已出个进士老爷了!”

  二十多岁的进士,便是在南地,也算得上年少英才了,光耀门楣的稀罕事,仕途上占了先,前途都是旁人看得着的。

  “要我说,大爷怕是高看了那小子,当年大爷中举,忝居第八名,连提学官老爷也亲自召上前来叙话,案首中得人不少,个个都能在举人榜上中这个高名?”

  小厮惯会揣摩桑罗山心思,调侃笑道:“要说和泥腿子做比,姓钟的那小子也算是个人物,可偏大爷是个鸿鹄,便是个略巧些的雀燕,上前一比,便比下去了。”

  桑罗山虽不答言,可看脸色,却缓和许多,过了一会,才问:“池家铺子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哪里是在问铺子,分明问的是人!

  小厮实在想不通,桑罗山一向心高气傲,怎么偏就在这事上夹缠不清了。

  可他不敢劝告,不敢答言,只能忐忑跟着桑罗山重又进了池家食铺。

  从那日他愤然出门起,一直到如今,桑罗山都并未再踏进铺里。

  不过短短几日,墙上挂的诗词都已经撤下,七八幅画多是彩绘,四季皆备,夏日的活泼,冬日的热闹,颜色配得热烈而又不俗气。

  毡帘一放,锅子热气袅袅一蒸,单看店里,已经很是有些冬天晌午蒸笼火塘旁的温煦之感了。

  桑罗山沉默了一会儿,就这么一会儿,池小秋出门送东西,就俏生生撞在他眼前。

  樱草色短衫,浅色画裙,殷色花红,都是嫩生生浓淡相配的颜色,硬是将她舒展的面容映衬出几分娇柔,可明艳活泼却也不少。

  池小秋前前后后忙了好一会,座中的客人这几日待她都客气得很,连嚷着要查单的都少了许多,她心下轻松,笑得就更甜。

  桑罗山静静看她半晌,一个念头在心底慢慢明晰起来。

  既然定要有人放手,为何一定是他呢?

  他将手里的秋露白一饮而尽,招了伙计过来。

  “你们店里可是有个姓钟的东家?可否请他前来一叙?”

第133章 瓜姜虾松

  “寻我?”

  钟应忱轻声一笑, 兴哥这话本就传得忐忑,忙道:“钟大哥,我这便回了他!”

  钟应忱却径直起身往前堂去, 道:“走吧。”

  桑罗山也没想到钟应忱来得这般快, 他晃了晃手中酒杯, 并不起身,只单手一举杯:““松山桑破庐。”

  于他而言, 这已经是对钟应忱难得的礼数了。

  “客人何事?”钟应忱问得清清淡淡,倒让桑罗山一噎。

  他并非不聪敏, 可从小顺风顺水高傲惯了, 耐性上便缺些。

  “我今日前来,只为一会松篁之友,并非在这酒馆户坊之间谈钱财商事。”

  他打量了钟应忱一番, 心里终于有些失衡了。

  他原以为, 出身贫寒之家,总有些局促, 可这般一看, 不说行动间散淡之意,就专论他这相貌…

  也生得太好了些, 难怪招小姑娘家喜欢!

  钟应忱好似没有察觉他审慎目光,径直在对面落座。

  桑罗山呷了口茶,重新将思绪整理一番。

  根据搜集来的消息,钟应忱确实是个难得聪明之人, 只是家境却极差。原系逃难而来,侥幸入籍, 不过有一宅聊供栖身,便在考学前还要抽出时间来打理这池家食铺。

  桑罗山将他的资料看了数遍, 便能得知出这人性情处境。

  身禀稀世之才,可在这科举仕途一道却毫无依仗,这两者之间的鸿沟,只需他寻个缝隙轻轻敲打一番,便能松动。

  整个堂前十分热闹,唯独他们这一桌,两人对坐,寂静无言,气氛莫名有些紧张。

  桑罗山呷了好几口茶,见这样尴尬的场景,钟应忱却什么反应都没有,仍旧泰然自若饮他手里那杯。

  “前几年愚兄得案首之时,旁人只道我年少才高,转年侥幸中举,处处皆是溢美之词。那时我便道,江河旷远,才人代出,如今果见有钟兄这般…才俊。”

  桑罗山是出了名的不好相与,如今愿意到这里来,言不由衷与他说这番话,虽说生硬些,怕也是头一遭了。

  钟应忱略略举杯,点头道:“ 多谢。”

  桑罗山一顿,气便有些冲上来,接下来的话便暗藏锋芒:“不知钟兄现是在哪位先生门下?”

  “不过在别家附学,不曾拜得先生。”

  “哦?”桑罗山扬起眉,做出惊讶的表情,心里的气终于顺了些:“钟兄大才!只是…”

  “只是这学问一道,如书山林海沟壑丛生,虽能自渡,终究行得艰难,若能得一名师,只消稍加点拨,便有绝境逢生之喜,便有需攀援之处,也能抵得寻常难去的险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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